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永巷那厕所,得有个人去。”
太监总管赵全的声音像一块干巴巴的树皮,在死寂的屋子里回响。
他扫视着底下那一张张惨白的脸,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每天一顿饭,别让她死了就行。太后还留着她有用。”
没有人出声,连呼吸都停了。屋子里几十个太监,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像是地上有金子。
旁边的小春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压着嗓子说:
“听说……连个囫囵样儿都没了,跟剁碎的猪食一样。谁去谁倒八辈子血霉!”
“那不是个差事,是个活坟墓。”另一个声音颤抖着附和。
赵全的耐心快要耗尽,干瘦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怎么,没人愿意?那就抽签!”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总管,奴才去。”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说话的老太监——苏越。
他背驼着,头发花白,像院子里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赵全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苏越,你可想好了?”
苏越佝偻着身子,又往前走了一步,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
“想好了。奴才年纪大了,手脚慢,干不了别的精细活儿。那地方……清静。”
“清静?”小春子差点笑出声。
满屋子的人,有的鄙夷,有的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他们看着这个主动走进坟墓的疯子,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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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消息传开的时候,苏越正在掖庭宫的院子里扫落叶。
秋天的风很大,吹得地上的叶子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滚。他扫过来,风又吹回去。
他就站在那里,握着扫帚,听着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学。
那个小太监说,手脚都砍了,像猪一样。
眼睛挖了,两个黑窟窿。耳朵也用铜水给灌了,听不见了。嗓子也毒哑了,喊不出来了。
说完,他还学了一下那东西被扔进猪圈里蠕动的样子,引得旁边几个洗衣的宫女一阵尖叫,又捂着嘴笑。
苏越看着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扫那扫不完的落叶。
那东西,曾经是戚夫人。
整个汉宫,现在没人敢提这三个字。
人人都叫她“人彘”,人的猪。
这是太后吕雉起的名字,一个带着血腥味和怨毒的名字。
高祖皇帝才死了没多久,尸骨未寒,他生前最宠爱的女人,就成了一块在茅厕里蠕动的肉。
大家都说,太后这辈子积的怨,都报复在戚夫人身上了。
她的儿子赵王如意,也被毒死在了京城。
母子俩,一个死得干脆,一个活得屈辱。
宫里的人,怕,但是也觉得痛快。
他们见惯了戚夫人当年是如何的风光,如何在长信宫里夜夜笙歌,如何对着高祖皇帝哭诉,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
现在,风水轮流转了。没人同情她,就像没人会同情一头挨了宰的猪。
那天晚上,太监总管赵全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跟前。
赵全的脸像一张揉皱了的纸,笑起来的时候,褶子里能夹死蚊子。
他不笑的时候,比哭还难看。他说,永巷那边的厕所,得有个人去伺候。每天一顿饭,保证饿不死就行。别的,不用管。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被他看到的人,都把头低了下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永巷,那是宫里最晦气的地方,是冷宫中的冷宫。去伺-候一个人彘,比死了还难受。
谁要是去了,这辈子就算完了,身上会沾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臭气和晦气。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赵全的耐心在一点点消失,他干瘦的手指敲着桌子,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说,没人愿意去?那就抽签。
话音刚落,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总管,奴才去。”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说话的人。是苏越。
他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半,背也有些驼了,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不高不低,就像院子里的一块石头,没人注意。
此刻,他从角落里走出来,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奴才愿意去。”
赵全眯着眼睛打量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你?”他问,声音里全是怀疑。“苏越,你可想好了?那不是什么好差事。”
“想好了。”苏越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奴才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干别的也怕误了主子们的事。这差事,清静,适合奴才。”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清静?跟一个在粪坑里打滚的怪物待在一起,叫清静?这老东西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小春子,就是白天学戚夫人样子的那个小太监,他离苏越最近,拿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人,嘴巴撇得像个瓢。
赵全盯着苏越看了半天,他看不出这老家伙在想什么。
不过,既然有人主动送死,也省了他的麻烦。
他敲桌子的手停了下来,挥了挥:
“行,那就你了。每天去一趟,别让她死了就行。太后还留着她有用。”
苏越磕了个头,说:“谢总管。”
他走出屋子的时候,背后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有鄙夷,有嘲笑,有怜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太监,打碎了高祖赏赐下来的一只玉杯。
他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知道自己死定了。
就在那时候,当时还是宠妃的戚夫人正好路过,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他惨白的脸,对旁边的皇帝轻声说了一句:
“陛下,人非草木,孰能无过。一件死物罢了,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就那么一句话,他保住了一条命。
他后来再也没见过戚夫人。他在宫里扫了一辈子的地,看着她高高在上,看着她起高楼,看着她楼塌了。现在,他要去还那句话的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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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苏越第一次走进永巷的那个厕所时,差点吐了出来。那不是人间的味道。
是腐烂的食物、粪便、血腥和一种绝望的霉味混在一起的味道。
味道浓得像一堵墙,撞得他头晕眼花。厕所很小,也很黑,只有一个小小的、高高的窗户,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光。地上铺着一层湿漉漉的稻草,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就在那堆稻草中间,蜷缩着一团东西。
那东西在动。
苏越提着一盏小油灯,慢慢走过去。灯光照亮了那团东西。
他看到了被砍断的、已经结了黑痂的四肢的根部,像四根丑陋的树桩。他看到了她身上那件曾经华贵、如今已经成了破布条的衣服,上面沾满了污秽。
她的头埋在稻草里,长长的、乱糟糟的头发像一堆枯草,盖住了她的脸。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虽然她耳朵已经被灌聋了,但地面的震动还能感觉到。
她开始不安地蠕动,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音,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苏越把食盒和水桶放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华丽宫装,眉眼如画,声音像黄鹂鸟一样的女人。
他无法把眼前这团东西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他甚至怀疑,太后是不是故意找了一头猪砍了手脚扔在这里,来骗所有人的。
他走上前,蹲了下来,轻声说:“夫人,是我。”
那东西当然听不见。她只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靠近而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把头在稻草里乱拱,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躲藏的洞。
苏越伸出手,想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开。
他的手刚碰到她的头发,她就像被火烫了一样,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尖利起来。
苏越把手收了回来。他知道,现在她不认识任何人,只认识痛苦。
他不再试图跟她说话,只是沉默地开始干活。
他从水桶里舀出水,找来一块破布,拧干了,一点一点地擦拭她身边的污秽。
她的身体蜷缩着,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发抖。苏越的动作很慢,很轻。
他清理完一小块地方,就铺上一把干净的稻草。
然后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他用勺子舀起一点,凑到那团乱发下面,凭感觉寻找她的嘴。
他试了好几次,勺子都碰到了她的脸颊和下巴。她猛地扭动着头,把米粥弄得到处都是。
苏越没有不耐烦,他把勺子收回来,擦干净,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下巴,然后顺着下巴找到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干裂,紧紧闭着。苏越把勺子的边缘贴在她的唇上,停在那里,不动了。
过了很久,也许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苏越赶紧把勺子里的粥倒了进去。
她呛了一下,咳了半天。但总算是吃下去了。
苏越就用这个法子,一勺,一勺,喂了半个时辰,才喂下去小半碗。
剩下的时间,他把整个厕所都打扫了一遍。
虽然还是很臭,但至少,地上不再是湿漉漉的了。
他把那团东西——戚夫人,抱到了干净的稻草上。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捆柴火。她还在发抖,但没有之前那么剧烈了。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苏越提着空了的食盒和水桶,走出了永巷。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关上的小门,门里一片死寂。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扇门里的世界,就只有他和她了。十二年,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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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时间在永巷里,是静止的。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灯亮和灯灭。
这里没有春夏秋冬,只有冷和更冷。
苏越每天都来,提着一样的食盒,一样的水桶。
他进来,打扫,喂饭,擦身,然后离开。他不说一句话,戚夫人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就像两个影子,一个会动,一个不会动,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第一年,戚夫人还是像一头野兽。她会毫无征兆地开始抽搐,用她光秃秃的头去撞墙,撞得砰砰响。她的喉咙里永远发出那种嗬嗬的怪声。
苏越喂她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发狂,把碗打翻。苏越就默默地收拾干净,再去御膳房要一碗。
御膳房的太监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有时候故意刁难他,给他的粥里掺沙子。
苏越什么也不说,就把粥带回来,用清水淘洗好几遍,再喂给她。
第二年,她撞墙的次数少了。她似乎开始习惯苏越的存在。
当苏越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她的身体时,她不再像被针扎了一样弹开。
她还是会发抖,但那更像是一种因为寒冷或者虚弱而引起的本能反应。
苏越发现,她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
如果是他进来,她的身体会保持一种奇怪的平静。
如果是偶尔来巡查的狱卒,那种粗暴的脚步声会让她立刻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第三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苏越在给她擦背,擦到一半,他发现她背上有一块皮肤烂了,发着红。
他去太医院,跪在地上求了半天,才求来一点最劣质的伤药。
他把药膏抹在她背上的时候,冰凉的药膏让她哆嗦了一下。
苏越以为她又要发狂,没想到,她只是把身体绷紧了,然后,慢慢地,又松弛下来。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打翻过苏越递过来的饭碗。
时间就这么流淌,像永巷墙角渗出的水渍,缓慢,但坚定地改变着一切。
苏越的背越来越驼,白头发也越来越多。
宫里已经没人记得戚夫人了,吕太后的权势如日中天,汉惠帝懦弱得像个影子。
所有人都忙着奉承和钻营,谁还会记得一个在厕所里活了这么多年的怪物?
就连小春子,那个曾经嘲笑苏越的小太监,如今也爬上了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当了掖庭宫的一个副管事。
他偶尔见到苏越,还会阴阳怪气地说一句:
“哟,老菩萨,还伺候着您的活佛呢?”
苏越不理他。他的世界里,只有那间小小的、发臭的厕所。
他甚至给那间厕所建立了一套秩序。每天什么时候喂饭,什么时候擦身,什么时候换稻草,都固定不变。他发现,这种规律性能让戚夫人感到安心。
第五年的冬天,特别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皇宫。永巷里更是阴冷刺骨。
苏越自己的份例里只有一点点木炭,他把所有的炭都拿到了厕所里,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炭盆。他自己则穿着最厚的棉衣,还是冻得嘴唇发紫。
他把戚夫人抱到离炭盆最近的地方,又把自己那床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搓着手,坐在她旁边。
就在那时,他看见,戚夫人那没有四肢的身体,朝着炭盆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那一下,就像一根针,扎进了苏越的心里。他愣住了。
他看着她,她还是那团东西,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什么都没有。
但她动了。她朝着温暖的方向,动了。
苏越的眼睛突然就模糊了。他捂住脸,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耸动。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应。不是言语,不是表情,只是一个趋向温暖的、最原始的本能。但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这证明,她还活着。不只是身体活着,她的感觉,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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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小春子当上管事之后,手里的权力不大,但欺负人的本事却长了不少。
他看不惯苏越,从第一天就看不惯。他觉得苏越是个傻子,是个怪人。
宫里的人,要么是为了往上爬,要么是为了捞钱,要么是为了活命。
苏越图什么?伺候一个半死不活的怪物,十二年如一日,图什么?
小春子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就让他心烦。
他觉得苏越的存在,像是在嘲笑他这样的人。
于是他开始找苏越的麻烦。永巷那边的份例,都要经过他的手。
今天他说,御膳房的米不够了,人彘的那份,就减半吧。
明天他又说,内务府的木炭紧张,永巷那种地方,用不着取暖。
他甚至会故意把馊掉的饭菜装在食盒里,交给苏越。
他想看苏越愤怒,想看苏越求饶,想看这个沉默的老家伙低下他那颗顽固的脑袋。
但是苏越从来不。饭馊了,他就拿回去,用自己的份例换一点干净的。
没有米,他就去御膳房的泔水桶里,捞那些还没坏掉的菜叶子,洗干净了,煮成糊糊。没有炭,他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戚夫人身上,自己穿着单衣在寒风里发抖。
他就像一块石头,小春子怎么踢,怎么踹,他都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这让小春子更加恼火。他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一天,他堵住了从御膳房回来的苏越。
苏越提着食盒,低着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小春子一伸手,拦住了他。“老东西,躲什么?”
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苏越手里的食盒,“今天又给你那主子弄了什么好吃的?”
苏越不说话,只是站着。
小春子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揭食盒的盖子。
苏越的手猛地一紧,护住了食盒。这是他第一次,在小春子面前做出反抗的动作。
小春子的脸沉了下来。“怎么?碰不得?”
他说着,手上加了力气。苏越老了,力气远不如他。
食盒的盖子被一把掀开,里面是一碗清汤寡水的菜糊糊,还有两个小小的、烤得焦黄的馒头。
那是苏越自己的口粮。他知道戚夫人光喝糊糊不行,就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想泡在汤里喂给她。
小春子看着那两个馒头,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哎哟,我当是什么山珍海味呢!原来是两个干馒头!苏越啊苏越,你真是个活菩萨!自己不吃,留给一个怪物吃。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么做,她将来还能报答你?她还能变回那个戚夫人,赏你黄金万两?”
周围几个小太监也跟着哄笑起来。苏越的脸涨得通红,他一把抢过食盒,想把盖子盖上。
小春子却不让他如愿,他一脚踹在苏越的腿弯上。
苏越一个趔趄,跪倒在地,食盒也翻了,菜糊糊洒了一地,那两个金贵的馒头滚进了泥水里。
小春子蹲下来,拍了拍苏越的脸,那力道不轻,像是侮辱。
“老东西,记住了。在宫里,人就得活得像个人。你去伺候一头猪,那你自己,也就跟猪差不多了。”说完,他站起身,带着人大笑着走了。
苏越跪在地上,很久都没有动。他看着地上那滩污秽,和那两个沾满了泥水的馒头。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慢慢地,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把那两个馒头捡了起来。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泥水,然后放进了怀里。
他站起身,收拾好空食盒,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回了永巷。
那天,戚夫人吃到了泡在清水里的,带着一点泥土味道的馒头。她吃得很慢,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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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从那天起,苏越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和戚夫人交流。
他知道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但她的触觉还在。
他每天喂完饭,擦完身,就会坐在她身边,拉起她那只剩下半截的、光秃秃的手臂。
他用自己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写的第一个字,是“水”。他写完,就用勺子喂她一口水。
第二个字,是“饭”。写完,就喂她一口粥。
第三个字,是“暖”。写完,就把她的身体往炭盆边上挪一挪。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也许,她只是感觉到有东西在她的皮肤上划过,仅此而已。但他还是坚持每天都这么做。这成了他和小小的厕所里,唯一的,除了吃喝拉撒之外的事情。这让他觉得,他不是在饲养一头牲口,而是在照顾一个人。一个需要交流的人。
戚夫人的反应很微弱。
有时候,苏越写字的时候,她的手臂会轻微地颤抖一下。
有时候,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但苏越不在乎。他只是写。
风,雨,雪,晴。他把外面的世界,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直到,汉惠帝刘盈的死讯传来。
皇帝死了,吕太后哭得很伤心,但宫里的人都知道,她很快就会把持朝政,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苏越提着食盒走进永巷的时候,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他知道,戚夫人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她的儿子赵王如意。
如意死了,她就彻底没了盼头。
现在,就连那个曾经和如意争过太子之位的刘盈,也死了。
他像往常一样,做完了所有的事情。
然后,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臂。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在她的皮肤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了那两个字:
“如意。”
他的手指刚写完最后一笔,戚夫人的身体,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猛地抽搐起来。那不是平时的那种无意识的抖动,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剧烈痉挛。她的头猛地向后仰去,喉咙里发出了十二年来,苏越从未听过的声音。那不是“嗬嗬”的兽吼,而是一种被撕裂的,压抑了太久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哭,又像是喊,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碎的叶子。她用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越吓坏了。他扔掉手里的东西,一把抱住她。
他把她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他的嘴里不停地、语无伦次地说着:
“过去了,都过去了……不疼了,不疼了……”
他知道她听不见,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声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来安抚这具正在崩溃的躯体。
戚夫人的呜咽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从剧烈的颤抖,慢慢变成轻微的抽泣,最后,彻底安静了下来。她瘫软在苏越的怀里,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孩子。
苏越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润的液体,从她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十二年了,她第一次流泪。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一个名字。
一个深埋在她早已破碎的记忆里,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
苏越抱着她,看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灰色的天空,也流下了眼泪。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照顾的,不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块。他照顾的,是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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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时间到了第十二年。吕太后的身体,终于被权力和岁月掏空了。
她病得很重,躺在长乐宫的病榻上,再也起不来了。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紧张气氛中。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这位铁腕的太后闭上眼睛,吕氏一族和刘氏宗亲之间,必将有一场血雨腥风。
小春子最近很忙。他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在宫里到处乱窜,打探消息,试图在改朝换代之前,为自己找到一个最有利的位置。
他现在已经是掖庭宫的总管,苏越这种不入流的老家伙,早就不在他眼里了。
然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他却亲自来到了永巷。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宦官,手里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
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他一脚踹开那间厕所的门,刺鼻的臭味让他皱了皱眉,但他很快就适应了。
苏越正蜷缩在角落里,守着一盆快要熄灭的炭火。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了小春子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戚夫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身体不安地动了动。
小春子没有理会苏越,他的目光越过他,直接落在了那团蜷缩在稻草里的东西上。
他啧啧了两声,说:
“活了十二年,真是个奇迹。咱家都佩服你了,老东西。”
苏越沉默地站起身,挡在了戚夫人的前面。
他看着小春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两个面无表情的宦官。
其中一个宦官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桶里似乎装着白色的东西。
另一个宦官腰间,缠着一条粗重的铁链。
苏越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小春子笑了,露出他那口被酒色掏空的黄牙。
“别紧张,苏越。咱家是来传太后旨意的。”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苏越脸上那种紧张的表情。
“太后她老人家……快不行了。她临走前,还惦记着这位‘老朋友’呢。太后说了,她不希望自己走了以后,这位还留在世上,更不希望她得到什么善终。”
他朝身后的宦官使了个眼色。那个提着木桶的宦官上前一步,一股刺鼻的生石灰味道弥漫开来。
小春子的声音变得像毒蛇一样阴冷:“太后恩典,要让她走得‘干净’一点。用这桶滚烫的石灰水,从头浇下去,保证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再用铁链锁了,扔进深井里。死得,就跟她活着的时候一样痛苦。”
他说完,得意地看着苏越:“老东西,你伺候了她十二年,也算仁至义尽了。现在,你的差事到头了。让开吧,别逼咱家动手。”
雨下得更大了,风从破开的门里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苏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那佝偻了十二年的背,在这一刻,却一点一点地挺直了。
他瘦弱的身体,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但却坚定地挡在了门口。
他看着小春子,看了很久。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沉默了十二年,他第一次开口,对小春子说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但在风雨声中,却异常清晰。
“要动她,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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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小春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苏越!你疯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快入土的老阉人,也敢跟咱家谈‘尸骨’?”
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苏越对身后的两个宦官说。
“你们听见没?他要我们从他尸骨上踏过去!”
那两个宦官面无表情,其中一个已经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只等小春子一声令下。
苏越没有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小春子,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小春子看不懂的、像深井一样的东西。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小总管,太后病重,这是全宫里都知道的事。她老人家一旦宾天,这宫里,这天下,姓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小春子的笑声停了下来。
苏越继续说:“今天晚上,你奉了太后的‘密诏’,用酷刑杀死了一个废妃。这件事,做得干净,没人知道,那是你的功劳。可要是……做得不那么干净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个提着石灰水和铁链的宦官。
“要是明天一早,有人发现,永巷里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被虐杀的先帝废妃,一个是伺候了她十二年的老太监。史官的笔,会怎么写?吕家的政敌,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吕氏残暴不仁,连一个毫无威胁的残废之人都不放过。这盆脏水,泼在即将崩逝的太后身上,没什么。可要是泼在你们这些‘执行者’的身上呢?”
小春子的脸色开始变了。他不是傻子,他能听懂苏越话里的意思。
“新君登基,必定要清算吕氏。小总管你,是想当一个忠心耿耿、为吕氏陪葬的酷吏,还是想当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