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凌晨四点半，闹钟还没响，李建民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身边睡得正沉的妻子。客厅的旧沙发上，他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汗水的混合味道，是他这几年最熟悉的味道。
手机屏幕亮起，一连串的红色通知弹了出来。
“尊敬的客户，您的房贷本月应还款5800元，请于25日前存入……”
“您尾号3476的信用卡账单已出，本期应还款2350元……”
“温馨提示：您申请的‘速通贷’本期应还款1280元，已逾期1天……”
李建民面无表情地划掉这些通知，就像拂去衣服上的灰尘。四十多岁的男人，生活的重担早就把他的神经磨得粗壮无比。
厨房里传来动静，妻子刘悦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在给他热饭。饭盒里是昨晚的剩菜，一份炒土豆丝，一份红烧茄子。
那天下午，他拉了一个满身酒气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刚从酒局上下来。年轻人醉得不轻，在后座上呼呼大睡。到了目的地，李建民把他叫醒，年轻人迷迷糊糊地
“今天能早点回来吗？爸那边药快吃完了，下午我得去医院一趟。”刘悦一边给他装饭，一边小声说。
“知道了，我跑完早高峰就去送药，你别折腾了，医院人多。”李建民接过饭盒，沉甸甸的，像是接过了又一天的生活。
刘悦看着丈夫鬓角新增的白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心里一阵发酸，嘴上却说：“那你路上开慢点，别为了抢那一单两单的，不安全。”
李建民“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出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疲惫才敢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这日子，就像他那辆跑了三十万公里的出租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半路抛锚。
房子是贷款买的，父母年纪大了，一身的毛病，药费比饭钱还贵。前两年老父亲一场大病，掏空了家里所有积蓄，还让他背上了一笔网贷。他一个开出租车的，除了拿时间和身体去换钱，别无他法。
02
上午十点，李建民把车停在父母住的老旧小区楼下。他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从药店买来的降压药和心脑血管的药。
“爸，妈，我回来了。”
开门的是他母亲，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看到儿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怎么又买这么多药？我跟你爸的药还有呢。”
“备着，有备无患。”李建民换了鞋，走进狭小的客厅。
他父亲正坐在藤椅上看报纸，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哼了一声：“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钱能跑得完吗？身体不要了？”
“爸，我心里有数。”李建民把药放在桌上，熟练地按照剂量，把他父亲今天该吃的药分好，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什么有数？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老父亲嘴上不饶人，手却很诚实地接过药和水，一口吞了下去。他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工人，最看不得自己给儿子添麻烦。
李建民的母亲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塞到他手里，心疼地说：“建民，别太累了。实在不行，这房子……咱们就……”
“吗！”李建民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有些重，“房子的事您别管，我能扛得住。您跟爸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
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无非是卖掉房子，搬回这老破小里一起住。可当初买那套新房，就是为了让二老能有个电梯房，安度晚年。如今要是卖了，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从父母家出来，李建民在楼下抽了半包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房贷、药费、网贷变成了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掐灭烟头，发动汽车，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倒。
03
生活虽然艰难，但李建民有自己的底线。
那天下午，他拉了一个满身酒气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刚从酒局上下来。年轻人醉得不轻，在后座上呼呼大睡。到了目的地，李建民把他叫醒，年轻人迷迷糊糊地扫码付了钱，推开车门就往小区里走。
“哎，小伙子！”李建民摇下车窗，冲他喊了一声。
年轻人回头，一脸茫然。
“你手机落车上了！”李建民拿起后座上那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冲他扬了扬。
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摸口袋，空的。他赶紧跑回来，接过手机，连声道谢：“谢谢师傅，太谢谢您了！这手机要丢了，我麻烦就大了！”
说着，他又要扫码给李建民转钱：“师傅，您真是好人，我给您转二百块钱，不，转五百！就当是感谢费了！”
李建民摆了摆手，拒绝了：“车费你付过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下回喝酒注意点，东西看好了。”
说完，他一脚油门，车子便滑了出去，留下那个年轻人拿着手机，在原地愣了半天。
对李建民来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能要。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道理，刻在了骨子里。他宁愿多跑几个小时，多挣几分辛苦钱，也不愿意去占那不该占的便宜。
他开着车，每当有乘客下车，他都会习惯性地回头叮嘱一句：“您好，麻烦检查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手机、钱包、钥匙都带好了。”
有时候乘客嫌他啰嗦，他也不在意。丢东西的人着急，他看着也难受。久而久之，这成了他刻在脑子里的一个习惯。
04
然而，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那天傍晚，李建民已经连续跑了十个小时，眼睛都有些发花了。正当他准备收车回家时，手机上突然跳出来一个大单。
从市中心到国际机场，平台预估费用超过两百块。
李建民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这一个单子，顶得上他平时跑三四个小时了。他毫不犹豫地接了单，调转车头，朝着乘客的定位开去。
上车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妈，穿着讲究，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但脸上却带着几分焦急和不耐烦。一上车，她就在不停地打电话。
“哎呀，你催什么催！我这不正往机场赶吗？路上堵车我有什么办法！”
“知道了知道了，挂了！”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都有些压抑。李建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也没敢多话，只专心开车，想着早点把这位“财神爷”送到地方。
四十分钟后，车子稳稳地停在了机场出发层的路边。
大妈匆匆扫码付了钱，拉开车门就往里冲，似乎有什么急事。
就在这一刻，李建民因为心里惦记着这笔可观的收入，又被大妈的焦急情绪所影响，脑子里那个“提醒乘客检查物品”的念头，一闪而过，竟然被他给忘了。
他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到账金额，心里松了口气，今天的任务总算是超额完成了。
05
李建民刚把车开出机场范围，平台立刻又派来一个新订单。他看了一眼，距离不远，便顺路接了。
一个年轻的姑娘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师傅，麻烦去……”姑娘的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指着后座说，“师傅，您看，这是您掉的东西吗？”
李建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
只见后座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女士皮包。皮质看起来很好，价格不菲。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刚才那个赶飞机的大妈遗落的。
“坏了！”李建民一拍大腿。
他赶紧靠边停车，对新上车的姑娘抱歉地说：“小姑娘，真不好意思，这是前一位乘客落下的，我得赶紧给她还回去。您看，能不能麻烦您取消订单，重新叫一辆车？”
姑娘倒是很通情达理，表示理解，取消了订单就下车了。
李建民拿起那个皮包，感觉沉甸甸的。他拉开包外面的一层拉链，想找找有没有失主的联系方式。他看到了一个手机，还有一串钥匙。
他没有再往里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这不是他的财。他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皮包里那个手机的最后一个通话记录。
电话响了几声，一个男人接了电话，语气很冲：“喂？你还打电话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在机场等吗？”
李建民赶紧解释：“您好，您是机主的朋友吗？机主刚才坐我的出租车，把包落在车上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语气缓和了许多：“哦！是出租车师傅啊！太好了太好了！师傅，我们现在还在机场，您能给送回来吗？”
李建民看了一眼导航，这里离机场已经有二十多公里了。现在开回去，一来一回，加上堵车，至少一个多小时，油钱和时间成本都不少。
他有些为难地说：“大哥，我现在离机场挺远的，送回去可以，但这来回的油费和我的误工费……”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换成了那个大妈尖利的声音：“什么？我把包落你车上了？你不赶紧给我送回来，还想要钱？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还有好几万现金！你是不是想偷我的包？”
06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李建民的自尊心。
他一天的疲惫和压抑，瞬间被这句侮辱点燃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大姐，话不能这么说。我捡到你的包，好心联系你，你不说声谢谢就算了，怎么还说我想偷你的东西？”李建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管你怎么说！你立马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就报警，说你偷东西！”大妈在电话里不依不饶。
李建民被气笑了。他这辈子，穷过，累过，被人看不起过，但从来没被人当成贼。
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行啊，你报警吧。你觉得我一个大男人，会稀罕你那点东西？我告诉你，我还就不给你送了！”
“你不送？你不送就是做贼心虚！”
“我做贼心虚？”李建民冷笑一声，“大姐，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你不信我，我还不信你呢。这样吧，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也为了保证你的财产安全，我现在就把包送到最近的派出所。地址我发给你，你自己去取吧。让警察同志给我们做个见证！”
说完，李建民“啪”地一下挂了电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调转车头，朝着导航上最近的派出所开去。
半小时后，李建民走进了派出所，将手里的皮包放在了值班警察的桌上，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没过多久，那对夫妻也怒气冲冲地赶到了。
大妈一进门，看见桌上的皮包，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抢了过来，当着警察的面就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起来。
翻了几下，她猛地抬起头，指着李建民，对警察厉声喊道：“警察同志！他偷我的钱！我包里本来有五万块现金，现在只剩下两万了！他偷了我三万块！”
李建民当场就愣住了，他根本就没打开过皮包的主拉链，怎么会少了钱？
大妈的丈夫立刻附和道：“对，警察同志！这钱是我们在城南银行刚取出来的，准备去办急事的。我们有取款凭证！”说着，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的回单，递给了警察。
警察接过回单，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额和时间，又看了看李建民手机上的打车订单记录，眉头皱了起来，对李建民说：“时间地点确实对得上。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看着对方夫妻俩那副“你就是贼”的嘴脸，和警察眼中流露出的怀疑，李建民气得浑身发抖。他感觉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得可笑，自己辛辛苦苦挣钱，本本分分做人，到头来，做一件好事，却被当成驴肝肺，还被反咬一口！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但他没有立刻争辩。
他只是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屏幕，将手机举到那个大妈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太太，你看看这个是什么。瞪大你的狗睛，给我好好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