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李强第一次见到元宝的时候，差点没一脚把它从自己院子里踹出去。
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刚退休的老李正端着饭碗，就着窗外的雨声吃着面条。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呜呜”声，像是小猫，又像是别的什么。
李强皱了皱眉，放下筷子，披上雨衣走了出去。
门口的泥水里，缩着一团看不出颜色、只有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光的“泥球”。它浑身哆嗦，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子宁死不屈的狠劲。
“嘿，哪来的野狗？”李强嘀咕了一句，本想赶走它，但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心肠不知怎么就软了。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屋，拿了半个馒头扔了过去。
那“泥球”没动，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李强也没管，回屋继续吃饭。等他吃完饭再出来看时，馒头不见了，“泥球”也不见了。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第二天一早，李强推开院门，那“泥球”竟然就趴在他家门口，身上的泥干了，结成了块，露出了黑白相间的毛。
“是条边牧啊，看着还挺机灵。”李强自言自语。
他试着走近，那狗立马龇起牙，喉咙里又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李强当了一辈子警犬训导员，什么烈性的狗没见过。他没再靠近，只是把一碗狗粮和一盆清水放在了门口，然后就自顾自地去公园遛弯了。
接连一个星期，天天如此。李强给吃的，它就吃，但就是不让靠近，更别说进院子了。街坊邻居都劝他，说这野狗养不熟，别哪天咬了人。
李强不信邪，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元宝”，每天隔着院门跟它说话。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那天，李强买菜回来，手里提着两大袋子东西，结果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院门口。他人老了，这一下摔得眼冒金星，半天没缓过劲来。
就在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闪电般地冲了过来，不是元宝又是谁？
李强心里一惊，以为这畜生要趁机攻击他，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头。
可预想中的撕咬并没有发生。元宝只是凑到他跟前，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地拱他的脸，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呜咽”声。然后，它转过身，对着邻居家的方向，开始“汪汪”地大叫起来。
那叫声洪亮又急促，完全不像平时的低吼。很快，邻居张大爷闻声赶来，扶起了李强。
从那天起，元宝就正式住进了李强的院子。
02
元宝很聪明，这是李强没想到的。但它也很野，这也是李强头疼的。
刚住进院子的元宝，简直就是个“拆家狂魔”。李强种的花，被它刨得乱七八糟；院里的水管，被它咬得全是牙印；就连李强晒的鞋子，也经常被它叼走藏起来。
李强骂它，它就低着头，耷拉着耳朵，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样子。等李强一转身，它又恢复了那副淘气的模样。
“这性子，不打磨打磨，以后得闯大祸。”李强下定了决心。
他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把当年训练警犬的那一套，原封不动地用在了元宝身上。
从最基础的“坐、卧、行”，到复杂的衔取、追踪，李强每天雷打不动地训练它。一开始，元宝很不配合，让它坐，它偏要跑；让它捡东西，它叼起来就跑得没影。
李强也不生气，他有的是耐心。他知道，这狗流浪久了，野性难驯，而且对人类有很强的不信任感。他要做的，就是一点点把这种不信任给磨掉。
那天，李强拿了他最喜欢的一只旧茶杯，放在院子中央，然后指着茶杯，对元宝下达了“衔取”的口令。
元宝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跑过去，张嘴就咬。
“轻点！别咬碎了！”李强喊道。
可已经晚了，只听“咔嚓”一声，茶杯被咬掉了一小块。元.宝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松开嘴，夹着尾巴就往墙角躲。
李强走过去，没有骂它，只是捡起那只破了口的茶杯，叹了口气，对它说：“元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要明白，有些东西很脆弱，需要温柔对待。”
他把杯子放在元宝面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杯子的边缘，然后又把手伸给元宝。
元宝迟疑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从那以后，奇迹发生了。元宝在训练中变得异常专注，李强的每一个口令，它都能精准地完成。尤其是在衔取训练中，它总是能用最轻柔的力度，把东西完好无损地交到李强手里。
真正让李强对元宝刮目相看，甚至把它当成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伙伴的，是那次煤气泄漏事件。
那天深夜，李强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推搡和“呜呜”声惊醒。
他睁开眼，只见元宝正用两只前爪扒拉着他的被子，满脸焦急。
“干嘛啊，大半夜的……”李强有些不耐烦，刚想把它推开，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异味。
他瞬间清醒了，是煤气！
李强头皮一阵发麻，他心脏不好，要是再多吸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厨房，关掉了煤气总阀，然后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冷风灌进来，李强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元宝凑过来，用它的大脑袋不停地蹭着李强的胳膊，像是在安慰他。
李强一把抱住元宝，眼眶都红了。他知道，这条他从泥水里捡回来的狗，刚刚救了他一命。
“元宝啊元宝，你真是我的好伙计。”
03
退休后的日子，清闲但也无聊。自从有了元宝，李强的日子才算有了点新的盼头。他把元宝训练得比他带过的任何一只警犬都要出色。
这天，李强接到了一个老战友的电话。老战友姓王，是市国际机场安保部门的负责人，大伙都叫他王队长。
“老李，干嘛呢？”电话那头，王队长的声音很洪亮。
“还能干嘛，遛狗呢。”李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听说你弄了条边牧，训练得不错？”王队长开门见山。
李强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问：“你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
王队长嘿嘿一笑，说：“好事。最近机场人流量大，我们人手紧张，尤其是安检口的警犬，连轴转都忙不过来。我寻思着，搞个试点，看看能不能让一些经过专业训练的民间犬只，作为补充力量，参与外围的辅助安检工作。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嘛，想请你和你那宝贝狗，来给我们打个样。”
李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去！我都退休了，元宝也不是警犬，没那编制，去了算怎么回事？”
“哎呀，老李，你先别急着拒绝嘛。”王队长劝道，“就是来做个演练，给我们的人看看，一条优秀的犬只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就当帮老哥一个忙，顺便也让你的元宝见见世面。有补贴的！”
李强还是犹豫。他倒不是在乎那点补贴，主要是怕元宝不适应机场那种人多嘈杂的环境，万一出了岔子，他这张老脸可没地方搁。
“我的狗，性子野，我怕……”
“怕什么！”王队长打断了他，“我还不信你李强的水平？你训出来的狗，能差到哪去？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在T2航站楼安检口等你。”
说完，不给李强反驳的机会，王队长就挂了电话。
李强拿着手机，哭笑不得。他低头看了看脚边正吐着舌头、一脸无辜的元宝，叹了口气：“伙计，看来明天得让你去露一手了。”
04
第二天，李强特意给元宝戴上了专业的战术胸背带，胸前还挂了一个“实习”的小牌子，看上去有模有样。
一人一狗刚到机场安检口，一个穿着安检制服的年轻小伙子就迎了上来。
小伙子叫小张，是王队长特意派来接待他的。不过，小张的眼神里，明显带着一丝怀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元宝，撇了撇嘴，对李强说：“李老师傅，王队都跟我说了。不过……这……这就是您说的那条很厉害的狗？”
在他看来，元宝虽然精神，但跟队里那些威风凛凛的德牧、昆明犬比起来，还是显得“秀气”了点。
李强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任，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此时正值出行高峰，安检口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元宝第一次来到这样的环境，显得有些紧张，紧紧地贴着李强的腿。
李强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低声说：“别怕，记住我们平时训练的，注意听我的口令。”
元宝似乎听懂了，躁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
按照王队长的安排，李强和元宝先不参与实际工作，只是在安检通道旁边的特定区域待命，熟悉环境。
小张领着他们到了一旁，指着川流不息的旅客，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李老师傅，您可千万得把狗看住了，这要是惊着旅客，可是大事。”
李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牵着元宝，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尊雕塑。元宝也一改平时的活泼，安静地坐在他脚边，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睛，却像雷达一样，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憔悴。一个男人推着轮椅，两人正排在队伍里，准备通过安检。
本来一直很安静的元宝，突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身体前倾，鼻子对着那个女人的方向，不停地嗅着，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极低、极具压迫感的“呜呜”声。
李强心里一紧，立刻拉紧了牵引绳，低声喝道：“元宝，安静！”
他以为是轮椅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刺激到了元宝，并没太在意。
可元宝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变得更加躁动，前爪不安地在地上刨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放在腿上的一个棕色皮包。
就在那个女人乘坐的轮椅经过他们面前时，异变陡生！
元宝猛地挣脱了李强的手，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就冲了出去！
它的目标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她腿上的那个包！
“元宝！回来！”李强大惊失色，厉声喝道。
但一切都太晚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元宝已经扑到了轮椅前，一口咬住了那个棕色的皮包，用力向后拖拽。
轮椅本来就重心不稳，被这股巨大的力量一扯，瞬间失去了平衡，朝着一边侧翻过去。
“啊！”
轮椅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人带轮椅，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整个安检大厅，瞬间一片死寂。
05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摔倒在地的女人、龇着牙紧紧咬住皮包的元宝，以及脸色煞白的李强身上。
“混蛋！松口！”李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掰开元宝的嘴。这是他第一次对元宝如此粗暴。
元宝吃痛，呜咽一声松开了嘴，但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那个皮包，充满了不甘。
“对不起！对不起！”李强看也不看自己的狗，连忙和冲过来的小张一起去扶那个女人。
推轮椅的男人也吓坏了，他一边扶着女人，一边对着李强大吼：“你怎么看狗的！伤到人了怎么办？我要报警！”
女人被扶起来后，瘫坐在地上，抱着腿，脸色惨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浑身都在发抖，看起来吓得不轻。“我的腿……我的腿……”她带着哭腔，声音微弱。
小张也被这突发状况搞得手忙脚乱，他一边安抚着女人和那个男人，一边对李强投去责备的目光：“李老师傅！我不是说了吗，让你看好狗！”
李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这么丢人过。他带的警犬，执行过无数次任务，从未出过差错，今天倒好，在一次演练中，他最信任的元宝，竟然当众扑倒了一个残疾人。
他弯下腰，对着女人和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管好它。您有没有受伤？我们马上去医院检查，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周围的旅客也议论纷纷，对着李强和元宝指指点点。
“这狗也太吓人了，怎么能带到机场来？”
“看那女的多可怜，本来就行动不便，还受这种惊吓。”
李强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疑惑：元宝绝不是一条会无故攻击人的狗。它刚才的行为，太反常了。
他压下心中的羞愧，对小张说：“小张，虽然是我的错，但我相信我的狗。它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一定是这个包有问题。请你检查一下！”
推轮椅的男人一听，顿时火了：“你什么意思？你的狗伤了人，还想赖我们？血口喷人！”
小张也觉得李强的要求有些过分，但看着老李那张写满执拗的脸，又想到他是王队请来的，只好硬着头皮对那对男女说：“两位，不好意思，为了安全起见，按照规定，我们需要对您的行李进行一次检查，请配合。”
男人还想说什么，被地上的女人拉住了。女人虚弱地说：“让他们查吧，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小张戴上手套，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个棕色皮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钱包、手机、几串钥匙、一包纸巾、一个化妆包，里面是些口红、粉饼之类的东西。
所有东西都摆在地上，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可疑物品。
“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男人气冲冲地喊道，“现在你们满意了？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小张的脸色也很尴尬。他看向李强，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
李强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地上的那些东西，又看了看旁边依旧保持着警惕姿态的元宝，大脑一片混乱。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是元宝今天状态不对，判断失误了？
他再次向那个女人道歉，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实在对不起，是我老糊涂了，也是我管教不严。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06
事情查无结果，只能归咎于意外。王队长接到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一番协调和道歉之后，答应赔偿对方的精神损失费和检查费，那对男女这才作罢。
李强牵着元宝，灰溜溜地准备离开。他这辈子的脸，今天算是丢尽了。他甚至不敢去看王队长的眼睛。
就在他们准备让那个女人离开时，一直被李强死死按住的元宝，又一次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这声音和刚才的攻击性低吼完全不同，更像是一种执着的提示。
李强太熟悉这种声音了。在无数次的训练中，每当元宝成功找到目标物，等待他奖励的时候，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他的脚步瞬间顿住了。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不，元宝不会错。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小张身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小张，信我最后一次。再检查一遍，仔仔细细地，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拜托了！”
小张正烦着呢，闻言皱起了眉：“李老师傅，还查？东西都摆在地上了，能有什么问题？别再耽误大家时间了。”
那个男人也不耐烦地催促道：“有完没完了？你们机场就是这么办事的？”
李强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小张，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求你了，行吗？”
看着老人近乎崩溃的表情，小张心里一软，叹了口气。他扭头对那个男人说：“先生，请您再配合一下，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会很快。”
说完，他再次拿起那个棕色的皮包，这一次，他检查得格外仔细。他用手伸进包里的每一个隔层，每一个角落，仔细地触摸、按压。
突然，他的手动了一下。
在包内侧的一个小口袋里，他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独立包装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一片卫生巾。
他正准备把东西放回去，可手指触摸到卫生巾时，眉头却猛地一皱。
不对劲。
这个触感不对。虽然隔着包装，但他能感觉到，这片卫生巾的重量和硬度，都异于寻常。它太重了，而且中间似乎有一个非常坚硬的、有轮廓的物体。
小张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地上、脸色愈发苍白的女人，对方的眼神瞬间闪躲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不再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手指捏住了卫生巾的包装边缘，用力撕了开来。
当他撕开包装，看清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