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四点的天,还跟泼了浓墨似的,化不开。
城市还在沉睡,只有路灯尽职尽责地站着岗,把陈兰的身影在地上拉得老长老长。
“唰——唰——”
竹子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是这座城市最早的脉搏。陈兰裹紧了身上那件橙色的环卫服,哈出一口白气,继续卖力地清扫着街道。她今年五十二了,背有点驼,常年握着扫帚的手,关节粗大,布满了干裂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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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完一条街,她习惯性地走到街角的早餐店门口,老板娘已经把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了出来。
“陈姐,又这么早啊?今天有你家老张爱吃的豆沙包,还是老样子?”老板娘热情地打着招呼。
陈兰从兜里摸出几张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零钱,仔细数了数,递过去:“嗯,两个豆沙包,一杯豆浆,给他带回去。我啊,一个馒头就行。”
老板娘麻利地装好,多塞了一个肉包子进去,嘴上说着:“哎呀,拿错了,这个肉的算我送你的。你家老张下个月就要手术了吧?你得吃好点,才有力气照顾他。”
陈兰想把包子拿出来,老板娘却把袋子口一扎,硬塞到她手里:“陈姐,跟我还客气啥?你帮我把店门口这片扫得干干净净,一根烟头都找不着,我省了多少事!快回去吧,别让老张等急了。”
推辞不过,陈兰只好红着脸道了谢,提着早餐往家里走。
家是租的老城区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昏暗潮湿,但被陈兰收拾得一尘不染。
“回来了?”屋里传来丈夫老张虚弱的声音。
“回来了回来了,”陈兰快步走进去,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今天有你爱吃的豆沙包,快趁热吃。”
老张挣扎着想坐起来,陈兰赶紧上前扶住他,又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老张看着妻子冻得通红的双手,心疼地说:“兰儿,辛苦你了。要不是我这身不争气的病……”
“说啥呢,”陈兰把豆浆吸管插好递到他嘴边,“咱俩夫妻几十年,说这些就见外了。你啥也别想,安心养病,钱的事有我呢。下个月的手术,钱我已经凑得七七八八了。”
老张喝了口豆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咱家这情况,哪儿凑的钱啊?你是不是又去求人了?我跟你说过,咱家再难,也不能欠人情。”
“没有!”陈兰拍了拍胸脯,从床垫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一块的,有五块的,也有十块的,最大面额就是五十的。
“你看看,这都是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卖废品、做零工,再加上咱儿子寄回来的,还差一点,我再努努力,肯定够了!”她笑着说,“咱家的家风你忘了?不偷不抢,不借不欠,堂堂正正做人。”
老张看着那包钱,又看看妻子那张写满沧桑却无比坚毅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包钱的分量,比金子还重。这是他们一家人的骨气,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02
陈兰有个原则,就是从不欠人钱,哪怕是一块钱,也要尽快还上。
这天下午,她提前扫完了自己负责的片区,又跑到隔壁街区,帮请假的工友老李代班。临走时,老李的媳妇追了出来,硬要塞给她二十块钱。
“陈姐,这可不行,你帮我们这么大忙,哪能让你白干。”
陈兰连连摆手:“弟妹,你这是干啥?老李病了,我搭把手是应该的。再说,上回我家老张半夜发烧,还是你家借我们钱打的车,我还没还呢。”
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开,用笔划掉一笔账,然后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十块钱,郑重地递过去:“这是上次的打车钱,说好了这周还的,你点点。”
老李媳妇看着那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的账目,眼圈都红了:“陈姐,你这是干啥呀,我们还能催你不成?你家现在这么困难……”
“再困难,也不能坏了规矩。”陈兰把钱硬塞到她手里,一脸严肃,“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咱们人穷,志不能短。行了,我走了,你快回去照顾老李吧。”
说完,她蹬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她一路捡来的塑料瓶和纸板,叮叮当当地远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老李媳妇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人说:“瞧瞧陈姐这个人,真是硬气。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丈夫等着钱做手术,儿子上大学也要钱,她愣是没跟街坊邻居开口借过一分钱。这种人,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大家对陈兰的为人,都是一个“服”字。
03
命运有时候就喜欢跟老实人开玩笑。
那天,陈兰照常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工作。这条街上的垃圾桶,总能给她带来一些“惊喜”,比如没喝完的饮料瓶,或者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都能卖个好价钱。
当她清理到一个印着奢侈品标志的垃圾桶时,发现里面有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袋。她拎了一下,分量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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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兰心里一喜,以为是哪个粗心的店员把不要的货品给扔了,这要是能卖点钱,老张的手术费就又进了一步。
她不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打开,便把袋子塞进三轮车的工具箱里,打算等休息的时候再看。
中午,她找了个没人的小巷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黑色的袋子。
拉链一拉开,陈兰整个人都僵住了。
袋子里没有想象中的衣服鞋子,而是一捆捆用银行封条扎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
一捆,两捆,三捆……陈兰活了五十二年,种过地,进过厂,扫过大街,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红彤彤的钞票,晃得她眼睛发晕,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颤抖着手,数了数,一共是十捆。每一捆都是一万,这就是整整十万块钱!
十万块!
老张的手术费,儿子未来的学费,甚至还能租个好点的房子……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有那么一瞬间,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拿走吧,这是老天爷可怜你,送给你的!不会有人知道的!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她几十年来坚守的做人准则给掐灭了。
“不行!这不是我的钱,一分都不能要!”
陈兰猛地把袋子拉上,像是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她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到。她知道,这笔钱对普通人来说是巨款,对丢钱的人来说,肯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蹬上三轮车,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径直朝着最近的派出所骑去。
一路上,她把那个黑色的袋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磕了碰了。她甚至觉得,这十万块钱,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
04
到了派出所,陈兰抱着袋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值班的年轻民警小王看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难事,赶紧倒了杯热水给她。
“阿姨,您别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陈兰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把怀里的黑袋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推到小王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警…警察同志,我…我捡了个包,里面……里面好多钱。”
小王探头一看,也吃了一惊。他当警察几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捡到这么多现金主动上交的。
他和同事立刻对现金进行了清点,不多不少,正好十万元。
“阿姨,您真是好样的!现在像您这样拾金不昧的人可真不多了。”小王由衷地敬佩道,一边开始做笔录,“您叫什么名字?在哪里捡到的?”
“我叫陈兰,就在金茂商场门口的垃圾桶里捡到的。”陈兰老老实实地回答。
做完笔录,派出所的领导都惊动了,特地过来握着陈兰的手,对她的行为大加赞扬,还说要联系媒体好好报道一下这种正能量。
陈兰被夸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应该做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俺爹妈从小就这么教俺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时髦、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冲进了派出所。
“警察同志!我的钱!我丢了十多万块钱啊!那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05
这个女人姓王,看到桌上那个熟悉的黑色手提袋,立刻扑了上去。
“对对对!就是这个袋子!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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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让她别急,先核对信息。经过一番确认,这个手提袋确实是王女士的。她说自己早上取了钱,准备去交一笔货款,结果顺手把装钱的袋子跟垃圾一起扔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早就找不到了。
确认失主后,民警便让王女士当面清点一下现金。
王女士坐下来,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开始数钱。她数钱的姿势很熟练,但表情却越来越难看。
数到最后,她“啪”地一下把钱拍在桌子上,脸色阴沉地指着陈兰,尖声叫道:“不对!钱数不对!我取了十二万,这里怎么只有十万?还有两万块钱哪儿去了?”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死死地剜在陈-兰身上:“是不是你!你这个扫大街的,看见这么多钱,就起了贼心,偷偷拿了两万,对不对!”
陈兰一下子懵了,她涨红了脸,急忙辩解:“你胡说!我捡到的时候就是这么多,一分钱都没动!我连袋子都没敢多看一眼就送到这儿来了!”
“你没动?没动钱会自己飞了吗?”王女士冷笑着,咄咄逼人,“谁不知道你们这些穷鬼,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能不动心?警察同志,你们可得好好查查!就是她偷了我的钱!”
派出所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小王警官试图调解:“王女士,您先别激动。陈阿姨是好心把钱送来,我们没有证据……”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王女士打断他,“钱是她送来的,钱少了,不是她拿的是谁拿的?难不成是我自己记错了?我这可是有银行取款记录的!就是十二万!”
就在这时,一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指着陈兰,大声说道:“警察同志,我可以作证!我刚才看到这个老太婆在小巷子里鬼鬼祟祟的,把什么东西往自己兜里塞!原来是在藏钱!”
06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目击证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兰更是如遭雷击,她看着那个男人,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急得快哭了,拼命摇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兜里……我兜里是给我老伴看病的钱啊!”
王女士一听,更加得意了,她指着陈兰的口袋,对民警说:“听见没有!她说她兜里有钱!搜!马上搜她的身!我的两万块肯定就在她兜里!”
民警们也很为难。按规定,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随便搜查公民的身体。但现在失主言之凿凿,又有了“目击证人”,情况变得非常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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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把心一横,主动把自己的口袋翻了出来。
“你们看!你们看!我没拿!”
随着她的动作,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东西从她那洗得发白的环卫服内兜里掉了出来。
手帕散开,一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散落一地。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
王女士立刻冲上去,一把抓起那沓钱,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高高举起,尖叫道:“两万!整整两万!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这个小偷!”
陈兰彻底傻眼了,她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她辛辛苦苦攒了小半辈子,准备给老张做手术的救命钱啊!怎么就成了她偷钱的“赃款”了?
“不是的……那不是你的钱……那是我的钱……是我丈夫的救命钱……”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在众人看来,这只是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在做着苍白无力的狡辩。
那个“目击证人”更是添油加醋:“哎哟,还嘴硬呢!你看这钱,这么旧,肯定是从那十万块里特意挑出来的,想混淆视听!”
周围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向陈兰涌来。王女士的咒骂,证人的指控,民警怀疑的眼神,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百口莫辩,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又冷又无助。
一位年长的民警看着她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走过来说:“阿姨,你看现在这个情况……没有监控,也说不清楚。要不……要不您先把钱还给人家,咱们再想办法?”
“还给她?”陈兰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警察同志,这真是我的钱!是我老伴的救命钱啊!给了她,我老伴下个月的手术怎么办啊!”
王女士不耐烦地尖叫起来:“我管你老公是死是活!你偷了我的钱,就得还给我!不然今天我就报警抓你坐牢!”
绝望之中,陈-兰想到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她颤抖着手,掏出那部用了好几年的老人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小伟……儿子……妈出事了……我在……我在派出所……他们……他们说妈偷了人家的钱……”
电话那头,正在大学图书馆里复习功课的张伟,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叙述,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的母亲,那个在他心中正直、善良、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怎么会和“小偷”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挂了电话,张伟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书包就往外冲。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屈辱感,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爆发。
他冲出校门,路过一家水果店时,他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货架上那把锃亮的水果刀……
派出所里,陈兰已经快被逼到了极限。
王女士还在不停地叫骂,催促着让她还钱。
“你到底还不还!耽误了我的生意你赔得起吗?快点!”
民警也劝道:“阿姨,您就先处理了吧,不然事情闹大了对您儿子影响也不好……”
“影响儿子……”这四个字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陈兰的心。她可以受委屈,但不能连累正在读大学的儿子。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一寸一寸地,伸向了那两万块钱。她的心在滴血,那是老张的命啊!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沓钞票的瞬间——
“等一下!”
一声清亮而愤怒的怒吼,像一道惊雷,从门口炸响。
派出所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年轻人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屋里每一个人。
“我看今天谁敢动我妈一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