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三点,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办公室还亮着灯。
我刚结束了16床那台高难度的颅内动脉瘤剥离术。手术很成功,人保住了。
“林主任,您真是神了!那么细的血管,位置那么刁钻,您硬是给清得干干净净。” 刚入职的实习生小张一脸崇拜地跟在我身后,帮我收拾器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刚入行才有的光。
我脱下沾血的手术服,丢进回收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酒精和血腥味混杂的气息让我有些作呕。
“不是我神,是他的命大。” 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王姐说您又拿您弟弟说事儿了,” 小张没眼力见地嘟囔着,他一边整理病历一边小声说,“您弟弟……找到了吗?”
我的动作一僵。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呼呼”地送风声,显得格外刺耳。
小张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脸上的崇拜瞬间变成了煞白的惊恐:“对不起,林主任,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听他们说……”
“出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林主任……”
“出去!” 我加重了语气。
小张像被惊到的兔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窗户,凌晨三点的冷风灌了进来,稍微吹散了我的疲惫。
楼下,救护车闪烁的红蓝灯光,刺眼又冰冷,像极了我这二十年的人生。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8岁的林凡,我的弟弟,就在我家门口那条老旧的巷子里丢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攥着一根快化了的冰棍,非要我带他去巷口买糖画。我正忙着做作业,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
“哥,哥!我就去一会儿!你陪我去嘛!”
“不去!你自己去!丢了才好!”
我当时一定想不到,这句气话,成了一个诅咒。
他真的丢了。就像一滴水消逝在人海里,无声 无息。
那之后,我那个原本充满欢笑的家,就塌了。
父亲林建国,一个坚强了一辈子的钢铁工人,一夜之间成了酒鬼。母亲张秀兰,一个爱笑的小学老师,精神开始恍惚,她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小凡,吃饭了。”
而我,那个13岁的哥哥,林墨,因为那天下午没有拉住弟弟的手,成了全家最大的罪人。
我拼了命地读书,拼了命地考医学院,拼了命地做手术,拼了命地爬到今天这个全省最年轻的神外主任的位置。
我以为我成了能救死扶伤的“林主任”,就能弥补当年的过错。
可我救得了别人的命,却救不回我自己的家,也救不回那个永远停留在8岁的林凡。
桌上的手机在静音模式下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
这个时间点……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阿墨……”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虚弱,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下班了吗?是不是又在做手术?”
“刚下手术,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阿墨,我今天……我又梦见小凡了。” 母亲的声音开始发颤,像一片风中的残叶,“他哭着喊我,说他冷,说他饿……他说他想回家,可是找不到路……阿墨,你爸今天又出去贴寻人启事了,贴满了整个小区的公告栏,可保安又给撕了,说影响市容……你爸还跟人吵了一架……”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闷又疼。
“妈,”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像我面对那些绝望的病人家属一样,“您别想太多。爸那边,我明天去跟保安说说。您早点休息,我明天……明天一定回家看您。”
“阿墨,” 母亲突然打断我,“你跟妈说实话,你爸……是不是又在骗我?小凡是不是……是不是早就……”
“没有!”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大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妈!小凡会长大的!他会回来的!您别胡思乱想!”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母亲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对不起,妈,我太累了,我……我明天就回去。”
挂掉电话,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我的生活。白天,我是无所不能、冷静理智的林主任;晚上,我是背负着整个家庭沉重枷锁、濒临崩溃的林墨。
我救不了我的弟弟,也救不了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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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第二天清晨,我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刚走出办公室,就被院长刘明远堵在了走廊上。
刘明远大我十岁,是我的师兄,也是一手提拔我当上主任的恩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杯滚烫的美式。
“阿墨,又通宵了?”
“习惯了。” 我接过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冲淡了些许疲惫。
“16床那台手术,我听说了,干得漂亮。半夜三点,也只有你敢接。” 刘明远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阿墨,你昨天……是不是又把张副市长的电话给挂了?”
我喝咖啡的动作顿住了。
昨天下午,我确实在准备一台高难度的主动脉夹层手术,张副市长办公室的秘书打了三次电话,非要我晚上去参加一个什么“医学专家晚宴”。
“刘院,” 我放下咖啡杯,“我当时在术前准备,16床的民工等着我救命。我没空去吃饭。”
“阿墨!” 刘明远的声音严肃了起来,他把我拉到走廊尽头的拐角,那里没人。
“你现在是科室主任!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做手术的小医生!16床那个民工,手术费交齐了吗?他能给你带来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张副市长那边,关系到我们医院明年新大楼的审批!关系到德国那台最新的术中CT!你知不知道你挂的不是一个电话,是几千万的预算!”
“我的职责是救人,不是拉预算。” 我冷冷地回答。
“你……” 刘明远气得指着我,但又强行压了下去,“林墨!你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进的市院!你那股子‘轴’劲,是把双刃剑!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想救所有人,你想弥补小凡……”
“别提小凡!” 我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刘院,对不起。但是,医院的规矩我懂,可我这人,也有我的底线。如果拿病人的生命去换预算,这个主任,我宁可不当。”
刘明远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无奈。他是我师兄,他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执念。
“你啊你……算了。” 他摆摆手,“张副市长那边,我去解释。但是阿墨,下不为例。你现在站的位置太高,盯着你的人太多了。你那点破事,别人都盯着呢。”
他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下午有个会诊。骨科那边转过来的一个病人,有点棘手。”
“什么病人?”
“一个‘老熟人’。” 刘明远意味深长地说,“市局刑侦队的陈队,他带人抓一个连环抢劫案的嫌疑人,结果嫌疑人从三楼跳下去了。人是抓到了,但也摔了个半死。现在就吊着一口气,陈队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得把人救活。他要挖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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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两点,我被刘明远院长叫到了办公室。
这一次,他的办公室里,气氛比早晨还要压抑。
“阿墨,”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是骨科转来的一个会诊申请。病人资料很简单:周某,男,65岁,股骨头坏死。
但……病历的附页上,夹着一张烫金的名片。名片上只有一个姓氏和一个电话。
“张副市长的远房亲戚。” 刘明远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骨科那边不敢接,皮球踢给我们神经外科了。我知道他这个病不归咱们科,但是,你懂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 我把文件放回桌上,“他这个病,去骨科做个置换就行了,来我们这干嘛?”
“阿墨!” 刘明远重重地放下茶杯,水都溅了出来,“人家是想让你‘会诊’!是想插个队,享受一下‘主任待遇’!你连着挂了张副市长办公室三次电话,现在是给你个台阶下!”
“刘院,”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下午三点,有一台预约了三个月的脑动脉瘤手术。病人是个高三老师,刚从乡下上来,家里刚凑够的手术费。”
“那台手术,” 刘明远眯起眼睛,“让小王做。”
“刘院!” 我提高了声音,“那台手术,瘤体紧贴着视神经,剥离的时候,风险极高,小王他没这个经验!万一失手,病人下半辈子就瞎了!”
“林墨!” 刘明远也站了起来,他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你是主任!你要考虑的不是一台手术,是整个科室!是医院新大楼的审批!你是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规矩我懂。” 我拿起那封会诊单,当着他的面,抽出了那张烫金的名片,然后,缓缓地,把它撕成了两半。
“但我的规矩是,先救命。”
“你……” 刘明远气得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刘院,” 我拉开门,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连那个等着救命的老师都不管,而去给一个‘不归我管’的亲戚做‘会诊’,那我这个主任,也当到头了。我救不了我的弟弟,至少,我不能再对不起这个讲台上的老师。”
我没理会刘院在身后的咆哮,径直走向了手术室。
当我换上手术服,走过长长的走廊,那个高三老师的家属——一个看起来比我还苍老的女人——“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林主任,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家老李……”
我扶起她:“我尽力。”
我不知道,这是我今天说的,第几次“对不起”。
04
那台高三老师的手术,我做了整整四个小时。
当那个动脉瘤被我完整剥离,稳稳地放在托盘里时,我几乎虚脱。手术很成功,老师的视力保住了。
走出手术室,已经是傍晚六点。
家属的千恩万谢,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讽刺。
我终于有时间回家一趟。
我妈开的门。
她的头发又白了许多,眼窝深陷。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
“阿墨……回来了。”
“妈。” 我换了鞋,走进屋里。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旧了。墙上那张我和弟弟的合影,相框的边都掉漆了。照片里,13岁的我背着8岁的林凡,他笑得露出两颗豁牙。
我爸林建国坐在沙发上,没看我,只是闷头抽烟。客厅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沓刚印出来的《寻人启事》,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爸。” 我叫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阿墨,吃饭没?妈给你热了汤。” 我妈小心翼翼地在厨房和客厅间张罗。
“我……”
“吃什么吃!” 我爸突然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声音沙哑地吼道,“他还知道回来!他还知道这个家吗!”
“老林!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妈赶紧拉住他。
“我冲他发火?” 爸指着我的鼻子,他喝了酒,满脸通红,“林墨,我问你!你现在是主任了,是大医生了!你那么大本事,你能救老师,你能救民工,你怎么就找不到你弟弟!二十年了!你对得起你妈吗!对得起我吗!”
“爸!” 我也火了,“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闭上眼,就是小凡哭着喊我的声音!你以为我当医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想……我就是想如果有一天他病了,伤了,送到我面前,我至少能救他!”
“那你救啊!你人呢!你把他给我找回来啊!” 爸激动地站起来,他抓起桌上的那沓寻人启事,狠狠地摔在我脸上。
“二十年了!你除了会说‘对不起’,你还会干什么!你就是个废物!是你!是你当初没拉住他的手!是你把他弄丢的!”
纸张散落一地,像漫天飞舞的冥纸。
他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插进了我最深的伤口。
“老林!你疯了!” 妈哭喊着。
屋子里一片狼藉。
我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那只拿手术刀的手。我看着满地的寻人启事,上面是林凡稚嫩的笑脸。
“对不起。”
我又说了这两个字。
我抓起外套,“医院还有个急诊,我先走了。”
我逃也似地冲出了家门。
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母亲绝望的眼神,和我父亲……那双充满悔恨和痛苦的眼睛。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傍晚的下班高峰期,车堵得水泄不通。
电台里正在播放一则社会新闻:
“……今日傍晚五点,我市火车站广场发生一起持刀抢劫未遂事件。一名犯罪嫌疑人在逃窜过程中,被热心市民追赶,慌不择路横穿马路,与一辆正常行驶的轿车相撞。目前,肇事司机逃逸,伤者已被送往市中心医院抢救,身份不明……”
市中心医院。
我的手机响了,是王姐打来的。
“林主任!你快回来!急诊科刚送来一个车祸的!就是火车站那个!多发性创伤,颅内出血,人已经休克了!值班的李医生堵在路上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调转车头,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的宿命,好像永远都在这四堵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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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急诊抢救室里乱成一团。
“伤者,男,年龄未知,身份不明!车祸伤!血压测不到!心率40!”
“准备插管!”
“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
我冲进抢救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伤者躺在病床上,浑身是血,衣服被剪开,露出大面积的擦伤和淤青。他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但面色铁青,呼吸微弱。
“我来!” 我一把推开正在给他做心肺复苏的实习生,迅速戴上无菌手套,“瞳孔检查!”
“双侧瞳孔不等大,右侧3mm,左侧5mm,对光反射迟钝。” 王姐高声报说。
“硬膜外血肿,马上备皮,准备开颅!” 我当机立断,“通知血库,O型阴G性血!”
护士的剃刀开始工作,黑色的、沾着血污的头发纷纷落下。
我低头做着最后的术前检查,右手需要清理他头部的创口,以便确定最佳的开颅位置。
他的右耳附近有一道很深的划伤,混杂着泥土和血痂。我让王姐用生理盐水帮我冲洗。
“林主任,血库说O型阴G性血库存紧张……”
“那就用自体回输!快!”
我正专注地检查着伤口,生理盐水冲刷之下,血污渐渐褪去。
就在耳后,那道划伤的下方……
我的目光凝固了。
那是一块深褐色的、月牙形状的……胎记。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碎片,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的脑海。
(“哥,哥,你看!妈妈说我这是月亮!我是月亮的孩子!”)
(“傻瓜,那是个胎记!别给太阳晒到了,不然月亮就跑了!”)
(“不跑!小凡要跟哥哥永远在一起!”)
“滴——————”
刺耳的警报声猛地将我拉回现实!
监护仪上,心率那条线,变成了一条笔直的、令人绝望的直线!
“林主任!室颤!转直线了!病人不行了!” 王姐的尖叫声撕心裂EC。
“林凡……”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我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的手在抖,抖得比我连续工作36个小时还要厉害。
“王姐!除颤仪!” 我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300焦!充电!”
“滋——”
“滴、滴、滴……”
监护仪上,那条直线奇迹般地开始跳动。
“心率恢复!60……70……” 王姐瘫软在地上,声音都带了哭腔。
我(林墨)的汗水滴在无菌布上。人,暂时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被推开,陈队带着两个警察冲了进来。
“人呢?!火车站那个车祸的扒手在哪!”
他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的人,又看了一眼严阵以待的我。
“林主任?”
“他需要立刻手术。” 我没时间跟他解释,抓起病床的推杆。
“太好了!” 陈队非但没拦,反而上前半步,帮我推了一把,“林主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给我救活他!他是我们跟了三个月的重案嫌犯,他必须活着接受审判!”
“我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救人!”
我吼了回去,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催促,还是因为我内心那座刚刚爆发的火山。
“王姐!手术室!”
我推着病床,几乎是撞开了陈队,冲向了手术室的专用通道。
“陈队,那我们……” 旁边的小警察问。
“等!” 陈队的声音在走廊里异常清晰,“通知兄弟们,把医院的几个出口看住了!另外,马上查他的指纹和DNA,我要知道这家伙到底是谁!”
“砰”的一声,手术室的大门在我身后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也隔绝了我自己。
手术室外的“手术中”红灯,终于熄灭了。
“吱呀——”
整整六个小时,在高倍显微镜下,我用那只微微发颤的手,一根一根地接续着他被撞断的神经,一点一点地清除着他颅内的血肿。
走廊里,陈队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看到我出来,他猛地把烟掐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林主任!人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他活下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陈队激动地搓着手,“你真是……你……”
他正想说“神医”之类的恭维话,他身边那个年轻警察,突然举着一个刚从传真机里拿出来的文件袋,脸色惨白地冲了过来。
“陈、陈队……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人不是救活了吗!” 陈队不耐烦地吼道。
“不是……您、您看这个……”
小警察越过陈队,惊恐地看着我,把手里的文件递了过来。
“陈队……这个扒手,他的指"纹和DNA……跟失踪人口库里的一个档案对上了。”
陈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接过那份档案,打开,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