东晋葛洪所著的《抱朴子》中写道:“人无善功,而欲求福报,犹无翅而欲飞,无舟而欲涉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积累善行功德,却妄想得到福气好报,就如同没有翅膀却想飞上天,没有船只却想渡过大河一样,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黄泥岗这个小地方,张山后来才算真正咂摸出这句话的味儿。
这一切,都得从他母亲李秀兰的头七说起。
01.
张山是个老实人,老实到有些木讷。
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让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李秀兰,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去年入秋,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家里的老房子顶上那几片旧瓦片终于扛不住了,墙角开始渗水,印出了一大片黄褐色的水渍。
张山看着发愁,对正在捶着腰的母亲说:“妈,这不行,得找人来重新翻修一下屋顶,不然冬天没法过。”
李秀兰叹了口气:“修,哪样不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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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钱也得修啊,总不能让您住在漏雨的屋里。”张山下了决心,第二天就去镇上联系了专业的施工队。
师傅上门来看了,报了个价,三千块,包工包料,保证十年不漏。
张山觉得价格公道,正要答应,他二叔张海闻讯赶来了。
“哎哟,大哥不在了,我这当叔的不能看着你们娘俩被人骗!”张海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唾沫星子横飞。
他一把拉过张山,压低声音说:“什么师傅要三千?抢钱啊!这活儿我找人干,一千五,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
张山有些犹豫:“二叔,这专业的毕竟……”
“专业个屁!不就是糊点水泥,铺几片瓦?你堂弟张浩过两天要交学杂费,你这钱给外人赚,不如让你二叔我赚,好歹是一家人!”
二婶王琴也跟在后头帮腔:“就是,山子,你可不能没良心。你爸走得早,你二叔可没少帮衬你们家。”
张山脸皮薄,架不住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心一软就答应了。
结果,张海找了两个村里的闲汉,花了两天时间,胡乱在房顶上抹了些水泥,瓦片都没铺平整。收走一千五百块钱的时候,还顺走了张山放在桌上的一包好烟。
李秀兰看着那狗啃似的屋顶,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妈,您别气,二叔也是好心……”张山还想替二叔解释。
李秀兰一摆手,眼神里满是失望:“山子,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人太老实。狼喂不熟,你记住了。”
果然,冬天第一场雪化了之后,之前漏雨的地方漏得更凶了,水直接顺着墙角往下淌。
张山没办法,只好自己爬上房顶,用塑料布盖住,凑合着过冬。
而他二叔张海,拿着那一千五百块钱,当天就给儿子张浩买了双新牌子的球鞋,在村里炫耀了好几天。
02.
开春后,李秀兰的身子骨好像一下子就垮了。
先是咳嗽,一开始是干咳,后来咳得胸口都疼。张山看着心焦,劝她去县里大医院看看。
李秀兰摆摆手:“老毛病了,费那冤枉钱干啥?去村里卫生所开点药就行。”
张山拗不过她,只好依了。
可卫生所的药吃了一瓶又一瓶,非但不见好,反而咳得更厉害了,有时候半夜都能把人咳醒。
张山下了死命令,第二天一早就租了车,硬是把母亲拉到了县医院。
挂号、排队、拍片子、等结果。
一套流程下来,一下午就过去了。医生看着片子,眉头皱得很紧,说情况不太好,建议住院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
张山一听,心当时就沉了下去。
他扶着母亲刚走出诊室,二叔张海和二婶王琴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山子!你这是干啥呀!非要把你妈折腾死才甘心吗?”二婶王琴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骂。
张山懵了:“二婶,你说什么呢,妈病了,我带她来看病……”
“看什么病!不就是咳嗽两声吗?谁不咳嗽?”王琴嗓门尖利,引得走廊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医生说情况不好,要住院。”张山红着眼眶说。
张海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压着火气说:“住院?你知道住院一天多少钱吗?你妈辛苦一辈子攒那点养老钱,是给你这么败的?我告诉你,大哥走的时候交代过我,要我多照看你们,我不能看着你这个败家子胡来!”
张山气得浑身发抖:“二叔!那是我妈!她是我妈!”
“是你妈你就能乱花钱了?我看你就是盼着她早点走,好继承那两间破房子!”王琴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张山心上。
李秀兰在一旁听着,气得嘴唇哆嗦,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了起来,咳得几乎喘不上气。
张山赶紧过去扶住她,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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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看,被你气的!”王琴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最后,还是李秀兰自己虚弱地开了口:“不住了……回家,我们回家……”
她看着张山,眼里含着泪,更多的是对张海一家的心寒。
就这么着,本该住院检查的李秀兰,又被张海夫妻俩三言两语给“劝”回了家。
他们走的时候,张海还不忘“语重心长”地拍拍张山的肩膀:“山子,别怪二叔说话直,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妈这病,吃点偏方就好了,花那冤枉钱不值当。”
回到家,李秀兰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天没出来。
张山在门口站了很久,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
03.
没过多久,村里传出一个消息,说有开发商看上了黄泥岗这片地,准备征收盖商品房。
一时间,村里炸开了锅。
最激动的就是张海一家。
他们家人口多,房子也大,要是真拆迁,能分到一大笔钱。
相比之下,张山家就母子二人,一栋几十年的老平房,孤零零地立在村东头。
从那天起,张海和王琴来得更勤了,一天三趟地往张山家跑,嘴上说是探望李秀兰的病情,眼睛却总往房本和地契可能放的地方瞟。
这天下午,王琴又提着一篮子不怎么新鲜的苹果来了。
她坐在院子里,一边削苹果,一边“不经意”地跟正在缝补衣服的李秀兰聊天。
“嫂子,你看你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山子也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对象。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李秀兰没作声,手里的针线没停。
王琴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又说:“我们家张浩,在城里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姑娘条件好,就是要求必须在城里有套房。你看,这不愁人嘛。”
她话锋一转,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嫂子,我跟我们家老张商量了,山子老实巴交的,将来怕是也就在村里了。你们这老房子,地段还行,要不……以后就过户给我们家张浩吧?也算是你这个大伯母,给你大侄子的一份心意。”
“我们也不能白要,到时候给你和山子在村西头盖两间小平房住,保证饿不着你们。”
李秀兰听到这话,手里的针“噗”的一声,深深扎进了指头里,血珠子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把手指含在嘴里,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琴。
王琴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干笑了两声:“嫂子,你……你这是干啥呀,我也就这么一说……”
李秀兰一言不发,起身回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晚上,她把张山叫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小铁盒。
“山子,这里面是房本和地契,还有我存的一点钱。你收好,谁也别给。”
她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这房子,是你爸留给你娶媳妇的本钱,是你的根。我就是死了,烂在地里,你也不能把它给那群白眼狼!”
张山看着母亲决绝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04.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夜里,李秀兰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
她开始发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张山吓坏了,他摸着母亲滚烫的额头,手足无措。
他想起县医院的医生,想起“住院”两个字,悔恨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抓起手机就拨了120。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惊动了不远处的张海一家。
张山刚把门打开,准备迎接急救人员,张海和王琴就跟两尊门神一样堵在了门口。
“张山!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张海一脸怒气,指着他的鼻子骂。
“妈……妈她快不行了!”张山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不行了就叫救护车?你是想让她死在路上吗?老话说落叶归根,你不能让她在外面当个孤魂野鬼!”王琴的理由永远那么“理直气壮”。
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进来,被他们拦住。
“我们是病人家属,我们不同意去医院!她就是一口气没上来,缓一缓就好了!”张海对着医生大吼。
“病人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送医院抢救!”医生急了。
“什么抢救,就是想骗我们钱!”王琴撒泼打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们今天要是敢把我嫂子抬走,我就死在这!”
张山彻底崩溃了。
他看着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母亲,又看着门口这两个状若疯魔的亲人,一股血直冲脑门。
“滚!你们都给我滚!”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双眼通红,一把推开张海,“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张海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上来就要跟张山动手。
场面乱成一团。
就在这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病床上的李秀兰,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看扭打在一起的亲人,也没有看焦急的医生。
她的眼睛,越过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恨和不甘。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嘶吼。
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
张山呆住了,他松开揪着二叔衣领的手,踉踉跄跄地扑到床边。
“妈……妈!”
无论他怎么摇晃,怎么呼喊,那双曾经无比疼爱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医生上前检查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已经走了。”
张海和王琴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人真的就这么没了。
王琴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非但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指着张山骂道:“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折腾叫什么救护车,你妈能被你气死吗?你这个杀人凶手!”
张山跪在床边,抱着母亲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二婶刺耳的咒骂,没有反驳一个字。
他的世界,已经塌了。
05.
李秀兰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
出殡那天,张海和王琴哭得比谁都大声,仿佛死去的是他们的亲娘。
可棺材一入土,他们的嘴脸就变了。
回家的路上,张海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山子,你看,你妈也走了。这丧事的钱,都是二叔先给你垫上的,还有这几天的流水席……你是不是该把账结一下?”
张山错愕回道: “我知道了,二叔。”
王琴在旁边接话:“光结账还不行。你妈留下的东西,也该清点清点了。特别是那房本,得拿出来,我们商量下怎么处理。”
张山猛地抬起头,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妈刚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的声音沙哑又冰冷。
“怎么不是时候?早晚都得说!”王琴不依不饶,“你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过户给我们家张浩,也算了了你妈一桩心愿!”
他们又开始重复那套说辞,完全不顾张山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接下来的几天,张海一家天天上门逼宫。
从“好言相劝”到“恶语相向”,再到直接上手翻箱倒柜,想要找出房本。
张山把那个小铁盒死死地藏在身上,像守护自己心脏一样守护着母亲最后的遗物。
第六天晚上,张海喝了点酒,带着儿子张浩又来了。
“张山,我最后跟你说一遍,把房本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张海借着酒劲,面目狰狞。
“我说过,不给!”张山堵在门口,寸步不让。
“不给是吧?好!”张海一挥手,“张浩,给你哥松松筋骨!”
二十出头的张浩,人高马大,狞笑着就朝张山扑了过来。
张山虽然老实,但常年干农活,也有一身力气。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王琴就在一边尖叫着加油:“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交出来为止!”
邻居们听见动静,纷纷出来看,却没一个敢上来拉架。
最后,还是村长赶了过来,才把扭打的两人分开。
张山的脸被打肿了,嘴角也流着血。张浩也没讨到好,衣服被撕破了,脸上也挨了两拳。
“都给我住手!像什么样子!人都刚走,你们就在这为点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不怕让人戳脊梁骨吗!”村长气得大骂。
张海一家这才悻悻地走了,临走前还放下狠话:“张山,你等着!明天再不交出来,有你好看的!”
夜,深了。
明天,就是母亲的头七。
按照老规矩,头七的晚上,过世亲人的魂魄会回家看看。
张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扫了屋子,在堂屋正中的桌上,摆上了母亲生前最爱吃的几样菜,一碗米饭,上面插着一双筷子,旁边还温了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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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关门,只是虚掩着。
他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或许,只是想再“见”母亲一面。
夜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带着一股子凉意,吹得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
张山又累又乏,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06.
迷迷糊糊中,张山感觉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只见那扇虚掩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
一道熟悉又模糊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母亲李秀兰。
她的身影有些透明,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而冰冷,径直从张山面前走过,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
“妈……”张山下意识地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站起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母亲没有看桌上的饭菜,也没有在堂屋停留,她径直朝着自己生前住的那间卧室走去。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影一阵扭曲。
两个高大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那里,一黑一白,身穿古老的官服,头戴高帽,帽上赫然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是黑白无常!
张山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白无常手持哭丧棒,面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惊恐万状的张山,声音像是风吹过枯叶,沙沙作响:“凡人莫惊,我等奉命行事。”
黑无常面色铁青,手持勾魂索,声音如同磨盘转动,低沉而威严:“你母怨气深重,阳寿虽尽,执念未消,按例当允其还阳一趟。”
张山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和悲伤。
他以为,母亲是放不下他,才回来看他的。
白无常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叹道:“痴儿,你当真以为,她是为你而来?”
“亡魂归家,非为探视后辈,皆因尘缘未了。”
张山愣住了。
黑无常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投向了李秀兰走进的房间,声音里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你母亲此番回来,不是因为放不下你,而是要从这家里,带走三样东西。”
“这三样东西,本是她一生福报所化,赠予了这个家,庇荫着子孙后代。”
“可人心不足,贪婪无度,玷污了福报,使其化为怨气。如今,她要亲手将这三样东西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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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常接着说道:“此三物一去,善者或可重获新生,恶者……气运根基便会彻底断绝,其后代子孙,亦将深受影响。”
“咯咯咯——”
就在这时,院子外,村东头的老公鸡扯着嗓子,发出了第一声鸡鸣。
天,要亮了。
“啊!”
张山惊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