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干什么的!”
深夜的粮站里,王建军一声厉喝,手里的电筒光束“唰”地一下打在墙角一个瘦弱的身影上。
那身影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半袋子米。
“你……你别抓我,求求你了!”女人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哭腔,脸上满是惊恐。
“偷粮食偷到国家粮站来了,你胆子不小啊!”王建军皱着眉,一步步走近。
“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女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同志,你行行好,家里孩子都快饿死了!”
王建军看着借着昏暗灯光下,女人那张苍白又绝望的脸,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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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五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好几年,但对于红旗镇这样偏远的内陆小镇来说,变化并不算太大。
人们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
王建军就是这个小镇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他今年二十四岁,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当了三年兵,退伍回来后,被分配到了镇上的粮站,当了一名守夜的保卫干事。
这在当时,算是一份相当不错的铁饭碗工作了。
工作稳定,每个月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还能分到一些福利,说出去很有面子。
王建军家里条件一般,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性格随了父母,为人忠厚老实,甚至有点木讷,不怎么会说话,但心眼好,待人真诚。
在部队里,他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战友们谁有困难,他都抢着帮忙。
因为这份好心肠,他也没少吃亏,但他从不计较,总觉得吃亏是福。
粮站的工作很清闲,也很枯燥。
白天跟着站长老孙学习业务,盘点库存,接待来交公粮的乡亲。
晚上,就他一个人,守着这诺大的粮仓。
粮仓里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麻袋,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特有的香气。
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这就是最踏实的味道。
王建军很珍惜这份工作,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站长老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党员,很看好这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
“建军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老孙不止一次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们这工作,责任重大,有时候,就得狠下心来,讲原则,不能谁都可怜。”
王建军总是嘿嘿地笑着点头,嘴上答应着,可真遇到事儿了,他那颗心,还是硬不起来。
他总觉得,这世上,谁还没个难处呢?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他的人生,就像粮站门前那条笔直的水泥路,简单,平直,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干一辈子,然后娶个媳妇,生个娃,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可那个偷米寡妇的出现,却让他的命运,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弯。
02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月亮被乌云遮住,四周黑漆漆的。
晚饭后,王建军像往常一样,锁好粮站的大门,开始进行例行巡逻。
他提着手电筒,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他巡逻到三号仓库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墙角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心里一紧,立刻将手电筒的光束扫了过去。
于是,便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跪在地上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出头,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张脸因为害怕和营养不良,显得蜡黄蜡黄的。
“你快起来,有什么话站起来说。”王建军最看不得女人下跪。
“同志,你不答应放了我,我就不起来。”女人哭着说,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绝望。
王建军叹了口气,把手电筒往下挪了挪,免得光线刺到她的眼睛。
“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家,怎么干起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来了?”
女人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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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叫李秀兰,是邻村的,男人去年在矿上出事死了,扔下她和三个孩子。
最大的才七岁,最小的还抱在怀里嗷嗷待哺。
男人死后,婆家说她克夫,把她赶了出来,一分钱赔偿款都没给她。
她一个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吃了上顿没下顿。
“家里的米缸,已经三天没米下锅了。”李秀兰哽咽着说,“孩子们饿得直哭,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才想到了来这里弄点米回去给孩子熬口粥喝。”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个黑乎乎的烤地瓜。
“这还是邻居看我们可怜,给我们的。可孩子太小,吃这个不可化,都拉肚子了。”
王建军看着那几个可怜的地瓜,再看看眼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
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更何况,她还是为了孩子。
为母则刚,要不是被逼到绝路,谁愿意干这种丢人的事呢?
站长老孙的叮嘱,瞬间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你起来吧。”他的声音软了下来,“这次就算了,你赶紧走,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
李秀兰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志,你……你真的肯放我走?”
“赶紧走吧,趁着没人看见。”王建军催促道,同时指了指地上的那半袋米,“这个……你也拿走吧。”
李秀兰的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光亮,她冲着王建军,“砰砰砰”地就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说完,她扛起那半袋米,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建军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他找到站长老孙,说自己不小心弄洒了半袋米,主动掏了十块钱,补上了亏空。
那可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心疼得他好几天吃饭都不香。
但他不后悔。
他觉得,用十块钱,救活了一家四口,值了。
03
这件事,成了王建军心里的一个秘密。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叫李秀兰的女人和她那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会想,那半袋米,够不够她们吃一阵子。
吃完了,她们又该怎么办。
日子一天天过去,粮站的工作依旧平淡如水。
王建军的生活,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十块钱带来的心疼,也渐渐被时间抚平。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虽然没人知道,但他自己心里踏实。
直到一个月后,一次偶然的闲聊,将他这份踏实,击得粉碎。
那天,粮站没什么事,站长老孙做东,请几个镇上单位的同事,在饭馆里喝酒。
王建军不会喝酒,就在一旁陪着,给大家倒茶。
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天南海北地胡侃。
不知道是谁,提起了邻村的一个趣闻。
“哎,你们听说了吗?邻村那个李瘸子家的婆娘,前两天又跟人打起来了。”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中年男人说。
“哪个李瘸子?”有人问。
“就那个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的李瘸子啊!”
“哦哦,想起来了。他家婆娘也是个厉害角色,听说泼辣得很。”
“可不是嘛,”派出所的男人喝了口酒,绘声绘色地说,“就因为李瘸子在外面沾花惹草,被她撞见了。他婆娘气不过,拿着菜刀追了他半个村子!”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王建军也跟着笑了笑,他不喜欢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
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不过话说回来,李瘸子这婆娘,虽然泼辣,但也是个可怜人。摊上那么个男人,还拉扯着两个娃,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她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是叫……秀兰?”
“对对对,就叫李秀兰!”
“轰”的一声,王建军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一个个信息碎片,像子弹一样,射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愣住了,端着茶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茶水溢了出来,烫到了手,他却毫无知觉。
难道……难道自己是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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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天晚上,王建军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酒桌上那些人的对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
李秀兰,丈夫是个叫李瘸子的,明明活得好好的。
家里是两个孩子,不是三个。
这跟他那晚听到的故事,完全对不上号。
他越想,心就越凉。
那个夜晚,那个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声称丈夫已死,孩子快要饿死的女人,难道全都是在演戏?
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双绝望的眼睛,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王建军感觉自己的善良,被人狠狠地踩在了地上,还碾了几脚。
一股被愚弄的愤怒,从心底里烧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为了补上那半袋米的亏空,掏出了十块钱。
那十块钱,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原本是打算攒着,给家里添置点东西的。
结果,就这么被一个骗子给骗走了。
他越想越气,一拳捶在了床板上。
从那以后,王建军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好人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也少见了笑容。
站长老孙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建军,你这是怎么了?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王建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种事,他怎么说得出口?
难道要告诉站长,自己因为心软,被一个女骗子给骗了,还自己掏钱补了亏空?
那不成了整个粮站的笑话了。
他只能把这份屈辱和愤怒,死死地压在心里。
这股火,没地方发泄,就在他心里越烧越旺。
他开始怀疑一切。
再有乡亲来卖粮,缺斤短两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铁面无私,一点情面都不讲。
看到路边的乞丐,他也会绕着走,觉得那些人都是骗子。
站长老孙说他,这是成熟了,有原则了。
只有王建军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块地方,已经变硬了,变冷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再让他遇到那个叫李秀兰的女人,他绝不会放过她。
他要把那十块钱要回来,还要把她送到派出所去!
05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的情绪中,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天晚上,天气突变。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到了晚上,就狂风大作,乌云压顶。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王建军一个人守在粮站的值班室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心里也跟着烦躁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偷米的夜晚,天气似乎也和现在差不多。
一想到那个女人,他心里的火就又冒了上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线中,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踉踉跄跄地朝着粮站的大门跑来。
王建军的心,猛地一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砰砰砰”的砸门声就响了起来。
那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急促和绝望。
王建军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拿起手电筒和一把雨伞,走过去,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
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淌,脸色在手电筒的光下,白得像纸。
虽然狼狈不堪,但王建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竟然是李秀兰!
王建军心里的那股怒火,瞬间就冲到了头顶。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他还想着上哪儿去找她呢,她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还敢来?”王建军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冷得像冰。
李秀兰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阎王。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建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了院子。
“说!你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想来偷米?”
李秀兰被他眼中的怒火吓坏了,她使劲地摇着头,眼泪和着雨水一起往下掉。
突然,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
她抱着王建军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对不起……同志,我对不起你……”
“我……我是有苦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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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军心里的怒火,被眼前这个跪在泥水里,浑身发抖的女人浇得“滋啦”作响。
他没有扶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苦衷?你的苦衷就是编瞎话骗人吗?说你男人死了,有三个孩子,博取我的同情,你好偷走国家的粮食!”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李秀兰的心上。
李秀兰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抬起头,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地辩解着。
“我……我是骗了你,可是……可是我说的,也不全是假的!”
“哦?”王建军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哪句是真的?你男人不是叫李瘸子,活得好好的吗?你不是只有两个孩子吗?怎么,多出来那个,是你现编的?”
李秀兰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
“我男人……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