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茶杯“哐当”一声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上了王掌柜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的手腕。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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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年前的大理古城,阳光是金色的蜂蜜,厚重而甜腻地涂抹在每一片青瓦和每一块石板上。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与野花的芬芳,混杂着街边烤乳扇的奶香,让人不自觉地就卸下了一切防备。
张伟牵着新婚妻子李静的手,感觉自己正踩在云端。
这是他们的蜜月旅行,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次浪漫预演。
李静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她步履轻快,像一只刚飞出笼子的百灵鸟。
张伟看着她,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满。
他发誓要给这个女人最好的生活,要让她永远像今天这样无忧无虑。
古城里的店铺琳琅满目,大多是兜售银器、扎染和各类旅游纪念品的。
门口的招牌一个比一个艳俗,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充满了浮躁的商业气息。
李静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享受着两人并肩漫步的悠闲。
就在他们即将走过一条僻静小巷时,一家店铺吸引了张伟的注意。
那家店没有喧嚣的音乐,也没有夸张的招牌。
一块深褐色的木匾上,只刻着“玉缘阁”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店门是古朴的雕花木门,半开半掩,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神秘和底蕴。
“进去看看?”张伟提议道,他骨子里对这种“有故事”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李静点点头,她也觉得这家店和别处不同。
两人一前一后地迈进了店门。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门外的喧嚣。
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更显得那些陈列在博古架上的玉器温润内敛。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对襟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梨花木茶台后,专注地冲泡着功夫茶。
他就是王掌柜。
听到脚步声,王掌柜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并不像其他店主那样急切地迎上来。
“两位随便看看,喝杯茶吧,刚泡好的普洱。”他的声音醇厚,不急不缓。
这种从容的态度让张伟和李静倍感舒适。
他们坐了下来,王掌柜为他们各自斟了一小杯茶。
琥珀色的茶汤入口醇滑,一股暖流顺着喉咙而下,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王掌柜没有聊生意,而是和他们聊起了大理的风土人情,聊起了普洱茶的年份和山头。
他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文化人的儒雅,仿佛他不是个商人,而是一位隐居于此的学者。
张伟对他好感大增,开始主动询问起那些翡翠。
王掌柜只是淡淡地介绍着,说这块料子是哪里的,那件雕工有什么讲究,对价格却提得很少。
李静安静地听着,她能感觉到,丈夫的心已经开始活泛起来了。
就在张伟拿起一件玉观音仔细端详时,王掌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差点忘了,有件东西,朋友急等着用钱,托我寄卖,本来是不给外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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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转身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古色古香的丝绒盒子。
他将盒子放在茶台上,轻轻打开。
一抹浓郁的绿色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只翡翠手镯。
在店铺顶上特意布置的暖色射灯下,那只手镯通体翠绿,色泽阳艳,仿佛一汪凝固的春水,看不到一丝杂质。
它的质地细腻到了极致,光线似乎能穿透整个镯身,泛起莹润的光泽,行话叫“起莹”。
李静不懂翡翠,也被这惊人的美丽震撼了。
张伟更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问。
王掌柜叹了口气,开始讲述那个精心编织的故事。
“唉,说来话长。”
“这是以前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传家宝,真正的老坑玻璃种。”
“那家人解放前可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中落,就剩下些祖上传下的宝贝。”
“现在他家小辈要出国留学,急需一笔钱,才忍痛把这最后的念想拿出来。”
“因为是私下交易,不想声张,所以也没去做什么鉴定证书,图个快,只求遇到个有缘人。”
王掌柜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仿佛他也在为这件宝物的命运而感伤。
张伟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老坑玻璃种、传家宝、急用钱、没证书……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不就是小说里写的那种“捡漏”的经典情节吗?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他拿起手镯,入手冰凉温润,触感宛如婴儿的肌肤。
那沉甸甸的分量,似乎承载着一个家族的百年兴衰。
“这……这得多少钱?”张伟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掌柜伸出五根手指,然后又摇了摇头:“朋友托我卖五十万,一分不能少,毕竟是传世的东西。”
五十万,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让张伟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们全部的积蓄,加上双方父母给的钱,凑在一起准备付首付的,也才三十多万。
看到张伟脸上的为难,王掌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小兄弟,看得出来你是真喜欢,也是个懂行的人。”
“这样吧,我看和你们夫妻俩也投缘,我豁出这张老脸,去和我那朋友说说情。”
“你给个实诚价,我尽量帮你去磨。”
张伟的希望又被点燃了。
他开始和王掌柜“讨价还价”,把自己的预算和盘托出。
两人你来我往,王掌柜时而扼腕叹息,时而捶胸顿足,表现得极为“肉痛”。
最终,价格“艰难地”降到了三十万。
“三十万,不能再少了!”王掌柜一拍大腿,“小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价,现在连这样的原料钱都不够!我是看在你们新婚燕尔,当是结个善缘了!”
张伟的头脑已经完全被“捡漏”的巨大喜悦冲昏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几年后这只手镯价值数百万,他靠着这次果断的投资,实现了阶级的跃升。
他转头看向李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静静,我们买下它吧!这是一辈子都遇不到的机会!”
李静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头,心中充满了不安。
她不懂翡翠,但她懂生活。
三十万,是他们未来小家的根基,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
就这么轻易地花在一件真假难辨的镯子上,风险太大了。
“张伟,你冷静点,这太草率了。”她小声劝道。
“我们对这个一点都不了解,万一被骗了怎么办?那是我们的首付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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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有些不耐烦了。
“你怎么就不懂呢!这种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王掌柜是文化人,还能骗我们不成?”
“蜜月就这么一次,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静再反对,就显得不识情趣,破坏气氛了。
新婚的甜蜜让她不愿和丈夫发生争执。
看着张伟那副被欲望点燃的样子,她叹了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伟如获至宝,立刻拿出银行卡。
“刷卡!”他豪气干云地说道。
POS机吐出长长的凭条,三十万,就这么变成了一个盒子。
两人带着那个沉甸甸的丝绒盒子,离开了玉缘阁。
张伟一路都沉浸在捡到宝的兴奋中,而李静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感觉,他们买下的不是一只手镯,而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02
蜜月的后半程,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张伟时常会拿出那只手镯来欣赏,嘴里念叨着未来如何如何。
李静只是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回到他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后,蜜月的浪漫被现实的尘土彻底覆盖。
张伟再次拿出那只手镯。
在家里普通的白炽灯下,手镯虽然依旧翠绿,却失去了在店铺射灯下那种摄人心魄的魔幻光彩。
它看起来,似乎……就是一只普通的漂亮镯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好像……没店里看着那么好了。”张伟喃喃自语,底气明显不足。
李静压抑了一路的委屈和焦虑终于爆发了。
“三十万!张伟,我们的首付就变成了这么个东西!”
“你当时为什么就不肯听我一句劝!”
张伟也恼羞成怒:“我怎么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坚决拦着我!”
“我拦了,你听了吗?你被那个老板灌了迷魂汤!”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如此激烈的争吵。
争吵过后是长久的冷战。
那只手镯,成了两人关系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一个象征着冲动和愚蠢的符号。
几天后,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偷偷找到了一个在珠宝城工作的朋友帮忙鉴定。
那位朋友拿着放大镜和手电筒,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只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东西是A货翡翠没错,种水也还行,算得上是中高端的货色。”
“但是嘛,这行水太深了,旅游市场更是鱼龙混杂。”
“三十万买这么个没证书的镯子……怎么说呢,有点贵了,贵了不少。”
这句话,基本宣判了张伟“捡漏梦”的死刑。
虽然不是假货,但“贵了不少”这四个字,和被骗了没什么区别。
张伟的脸彻底白了。
回到家,李静没有再责备他一个字。
她只是默默地从他手中拿过那个丝绒盒子,把它放进了首饰盒的最深处,然后将首饰盒塞进了衣柜的角落。
从那天起,这只手镯就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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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的窟窿,需要实实在在地去填补。
他们取消了所有不必要的开支,推迟了买房计划。
张伟拼命加班,接私活,李静也开始钻研理财,节衣缩食。
生活一度变得非常拮据和狼狈。
每当夜深人静,张伟看到妻子在灯下记账的疲惫身影,心中就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那只手镯,代表着一段他们谁也不愿再提起的、难堪的过去。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五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张伟变得成熟稳重,不再幻想一步登天,脚踏实地地在职场上打拼,成了一个小部门的主管。
李静也从一个青涩的妻子,成长为一个干练的母亲。
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名叫乐乐,今年四岁。
靠着五年的奋斗,他们终于买了房,虽然不大,但充满了家的温馨。
当年那个三十万的伤口,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结痂、愈合。
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也为了让美好的回忆覆盖掉不快的过去,他们计划了一场家庭旅行。
目的地,依然是云南。
出发前收拾行李时,李静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衣柜角落。
她想找一条丝巾。
女儿乐乐好奇地跟在妈妈身后,像个小尾巴。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遗忘的首饰盒。
“妈妈,这是什么呀?”乐乐奶声奶气地问。
李静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盒子。
首饰盒的上层是她平时戴的一些小饰品,乐乐没什么兴趣。
当李静打开下层时,乐乐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只翡翠手镯静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上,五年时光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绿得逼人。
“哇!好漂亮的绿圈圈!”乐乐发出一声惊呼。
她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镯冰凉的表面。
“妈妈,你戴上好不好?乐乐想看!”小女孩缠着妈妈,眼里满是期待。
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李静忽然觉得释然了。
是啊,五年都过去了。
当年的怨气、悔恨、不甘,早已被女儿的笑声和丈夫鬓角的白发磨平。
它不再是什么“心结”或“教训”。
如今,它就只是一个有点昂贵的装饰品而已。
戴一下又如何呢?
为了让女儿开心,也为了向自己证明,那段过去真的已经翻篇了。
李静微笑着拿出手镯,顺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手镯的尺寸正合适,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妈妈戴上真好看!像仙女!”乐乐拍着手笑了起来。
张伟从房间门口经过,看到了这一幕,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愧疚,也有感动。
李静朝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
张伟知道,那个坎,他们夫妻俩算是真正迈过去了。
一家三口再次踏上了云南的土地。
还是那个古城,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更加光滑。
两旁的店铺似乎换了一轮,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张伟和李静的心情却和五年前截然不同。
他们不再是寻找浪漫和刺激的新婚夫妻,而是带着孩子享受亲情时光的成熟父母。
他们牵着乐乐,走走停停,吃着鲜花饼,看着路边的手工艺人。
一切都是那么平和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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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走到那条熟悉的小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那家“玉缘阁”还在。
而且,店面似乎翻新过,比五年前更加气派了,门口还摆放了两尊威武的石狮子。
张伟和李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绕开走。
他们不想让任何事情破坏现在的好心情。
可命运的安排总是充满了巧合。
女儿乐乐挣脱了妈妈的手,被店铺门口摆放的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吸引了。
“哇,彩虹石头!”她欢快地叫着,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乐乐,别乱跑!”李静急忙跟了上去。
张伟叹了口气,也只好跟在妻子身后。
03
他们走到了玉缘阁的门口。
王掌柜正悠闲地坐在那张熟悉的梨花木茶台后品茶。
他比五年前富态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被养出来的肥肉撑平了,更显红光满面。
他显然没有认出张伟和李静。
毕竟五年过去,每天迎来送往的游客那么多,他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
他只是抬眼瞥了一下这对带着孩子的普通游客,便又低下头去,专心对付他的茶。
李静走到店门口,弯下腰,准备把蹲在地上研究石头的女儿拉起来。
“乐乐,走了,前面有更好玩的。”她柔声说。
就在她弯腰的这一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她左手腕上那件宽松的防晒衫袖口,向下滑落了一截。
那只被遗忘和佩戴了五年的翡翠手镯,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袖口里完全露了出来。
午后的阳光恰好斜斜地照进店门,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抹绿色上。
手镯仿佛在瞬间被唤醒,通透的质地将阳光凝聚、折射,爆发出了一道极其润泽、极其耀眼的绿光。
那道绿光,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划破了店铺内的昏暗,直直地刺入了王掌柜的眼睛。
王掌柜正准备端起茶杯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瞬间凝固在了李静的手腕上。
下一秒,他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一张白纸。
他眼中的悠闲和儒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惊骇与恐惧。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只手镯,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哐当!”
他手中的那只名贵的紫砂茶杯,失手掉落在地。
坚硬的青石板将茶杯撞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溅上了他的裤脚和鞋面。
他却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
他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摇晃不定。
他向后退去,却被身后的博古架绊了一下。
“哗啦啦——”
架子上摆放的几件瓷器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乱响。
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
张伟和李静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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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他死死地盯着李静手腕上的那只手镯,伸出一根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指。
他的嘴唇哆嗦着,张开了好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体,猛地一软,整个人瘫坐下去,幸好被身后的椅子扶手挡住,才没有直接摔倒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张伟和李静被他这副样子彻底搞蒙了。
这反应不对啊。
就算他认出了这是当年卖给他们的镯子,就算这镯子其实价值连城,他现在应该是后悔、是懊恼、是惊讶,怎么会是这种见了鬼一样的恐惧?
就好像,这只手镯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王掌柜,您……您怎么了?”张伟试探性地问道。
王掌柜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又惊恐地朝店外张望了一下,仿佛在害怕什么人会突然出现。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抓住张伟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进来说!快!进来说!”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和恐慌。
他不由分说地将一脸错愕的张伟夫妇,连同被吓得不敢出声的乐乐,一起拉进了店铺的内室。
“砰”的一声,他将内室的门反锁了起来。
内室里堆满了各种杂物,空气混浊,光线昏暗。
王掌柜靠在门上,还在不停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王掌柜,你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张伟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心里也开始发毛。
李静紧紧地抱着女儿,警惕地看着这个举止失常的男人。
王掌柜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静的手腕。
他颤声缓缓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