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败退台湾,也挟裹了不少官兵,这些人其中很大一部分生活并不富裕。尤其是离开部队以后,很多人沦落到社会的底层,大家抱团取暖,艰难地在台湾生活着。
他们都很思念家乡,可是当时的氛围,别说回家了,连书信都不通。他们只能把对家乡的思念融汇到生活中,比如听戏。
清末和民国时候,正是京剧大发展时期,属于极为流行的文化娱乐活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北到黑龙江新疆,南到云南海南都有大批戏迷。
国民党上层特别羡慕西化生活,京剧之外还讲究看电影搞舞会之类,这些下层的兵士,共通的娱乐也就是京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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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刚刚光复,日本刚刚投降那几年,京剧在台湾也有个小的复兴,后来逐渐没落了。大一点的戏班还好,小一点的戏班生存很困难。他们非常不容易进入到大剧院去,表演大部分在小剧场甚至露天,观众也都是穷苦人,这样更与退伍老兵有了交集。
这天一个小剧团来老兵们聚居区演出。老兵们奔走相告,为啥这么高兴呢?因为这个剧团虽小,但是艺术水平挺高的,主要是负责人比较耿直,不愿意到处走关系,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苦了。
这天小剧团演出的剧目是传统名剧《铡美案》,大家看得津津有味,演员也卖力气。其中有句台词,是问秦香莲哪里人,秦香莲回答:湖广均州人氏。
这句台词出口,台下忽然哭声一片,演员都傻了,愣在台上手足无措。老兵们哭声不可抑制,甚至有哭晕过去的。
班主也吓傻了,跑出前台连连拱手,求多包涵。老兵们哭了半天,稍微能控制一些情绪了,其中为头的一人,以前是个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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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李连长站起来对班主敬个礼:“得罪了。咱们弟兄差不多都是均州的。”
老板吓一跳,他知道规矩,均州不许唱《铡美案》,这不得罪人吗。他连说给换一出戏,李连长反而不同意:“不用。就唱吧。弟兄们是听到秦香莲唱词想家了。多唱唱,把弟兄们的话唱出来。”班主也没办法,那就唱吧。
唱戏,台上演员和台下观众要是感情凑到一起,那么绝对是一出好戏。唱完了演员也意犹未尽。何况老兵们极为热情地鼓掌。大家也就来了兴致。班里的柱子,小旦六岁红决定加演一出酬谢知音,这在民国时期是对观众最大的致敬,有点像今天演习结束了,演员们返场来一段清唱,但比清唱隆重多了。
加演的戏当然也得应时当景,那么是什么戏呢?《四郎探母》,杨四郎流落番邦,隐姓埋名,成了辽国的驸马。宋辽交战,母亲佘太君出征,杨四郎知道后盗出令箭奔宋营探母。
你想这种情节的戏老兵们看完啥反应啊?
从此之后,这帮老兵就成了这个戏班的忠实观众。人人都捧六岁红,说他是个朋友。老兵们虽然没钱,架不住人多啊,又愿意帮忙宣传,所以有了他们这一批忠实观众,戏班不说赚大钱吧,小康总是没问题的。
有了钱,行头之类能换好的,也就可以接一些比较有档次剧院的活了。这里我们得澄清一下,六岁红是男旦。别看在舞台上千娇百媚,下了台是个很讲义气的男子。好看也是真的好看。这样的人当然不缺女朋友。所以六岁红不跟戏班一起住,而是自己在外面租房,作为台柱子自然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这天他散了戏,溜溜达达往家走,对面忽然过来个怪人。此时正是夏天,台湾的夏天气候当然很热了,这人却穿着一身棉袄,而且样式极为老旧,他低着头和六岁红擦肩而过的时候,六岁红居然冷得哆嗦了一下。老头好怪啊,六岁不由自主的又回身看他一眼,谁想老头也转过身来,对他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而且这一瞬间老头是抬头直视六岁红的,可以看清他的相貌:
他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却能给人感觉年纪不轻了,绝不是因为他须发皆白。
六岁红刚想问他:“你要干什么?”老头转过身猫着腰,蹭蹭蹭便窜带蹦的跑了,速度非常快,动作却又有些猥琐,令人想起逃生的老鼠。六岁红年轻气盛,没把他放在心上,回到家洗个澡就睡了。梦中他觉得胸口憋得慌,就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似的,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拉个云手,张口就唱。唱的是他最擅长的名段,一段一段唱下去,后来光唱不过瘾了,继之以念白,再后来又加上身段。他累得大汗淋漓,可是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开始的时候六岁红还怕吵到邻居,后来越唱越高兴,也就顾不得了。唱着唱着,他翻了个跟头,眼睛瞥见自己床上居然还有个人,这把他吓了一跳。跟头落地赶紧转身看。呀,床上躺着的居然就是自己。而且当看清的一瞬间,六岁红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吸引,再睁开眼,自己还在床上躺着呢,摸摸身上一点汗都没有。他坐起来打开灯,床头的钟表正打三点。
是噩梦还是啥?
六岁红想到一个人,这人是自己的戏迷,也是当年从大陆过来的,先在摆个小卦摊谋生。别人不知道六岁红可晓得,此人其实很有点功夫。之所以生意不好,是他故意不把卦算得很准。一方面怕泄露天机,另一方面是他现在也在练什么功夫,赚的钱够糊口就行了,反而不想出名被俗事打扰。本来六岁红想一早就去找他的,可转念一想,今天班里应了一天的戏,自己实在走不开,反正不急,转天再找他吧。
唱了一天戏,六岁红也疲惫不堪了,计划晚上回家躺下就睡,可一进家门,女朋友居然在呢。女朋友也是好心,知道他唱一天的戏很累,所以特意来给他做了饭,并且陪陪他。
六岁红很高兴,强打精神,俩人吃了饭,女朋友就留在这睡了。睡梦中六岁红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瓮声瓮气的,一听就是极为强壮的男人在喊他。他真的是太累了,就不想睁眼。可是那声音跟有魔力似的,一声声穿透耳膜,震得他脑子疼,他忍不住睁开眼了。
身边是女人抽泣的声音,他转头一看,女朋友半卧半坐在他身边,紧紧地裹着被子,脸都吓白了,不停地抽泣着。
六岁红当然问:“你怎么了?”
好像没想到他能忽然醒来,女朋友被他的声音吓得尖叫一声,及至反应过来是他,一把将六岁红抱住:“上面,上面。”
上面?
六岁红租住的是一栋木质结构的老房子,二层。他只租了顶楼的一间。年代久远了,梁木破败不堪。六岁红向上望去,只见正梁次梁之见,露出一张人脸。
一张老头的脸,皱纹堆叠,没有头发,也没有鼻子。眼睛却放出绿光。他正在对着六岁红笑,看得出来,老头努力想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令人汗毛直竖。
六岁红毕竟是男人,大着胆子喝问:“你是谁!下来!”
老头嘻嘻笑了一下,细声细气的叫:“XXX。”XXX是六岁红的本名,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六岁红更惊讶了,刚要再问,老头像一阵风似的跳下地,蹿出窗户而去,只能看出他身材极为矮小瘦弱。
六岁红追到窗口,外面暗沉沉一片房子的轮廓。他自己也很害怕,但还得先回来安慰女朋友。
女朋友根本不信老头是个贼,她说:“你刚才睡着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就拿本书翻着看。你就忽然呵呵呵的笑几声。就像你们戏台上老生那样。我还说你别吓我,你根本不理。我想叫醒你,一摸,你身体比铁还硬。我以为你病了,想出去叫人,刚要起来就看到那个老头了。然后你就醒了。”
六岁红不停地安慰她,答应明天就找人来看。女朋友一定要六岁红跟自己回家,这里不安全。但她家不过是开小商铺的,住房逼仄得很,六岁红哪能去呢。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老吴了,就前文说的那个算卦的。把事情一说,老吴神色很凝重,立刻跟他回来。进到屋里六岁红刚要说话,被老吴阻住了,他四面八方看了一遍,然后搬来桌椅摞在一起,爬上去,在房梁上摸了几把,下来时后手中便攥着一个草人。草人三寸长,四肢躯干也就那样,脸部贴着一张六岁红的照片,比例不合适,看上去有点滑稽。老吴可笑不出来:“这是有人要收你的魂啊。”
六岁红问:“那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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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说:“除非找到那个人,可是人海茫茫去哪找呢?”
六岁红说:“甭找他了。你不是知道他做了妖法吗?你给破了就完了,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吴说:“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六岁红看看左右,低声说:“你不知道。我们班子这就快去南洋表演了,这一去就得两三年。我自问素来不和人结怨,去了南洋,他们还能追去?”
老吴点点头:“你说的也对。那我给你想个办法吧。”
从老吴的办法就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够朋友了。老吴的法主要是炼兵马。所谓兵马,可以理解成孤魂野鬼或者山林中无主,自己修行的小仙们。他收了来为自己所用,报酬就是日后帮他们投胎或者正果。也可以算双赢吧。一般老吴这种给客户服务,都是一件具体的事情,比如运财啊,消灭仇人啊等等,都是由老吴派出兵马,办完事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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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为了保护偶像六岁红,老吴居然分了一部分兵马给他。当然六岁红不会指挥。也不用他指挥,这些兵马就像保镖一样护卫着他。日日跟在身边。
六岁红很感激,但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天我女朋友也看到那怪人了,她会不会有事。你分给我的兵马能不能也去保卫她?”
老吴摇头道:“不用,只要你没事,她就没有事。”
六岁红安心了。
两天后,他们要去南洋的事情发表了,老兵们都很舍不得,络绎不绝的来问他们何时回来,班子里的人很感动,决定走之前演一场答谢知音。不过此时唯二的俩花脸演员被派去打前站了,所以表演的戏没有花脸角色。
这天老兵们早早就来了,可是跳过加官,正戏迟迟不上。他们倒是没闹,不过也不停的跟工作人员打听,李连长忍不住,跑了两次后台,班主也不隐瞒,说六岁红没来,戏没法开呀。已经叫人去催了,他家锁着门,不知道去哪了。六岁红最有艺德,没极特殊的事情不会耽误戏的。他这么一说,老兵们反而为六岁红担心了。
李连长第三次去后台,正和班主说话,忽然老吴闯进来(自然,没人认得他):“快去救六岁红!”
众人大惊:“他怎么了?在哪?”
老吴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已极:“在他家!快去!哎,别都去。”向天抱抱拳:“留下人!扮关圣(就是关羽关云长)!你们快回来!”
班主一听就是出大事了。戏班里扮上关圣,就等于神灵附体。随意红净戏不是随便唱的。他吩咐老生赶紧扮上,自己带几个人直奔六岁红的家,李连长不放心,带上几个老兵也跟去了。老吴几乎虚脱,就躺在后台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