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砰!”
王建军刚把最后一盘热气腾腾的排骨炖豆角端上桌,里屋就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谁用拳头砸了墙。
紧接着,是父亲王德海压着火气的低吼:“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成天在外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家里的事儿你管过一件吗?”
王建军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对厨房里的妻子李秀丽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快步走进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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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王建伟正斜靠在床头,耷拉着眼皮,满身的酒气混着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得人脑门发疼。
他脚边,是父亲刚刚被他一脚踹倒的凳子。
“爸,您消消气,建伟估计是喝多了。”
王建军一边说着,一边扶起凳子,把他往外屋拉。
“我消气?我怎么消气!”
王德海气得胡子直抖,指着王建伟的鼻子骂,“你哥和你嫂子,为了这个家,没日没夜地干活。
你呢?除了伸手要钱,你还会干什么?你看看你手腕上那块新表,又是从哪儿骗来的钱买的?”
王建伟不耐烦地“切”了一声,晃了晃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金表,醉醺醺地笑道:“爸,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投资,人脉!
我那帮兄弟,个个都有出息,跟着他们混,以后才能发大财。”
“发财?我看你是发疯!”
王建军赶紧把父亲拉到饭桌边坐下,又回头瞪了弟弟一眼:“建伟,少说两句,赶紧出来吃饭。”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母亲张兰不停地给丈夫和两个儿子夹菜,脸上挤着笑,想缓和气氛,可谁都没心情吃。
妻子李秀丽默默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王建军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结婚五年了,秀丽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村里人闲言碎语,说她是“不会下蛋的鸡”。
公公王德海嘴上不说,但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果然,王德海喝了两杯闷酒,又把矛头指向了桌上唯一的“外人”。
“秀丽啊,”他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俩,也该抓紧了。
你看隔壁老张家,孙子都快上小学了。
咱们老王家,不能到建军这一代就断了根啊。”
李秀丽的肩膀猛地一颤,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建军心疼得不行,一把将妻子的手攥在自己手心,抬头对父亲说:“爸,这事不怪秀丽,是我的问题。
我们……我们一直在努力。”
“你的问题?”
王德海冷笑一声,“我找人问过了,大夫说你身体壮得像头牛!
问题出在哪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李秀丽的心里。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
王建军也火了,猛地站了起来,“秀丽嫁到我们家,没过一天好日子,还要受这种气?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眼看父子俩就要吵起来,王建伟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剔着牙,懒洋洋地开了口:“哥,你也别怪爸。
爸也是着急抱孙子嘛。
再说了,嫂子这……确实是个问题。
要不,你们俩离了,你再找一个能生的。
我嫂子这么漂亮,不愁没人要。”
“王建伟,你给我闭嘴!”
王建军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吼道。
李秀丽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她推开椅子,捂着嘴跑出了屋子。
02
夜里,王建军抱着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妻子,心如刀割。
“秀丽,别听他们胡说。
这辈子,我只要你。
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
他笨拙地安慰着,一遍遍抚摸着妻子的后背。
李秀丽把脸埋在他怀里,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来:“建军,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王家……要不,我们……我们还是算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
王建军把她搂得更紧了,“我王建军要是连自己的媳妇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你别多想,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可王建军自己却一夜无眠。
他心里充满了对妻子的愧疚,更充满了对弟弟的……愧疚。
很多人都觉得,父母偏心能干老实的他,亏待了游手好闲的弟弟。
但只有王建军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家,最亏欠的人,就是王建伟。
几年前,王建军不甘心一辈子在工地上搬砖,听信了朋友的话,说开个小饭馆能挣大钱。
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可他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饭馆开了不到半年,就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更要命的是,为了周转,他鬼迷心窍地碰了网贷。
利滚利,很快就滚成了一个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天文数字。
催收的电话打爆了家里的座机,甚至有人找到了父母的住处,用红油漆在墙上写满了“欠债还钱”。
父母吓坏了,一夜之间白了头。
为了给他还债,老两口卖掉了准备养老的祖宅,可还是差一大截。
就在全家走投无路的时候,母亲张兰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了原本给弟弟王建伟准备娶媳妇的二十万彩礼钱,全都给王建军还了网贷。
王建军永远记得,当母亲把那张存着二十万的银行卡塞到他手里时,弟弟王建伟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麻木。
从那天起,原本还算懂事的王建伟,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好好上班,开始跟一群不务正业的人混在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赌钱,成了父母口中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王建军知道,弟弟的心,在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是自己,亲手毁了弟弟的未来和幸福。
这份愧疚,像一座大山,压在王建军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无论弟弟怎么胡闹,怎么惹父母生气,王建军都选择了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和退让。
他总觉得,只要自己多干点,多挣点,将来给弟弟重新攒够娶媳妇的钱,就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可他没想到,这份弥补,会以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到来。
03
麻烦是在半个月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找上门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王建军从梦中惊醒。
他披上衣服打开门,只见弟弟的朋友“豹子”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脸上满是惊慌。
“军哥,不好了!伟哥……伟哥出事了!”
王建军的心猛地一沉:“出什么事了?他人呢?”
“他……他开车撞了人,喝了酒……现在车和人都跑了!”
豹子语无伦次地说着,“对方伤得很重,已经被人送医院了,要是……要是被警察抓住,这辈子就毁了!”
酒驾、肇事、逃逸……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王建军的胸口。
他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父母和妻子李秀丽也都被惊醒了,披着衣服站在客厅里,脸上写满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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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王建伟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他浑身都在发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爸,妈,哥……我……我闯大祸了……”
王德海气得浑身发抖,抄起墙角的扫帚就往王建伟身上抽:“你这个畜生!我打死你!我们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孽障!”
母亲张兰哭着抱住丈夫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喊:“别打了!老头子,你会把他打死的!”
客厅里一片混乱,哭声、骂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
王建军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弟弟,听着父母绝望的哭喊,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建伟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如果他坐了牢,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而自己呢?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还欠着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毁掉一个人的人生是毁,毁掉两个也是毁。
不如……不如就让他来替弟弟承受这一切。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拉开了扭打在一起的家人。
“别打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父母,看着妻子,最后,目光落在了弟弟王建伟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件事,我去自首。”
04
“哥!你说什么胡话!”
王建伟第一个跳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德海和张兰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大儿子,以为他被打傻了。
王建军的表情却异常坚定,他扶着弟弟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建伟,你听我说。
你比我年轻,比我有前途,你不能就这么毁了。
哥这辈子,没本事,还害你连媳妇都娶不上,这笔债,我一直记在心里。
就让哥……用这个方法还给你吧。”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俩长得这么像,身形也差不多。
我去顶罪,只要我们一口咬定,就不会有人怀疑。”
“不行!绝对不行!”
王德海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胡闹!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自己犯的错,凭什么让你去顶?”
“爸,”王建军的眼圈红了,“就当我求您了。
建伟要是进去了,您跟妈怎么办?
我们王家的根,不也一样断了吗?
我去,起码……起码建伟还在外面,还能给你们养老送终,还能给王家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王德海的心里。
他浑身一震,看着小儿子惨白的脸,再看看大儿子决绝的眼神,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母亲张兰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抓住王建军的胳膊,一个劲地摇头:“军儿,我的儿啊……妈不能让你去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妈,”王建军跪在母亲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儿子不孝。
您就当……就当没生过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以后,让建伟替我孝顺您二老。”
那一夜,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天亮时,王建军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他的计划,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他把王建伟拉到一边,详细地交代了车祸的每一个细节,让他务必记牢,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又叮嘱父母,无论谁来问,都要说开车的是他王建军。
最后,他走进了房间,看着坐在床边,一夜未眠,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的妻子李秀丽。
他的心,疼得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05
“秀丽,对不起。”
王建军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有件事,我必须跟你商量。
为了……为了我们以后还能好好过日子。”
李秀麗一夜未眠,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的哀伤让王建军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建军,你说吧,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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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王建军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们……我们先办个假离婚。”
李秀丽的身体猛地一颤,她豁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这个。
王建军连忙把她揽进怀里,急切地解释道:“秀丽,你听我说完!
这是假的,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想你下半辈子,背着一个‘劳改犯家属’的名声过日子,那会让人在背后戳你一辈子的脊梁骨!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捧着妻子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我进去了,这个家,爸妈,还有你,我只能托付给建伟。
我们离了,他照顾你,才名正言顺,村里人也说不出闲话。
秀丽,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计划。
你相信我,我欠建伟的债要还,但我欠你的幸福,我用下半辈子来还!”
李秀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捶打着王建军的胸膛,哭着说:“王建军,你是个傻子!
是个天大的傻子!
我不在乎什么名声,我只要你!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非要走这一步吗?”
“没有了……”
王建军把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秀丽,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算我求你了,我们就当是演一场戏,演给外人看。
等我出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把你重新娶回家。
好不好?”
怀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许久,李秀丽从他怀里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定。
她伸手,擦干了王建军脸上的泪。
“王建军,你给我记住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这是假的。
我等你,不管要等八年,还是十年,我都等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王建军冰冷的四肢百骸。
李秀丽吸了吸鼻子,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等你回来,我们就不管别人怎么说了,也不管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了。
我们两个人,把日子重新好好过起来。”
“秀丽……”王建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全部的女人,此刻的理解和承诺,让他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是一个犯了错的哥哥,一个不孝的儿子,更是一个亏欠了妻子的丈夫。
可他的妻子,却给了他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他将李秀丽的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谢谢你……秀丽……谢谢你……”
三天后,王建军和李秀丽并肩走出了民政局。
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被李秀丽小心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它不再是一段关系的终结,而是一个沉重又充满希望的约定。
又过了两天,王建军在弟弟王建伟的陪同下,走进了警察局。
他走进那扇冰冷的铁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弟弟站在阳光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王建军对他笑了笑,无声地说了句:“照顾好爸妈,和……嫂子。”
最后,因为肇事逃逸和酒驾,情节严重,王建军被判了八年。
这八年,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妻子那句“我等你”。
06
八年的时光,在铁窗和高墙之内,过得既漫长又迅速。
王建军从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汉子,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中年男人。
他很少跟家里联系,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怕听到父母衰老的声音,怕听到妻子改嫁的消息。
他把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化作了改造的动力。
因为表现良好,他获得了减刑。
八年后,一个秋日的早晨,王建军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却觉得有些不真实。
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陌生。
他没有通知家人,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凭着记忆,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一路颠簸,窗外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经挥洒汗水的工地,已经变成了一片漂亮的住宅小区。
当他终于站在那栋熟悉的家属楼下时,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就是这里,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
他一步一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掏出了那把他在心里揣摩了八年的钥匙。
可是,当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时,却发现,锁芯已经被换掉了。
王建军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八年了,换把锁也正常。
他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加重了力道,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稚嫩的、带着警惕的童声。
“谁呀?”
是个女孩的声音。
王建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家里怎么会有小孩子?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小朋友,我找人。
请问,王建伟在家吗?”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在看到那张小脸的瞬间,王建军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鼻子,那个嘴巴……简直和李秀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屋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囡囡,是谁啊?不是说了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吗?”
当他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的王建军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