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那口老铳,杀了多少人。”
陈建军的声音像一枚潮湿的石子,砸在灶膛里暗红的火光上。
“那不是人血,是畜生的血。”
陈老蔫头也不抬,干枯的手指捻起一粒烟叶,塞进黄铜烟锅里,话语像烟锅里闷着的火星,带着一股子呛人的味道。
“那畜生会说话吗。”
少年执拗地追问。
“会说人话的畜生,更该杀。”
陈老蔫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像结了一层冰,冰下面,藏着一抹幽暗的、令人心悸的火光。
![]()
01
一九五七年的川北深山,潮气像一条无形的蛇,终年盘踞在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
陈老蔫家的土坯房,就像是从这潮气里长出来的一棵巨大而沉默的菌菇。
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和老玉米,表皮都泛着一层微不可查的青黑色霉斑。
日子,也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发着霉。
这天下午,孙子陈建军像一只欢快的雀子,从学校里飞了回来。
他手里捏着一张油墨味刺鼻的《人民日报》,纸张被他手心的汗濡湿了边角,皱巴巴的,像一张老人的脸。
“爷爷。爷爷你看。”他把报纸摊在油腻的八仙桌上,指着一个角落里的豆腐块。
那上面印着一幅照片,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中年男人,目光锐利,正举着一杆崭新的步枪,视察着什么。
“林远征将军。报纸上说,他是咱们国家的英雄,打了好多胜仗。”
陈建军的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对英雄最纯粹的崇拜,像山涧里叮咚作响的泉水。
陈老蔫正就着一碟炒干笋,喝着他的土炮酒。
那酒浑浊得像泥水,但辣劲儿却像山里的野兽,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抓挠了一遍。
他眯缝着醉意朦胧的眼睛,凑过去,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烟草味扑向报纸。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久到陈建军以为他睡着了。
照片上的男人,威风凛凛,身边的警卫员都站得像一杆杆标枪。
“哼。”
陈老蔫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冷哼,像是对那照片,又像是对他杯子里的酒。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谈论昨天打了只兔子的语气,冒出了一句话。
“这架势还行。想当年,他的枪法,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灶膛里的火苗似乎都停顿了一下,才不情愿地继续舔舐着木柴。
陈建军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他看着爷爷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脸上的老年斑像山里的苔藓。
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知道爷爷爱吹牛,特别是喝了酒之后。
村里人都说陈老蔫的牛皮能吹到天上去,能把天上的神仙都吹下来给他磕头。
可这个牛,吹得太大了,大得没边了。
那可是开国将军,是报纸上的人物,是活在广播和传说里的英雄。
而爷爷呢?
一个一辈子没走出过这片大山的老猎户,一个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泥土味的糟老头子。
这话像长了翅膀,没过一个晚上,就飞遍了整个小山村。
村民们在田埂上、在水井边、在村口的黄桷树下,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学着陈老蔫的样子,眯着眼睛,端着一个不存在的酒碗,摇头晃脑地说:“林将军的枪法?我教的。”
然后便是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在潮湿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陈老蔫成了村里最新的笑料,一个活的、会喘气的、喝多了酒就认不清自己是谁的疯老头。
面对这些嘲笑,陈老蔫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扛着那杆比他年纪还老的老猎枪进山,或者坐在门槛上,用一块油腻的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口黄铜烟锅。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刀刻的一样,沉默得像一块山里的石头。
只是那眼神,那双看向远山的浑浊眼睛里,多了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执拗。
陈建军的心里像长了草。
他一方面觉得荒唐,一方面又忍不住生出一丝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他见过爷爷的枪法。
那不像是在打枪,更像是一种本能。
飞鸟、走兔,只要被那杆老猎枪瞄准,就像是被山神爷点了名,跑不掉的。
可枪法好,和教过将军枪法,那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两码事。
为了戳破这个让他坐立不安的牛皮,也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丝能让他相信的证据,他决定给爷爷出个难题。
这天,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又在陈老蔫家门口起哄。
陈建军指着院子外百米开外的一处山壁。
山壁上垂下来一根野藤,藤上结了一个小小的葫芦,只有拳头大小,正随着山风轻轻摇摆,像一个调皮的孩童在荡秋千。
“爷爷。”
陈建军大声说,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
“你要是能一枪打断那根藤蔓,让葫芦掉下来,还不把葫芦打坏,我就信你一半。”
这话一出,周围的年轻人都乐了。
“建军,你这是让你爷爷把牛皮吹破天啊。”
“是啊,那藤蔓比手指头还细,风里晃得跟鬼影似的,神仙也打不中。”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而严厉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在这里聚众干什么?又在搞这些封建迷信、个人英雄主义的东西。”
是村干部李卫东。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下乡知青,戴着一副眼镜,浑身充满了书本里学来的革命热情。
![]()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陈老蔫这种浑身散发着“旧社会气息”的老人。
在他看来,陈老蔫的“吹牛”,不仅是谎言,更是一种精神污染,是对新社会英雄叙事的亵渎。
他走到人群中间,用一种教育的口吻说道:“陈大爷,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崇拜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英雄,不是这种打打杀杀的旧式伎俩。武器是人民的武器,不能用来炫耀。”
02
陈老蔫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没理会李卫东的长篇大论,也没看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年轻人。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回屋,取出了那杆老掉牙的猎枪。
枪身是枣红色的,木头已经被岁月和手汗盘得油光发亮,像一块古玉。
枪管透着一股子冰冷的青黑色。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填装火药和铁砂。
那动作缓慢而庄重,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没有举枪瞄准,只是随意地将枪托抵在腰间,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眯,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远方。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他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像一头老兽的咆哮,在山谷里炸开。
一股浓烈的硝烟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面山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他们看见,那根细细的藤蔓,应声而断。
那个小小的葫芦,像一个受惊的鸟蛋,从空中直直地坠落下来,掉在下面厚厚的草丛里。
一个胆大的年轻人跑过去,拨开草丛,将葫芦捡了起来。
葫芦身上光洁溜溜,完好无损,只有顶端的蒂头,留着一个整齐的断口。
全场一片死寂。
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响亮得吓人。
年轻人们脸上的嘲笑凝固了,变成了震惊和一丝敬畏。
陈建军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看着爷爷那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身影无比高大。
李卫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推了推眼镜,强行解释道:“侥幸。这纯粹是侥幸。这种旧社会的糟粕,更应该被批判。”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声音里却缺了底气。
他觉得,自己纠正这个“吹牛大王”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这件事之后,陈建军对爷爷的“吹牛”开始将信将疑。
他的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
一个周末,趁着爷爷上山下套子,他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在爷爷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底下,他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木盒子。
盒子不大,上面雕着一些已经磨损得看不清样子的花纹,包着一层又一层发黄的破布,显然被主人珍藏得很好。
陈建军的心跳得厉害。
他以为里面会是金条或者银元之类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厚厚的棉絮。
在棉絮中间,静静地躺着一枚子弹壳。
那是一枚黄铜制的弹壳,通体金黄,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反射着幽暗的光。
弹壳的底部,刻着一圈奇特的、他从未见过的花纹和洋文字母。
他拿起弹壳,发现它比爷爷猎枪用的那种粗糙的铁砂弹要精致得多,也沉重得多。
这绝对不是猎枪子弹。
晚上,陈老蔫回来,陈建军把弹壳捧到他面前,问他这是从哪里来的。
陈老蔫看到那枚弹壳,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有怀念,有伤感,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骄傲。
他从孙子手里拿过弹壳,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
![]()
“一个朋友送的。”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一个……欠我一条命的朋友。”
他没有说更多,但陈建军追问不休。
陈老蔫被缠得没办法,才又喝了一口酒,含糊地讲了一个极其模糊的故事。
他说,很多很多年前,具体哪一年他也记不清了,那时候天还下着雪。
他在山里发现了一个人,一个“读书人”,浑身是血,躺在雪地里,就剩下一口气了。
那人是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
他把那人背回了家,用草药和土方子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后来那“读书人”伤好了要走,身上没什么东西可以报答,就把自己随身带的枪里的一颗子弹退了出来,送给了他。
“读书人”说,这是个信物,等将来天下太平了,他一定会回来报恩。
“那个读书人是谁。”
陈建军急切地问。
“他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
陈老蔫摇了摇头,把弹壳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又塞回床底。
“或许是死了,或许是活下来了。”
他不再说一个字,只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愈发苍老和孤寂。
03
陈建军的心里,疑问的雪球越滚越大。
一个被追杀的“读书人”。
一枚德制毛瑟手枪的子弹壳。
一个关于报恩的承诺。
这一切,和报纸上那个威风凛凛的林远征将军,到底有没有关系。
爷爷的故事,到底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还是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这些疑问还没来得及解开,一场风暴却悄然而至。
李卫东把陈老蔫私藏弹壳的事情,当成了一个重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悄悄地向上级作了汇报。
在他看来,一个成分不清不楚的老猎户,私藏着一枚来历不明的“反动武器”的子弹,还编造出“攀附”革命将领的谎言,这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历史问题。
他甚至怀疑,陈老蔫口中的那个“读书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潜逃的“历史反革命分子”。
很快,上级的指示下来了——“整顿乡村不良风气,深入挖掘历史遗留问题,对落后分子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
拿到这道“尚方宝剑”的李卫东,精神大振。
他决定,要拿陈老蔫这个“顽固典型”,开一场全村范围的公开批判大会,既要戳穿他的“谎言”,也要震慑其他有“落后思想”的村民。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在新社会里,任何牛鬼蛇神,都无处遁形。
批判大会定在村里的打谷场。
那是一个用黄泥夯实的开阔地,平日里是村民们晾晒谷物的地方,到了特殊时期,就成了承载各种集会和运动的舞台。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山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打谷场周围插着几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要求到场,他们围成一个圈,表情复杂,有好奇,有麻木,也有幸灾乐祸。
李卫东站在用几张桌子搭起来的临时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份写满了字的稿纸,脸色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在广播里学来的、慷慨激昂的语调,开始历数陈老蔫的“罪状”。
“同志们,乡亲们。”
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打谷场。
“今天,我们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是要对我们村里的一股歪风邪气,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算。”
他的手指向台下,直指人群中的陈老蔫。
“这股歪风邪气的源头,就是他,陈老蔫。”
“他,不思进取,沉迷于旧社会猎户的个人英雄主义。”
“他,无视新社会的伟大成就,整日里胡言乱语,吹牛撒谎,编造自己教过林远征将军枪法的无耻谎言,严重影响了我们村的社会风气。”
“他,甚至还私藏着来历不明的武器弹药。”
李卫东举起一只手,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对革命英雄的侮辱。是对我们伟大时代的挑战。我们怀疑,它的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更严重的历史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然后一字一顿地质问道:“陈老蔫,我问你,你那个所谓的‘读书人’朋友到底是谁?那枚子弹壳,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罪证?你,是不是窝藏过阶级敌人?”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看向陈老蔫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夹杂着怀疑和警惕。
在李卫东的煽动下,一些积极分子开始跟着喊起了口号。
“打倒吹牛大王陈老蔫。”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几个年轻人奉命上前,将陈老蔫从人群中推搡出来,押到了高台前。
陈老蔫没有反抗。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满身的尘土和草屑。
他紧紧地闭着嘴唇,下巴的线条绷得像一块石头。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在悬崖上生长了千百年的老松。
他任凭那些羞辱的言语和怀疑的目光像泥浆一样泼在自己身上,眼神里却是一种冰冷的、令人心寒的倔强。
陈建军站在人群里,急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想冲上去为爷爷辩解几句,却被身边的几个大人死死拉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爷爷,像一个犯人一样,被推到所有人面前接受羞辱。
04
“陈老蔫,你今天必须当着全村人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
李卫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神情。
“把你的谎言收回去,把你和林将军的关系撇清楚,然后,把你私藏的罪证——那枚弹壳,交出来。”
两个年轻人上前,开始粗暴地拉扯陈老蔫的胳膊,试图让他低下那颗高昂的头颅。
陈老蔫的身体晃了晃,但他依然没有弯腰。
他的目光穿过眼前一张张扭曲或麻木的脸,望向了远方连绵起伏的青山。
那山,沉默了千年万年,看过了多少人世间的荒唐与喧嚣。
就在陈老蔫即将被强行按倒在地的一瞬间,一阵突兀的、巨大的轰鸣声,从村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呜——呜——”。
那声音像一头钢铁巨兽的咆哮,撕裂了山村的宁静。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不约而同地朝村口望去。
只见尘土飞扬中,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打谷场开了过来。
![]()
汽车。
这个小山村,多少年都没见过这种稀罕物了。
打谷场上的喧嚣和批判,瞬间被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按下了暂停键。
李卫东愣住了。
他以为是县里或者地区的大领导来视察工作了。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快步从高台上跑下来,准备迎上去汇报自己“整顿风气”的工作成果。
吉普车和轿车在打谷场边上停了下来,卷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员,他们动作敏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浑身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紧接着,从轿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干部。
那人虽然穿着便服,但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大人物。
李卫东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首长好。我是村干部李卫东。欢迎首长下来指导工作。我们正在召开村民大会,批判村里的落后分子……”。
然而,那位干部根本没看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到他身上。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在混乱的人群中迅速扫视着,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人。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高台前那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老人身上。
他的表情先是错愕,随即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他拨开人群,快步上前,在全村人惊愕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了陈老蔫的面前。
他立正站好,猛地抬起手臂,对着这个被当作“落后分子”批斗的老猎户,行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庄重的军礼。
整个打谷场,刹那间鸦雀无声。
连风,似乎都停了。
所有人都石化了,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李卫东的脸,瞬间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