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手机“叮”的一声，屏幕上跳出“新订单”三个字，像一道催命符，让李伟瞬间从路边的石墩上弹了起来。
顾不上擦额头的汗，他一把抓起油腻的头盔扣在头上，跨上那辆陪了他三年的二手电动车。电量显示只剩下两格，但足够他跑完这单，然后再找个地方充电。
“滋——”
电动车发出有些吃力的电流声，汇入了城市的车流里。正是晚高峰，路上的每一辆车都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地鸣笛、缓慢地蠕动。李伟的电动车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车缝里钻来钻去，每一次穿梭都带着风，也带着险。
他不敢不快。
这单外卖是个蛋糕，备注上特意加粗写着：生日用，千万别洒了，超时一分钟就退货！
退货，就意味着白跑一趟，还要自己赔付蛋糕的钱。一个蛋糕两百多，够他母亲吃三天的靶向药了。
想到母亲，李伟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咬了咬牙，手里的电门拧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揣在怀里的另一部手机震动了起来。这部是他的私人手机，屏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像一张咧开的嘴。
他不敢不接，那是老家的号码。
“喂，爸。”李伟把电动车拐进一条稍微僻静的小巷，用肩膀夹着手机，眼睛还在警惕地扫视着路况。
“小伟啊，你……你妈今天又不舒服了，咳得厉害。”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沙哑又疲惫，还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声。
李伟的心沉了下去，“怎么了？前天不才去医院拿了药吗？”
“医生说，之前的药有点耐药了，建议换一种，说是效果好，就是……就是贵。”父亲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窘迫。
“贵是多少？”李伟追问，心脏怦怦直跳。
“一个月……要三千。”
三千。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李伟的胸口。他现在一个月玩命跑，刨去房租、水电和自己的基本开销，能攒下的钱也就三千出头。这还是在他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全年无休的情况下。
“钱的事你别担心，爸，我来想办法。”李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却有些发飘，“我马上给你转过去，你赶紧带妈去拿药，别耽误了。”
“小伟，你那里……还够用吗？别太苦了自己。”
“够用，爸，我这儿好着呢。”李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尽管电话那头的父亲根本看不见。
挂了电话，李伟在路边停了好一会儿。晚风吹过，带着城市特有的燥热和尾气味，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打开送餐软件，看着那个小小的蛋糕订单，倒计时还有12分钟。收货地址在一个高档小区，距离这里还有四公里。
时间，就是钱。
不，时间是母亲的命。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这一次，速度比刚才更快了。
02
李伟最终还是提前五分钟把蛋糕送到了。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孩，化着精致的妆，看到完好无损的蛋糕，笑着说了声“谢谢”。
那一刻，李伟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下来。
拿到五星好评，就意味着有几块钱的奖励。积少成多，或许就能凑出母亲下个月的药费。
然而，生活从不会因为你已经身处谷底，就对你多一分仁慈。
第二天中午，李T伟接了一个麻辣烫的单子。送到客户家门口时，他小心翼翼地把餐盒从保温箱里拿出来，生怕洒了一滴汤。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衣，一脸不耐烦。她接过外卖，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汤都洒出来了！”
李伟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凑过去看。餐盒盖得严严实實，只是因为路途颠簸，有几滴红油渗到了盖子的边缘。
“姐，真对不住，路上可能有点晃。但您看，里面一点没漏，保证不影响吃。”李伟点头哈腰地解释，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
“不影响？我看着就影响心情了！”女人不依不饶，“你们这些送外卖的，就是不负责任！我要投诉你！”
投诉！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李伟炸得头晕目眩。一个差评投诉，平台要罚款五十块，今天的辛苦至少要白费三分之一。
“姐，千万别！”李伟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指着我这点辛苦钱过日子。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我给您赔不是了！”
他说着，就差给女人跪下了。他想到了还在病床上的母亲，想到了父亲电话里那无奈的叹息。五十块钱，对他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女人被他这个架势吓了一跳，有些愣住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李伟脚上那双开了胶的运动鞋，又看了看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满是愁苦的脸，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大半。
“行了行了，”她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点。”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伟站在门口，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紧闭的房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知道，自己刚刚从悬崖边上被拉了回来。这种侥幸，让他感到后怕，也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
03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天已经全黑了。
这是一间城中村的单间，十几平米，阴暗潮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李伟刚拧开灯，一个身影就从楼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小李，回来了？”
是房东老王，一个五十多岁的本地男人，手里总是盘着两颗核桃。
“王哥。”李伟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房东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等他。
“那个……小李啊，有件事跟你说一下。”老王搓了搓手里的核桃，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开口，“你看这周围的房租都涨了，我这儿也……下个月开始，房租加一百，你看行不？”
一百块。
又是一百块。
李伟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他现在住的这个破地方，一个月就要八百，再加一百就是九百。
“王哥，您看……”李伟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这手头实在是紧，能不能……不涨了？我保证按时交租，水电费也绝不拖欠。”
“哎，小李，不是我不帮你。”老王叹了口气，“我儿子要结婚，女方要买车，我也是没办法。一百块，真不多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就早点找找别的房子。”
说完，老王拍了拍李伟的肩膀，转身“哒哒哒”地下楼了。
李伟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他慢慢地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垫很硬，硌得他生疼。
母亲的药费，涨价的房租，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掏出手机，打开银行APP，看着那个只有三位数的余额，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必须挣更多的钱，更快地挣钱。
他打开送餐软件，把在线时间调到了“24小时”。从明天起，不，从今晚起，他要连轴转，要用命去换钱。
04
深夜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得有些空旷。李伟骑着电动车，像一个孤独的幽灵，穿梭在一条条无人的街道上。
凌晨两点，他接到了一个订单。
地址是一个叫“星河湾”的高档小区，备注是：一份海鲜粥，送到后打电话，不要敲门。
李伟接了单，心里还有点高兴。夜间的订单，平台会有补贴，一单能多挣好几块。
取了餐，他一路飞驰，赶到了星河湾小区。
小区的安保很严，保安拦住了他，说外卖员的电动车一律不准进。李伟只能把车停在门外，提着外卖，一路小跑着往里走。
小区很大，像个迷宫。他跟着手机导航，绕了七八分钟，才找到订单上说的那栋楼。
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字，李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昨天早上六点到现在，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个小时，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电梯门打开，是23楼。
他找到了门牌号，按照备注的要求，拨通了客服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显得很不耐烦。
“喂？”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我放在门口了。”李伟客气地说。
“知道了。”女人冷冰冰地回了两个字，就挂断了电话。
李伟怕外卖凉了，特意在门口多等了一会儿，想等对方开门拿进去再说。可他等了两三分钟，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他不敢再等了，超时会影响平台的评分。他对着门口拍了张照片，作为送达凭证，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李C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情绪很差，像刚跟人吵完架。他甚至在电话里隐约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
但他没多想，成年人的世界，谁还没有点崩溃的瞬间呢？
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累得连澡都懒得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一个普通的订单。
他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悄然向他袭来。
05
李伟是被平台的催款电话吵醒的。
他睡得太沉，连手机什么时候没电自动关机了都不知道。充上电开机后，一连串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
其中一条是平台发来的系统通知，刺眼又冰冷：
【尊敬的骑手，您好！因客户投诉您送餐严重超时、餐品损坏，根据平台规则，将对您进行200元罚款，并扣除信用分5分。如有异议，请在24小时内申诉。】
200元！
李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立刻点开订单详情，发现投诉他的，正是凌晨那个住在星河湾的女客户，张悦。
怎么可能？
他明明提前送到了，餐品也完好无损地放在了门口，还拍了照片！
他立刻点击申诉，把当时拍摄的照片上传，并且详细说明了情况。他以为，事实如此清晰，平台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然而，半个小时后，他收到了申诉结果：申诉失败，维持原判。
理由是：客户提供了餐品打翻的照片，并坚称骑手送达时已严重超时。平台以客户体验为先。
李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女人，竟然颠倒黑白，恶意诬陷他！
一股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烧得他浑身发抖。他立刻找到张悦的电话，想打过去问个究竟。
可是，电话拨过去，听到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结果都是一样。
李伟彻底懵了。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那200块钱，是他顶着深夜的寒风，跑了十几个订单才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这笔钱，本该是母亲救命钱的一部分。
现在，就因为一个无端的谎言，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他坐在床边，双手插进油腻的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愤怒、委屈、无助……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想到了那个女人冰冷的声音，想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他要去找她，当面问清楚！
他要让她撤销投诉，把钱还给他！
李伟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他扶着墙壁站稳，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猩红和偏执。
他冲出出租屋，跨上电动车，拧动电门，朝着星河湾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样子，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06
李伟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那个叫张悦的女人。
星河湾的保安比昨天更严格，无论李伟怎么解释，都不让他进去。他甚至说自己是张悦的朋友，保安也只是公式化地让他给业主打电话确认。
可张悦的电话，依旧是关机状态。
李伟在小区门口徘徊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日当正午，一直到夕阳西下。他像一尊望夫石，死死地盯着小区的大门，希望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可他什么也没等到。
怒火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他知道，这200块钱，是要不回来了。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李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骑着电动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映在他空洞的眼眸里，却没有留下一丝光彩。
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那个狭小、压抑的空间。
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还是那条罚款200元的通知，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和卑微。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第二天早上，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将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咚！咚！咚！”
敲门声又重又急，不像是房东，更不像是邻居。
李伟心里一紧，迟疑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如鹰。
是警察。
李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就是李伟？”为首的那个年长一些的警察开口问道，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是……是我。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吗？”李伟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出汗。
年长的警察没有回答他，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举到李伟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是昨天那个恶意投诉他的客户，张悦。只是照片里的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看起来毫无生气。
“这个人，你见过吗？”
李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照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见……见过。我昨天给她送过外卖。”
听到他的回答，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眼神变得更加犀利。
“昨天下午，你是不是去过她住的小区找她？”年轻的警察追问道。
“我……”李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我是去找过她，因为她无缘无故投诉我，我想找她理论。”
“理论？”年长警察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除了理论，你还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连小区都没进去！”李伟急忙辩解，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是吗？”年长警察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李伟的脸，“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我们要检查你昨天的订单记录。”
“手机是我的私人物品……”李伟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上心头。
“少废话！”年轻的警察失去了耐心，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从李伟的口袋里抢走了手机，“让你拿出来就拿出来！”
“你干什么！这是我的手机！”李伟又惊又怒，想要抢回来。
“老实点！”年长警察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控制住。
年轻警察拿着李伟的手机，冷冷地命令道：“解开！马上！”
李伟浑身僵硬，在警察威严的逼视下，他只能屈服，伸出颤抖的拇指，按在了指纹识别器上。
屏幕亮了。
年轻警察迅速点开送餐软件，熟练地翻到了昨天的历史订单页面，找到了那个属于张悦的订单。
他点开了订单详情。
下一秒，他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
年轻警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的表情，从不耐烦，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