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又上山砍柴去啊?”
“嗯,婶儿,家里柴火不多了。”
“唉,你也是个实诚孩子,就是家里太……你爹那病,啥时候是个头啊。”
村口,几个纳着鞋底的婆姨看着张建军担着一捆沉甸甸的柴火,从山上走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眼瞅着都二十三了,这十里八乡的,谁家姑娘愿意嫁到他家去受那份罪。”
“人倒是个好人,勤快,能干,就是命苦。”
议论声不大,但还是零零碎碎地飘进了张建军的耳朵里。
他没吱声,只是把担子往肩上又紧了紧,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脚步却迈得更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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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建军的家,在白家村的村尾,是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别人家的墙上,多多少少都糊着报纸,图个干净。
他家的墙上,只有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泥土,和一道道因为年久失修而裂开的口子。
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头老黄牛。
但这头牛,也跟这个家一样,老了,瘦骨嶙峋,干活也没了力气。
张建军的爹,张老实,年轻时也是村里的一把好手。
可惜几年前在山上伐木时被倒下的大树砸伤了腰,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成了个药罐子,干不了重活。
他娘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操持家务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刚上初中,正是读书用钱的时候。
全家的重担,就这么压在了二十出头的大儿子张建军一个人身上。
张建军继承了他爹的名字,人也一样,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木讷。
他从十几岁起,就跟着村里的大人下地,上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
他的手掌,比同龄人粗糙得多,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一道道深深的口子。
他话不多,总是闷着头干活,村里人谁家有事喊他帮忙,他从不推辞,干完活拍拍屁股就走,连口水都很少喝。
村里人都说,建军这娃,是块好料,可惜生错了人家。
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媒婆们见了张建军家,都是连连摇头。
“你家这条件,说句不好听的,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哪家姑娘愿意跟着你跳火坑啊。”
几次三番下来,张家也就断了请媒人说亲的念头。
张建军自己也明白,他这样的家庭,能不饿死人就算不错了,娶媳妇,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地里的庄稼和山上的柴火上。
他想着,多打点粮食,多卖点柴,就能多给爹抓几副药,能让妹妹多读几年书。
至于他自己,就这么当一辈子光棍,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02
白家村虽然穷,但却出了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这个美人,就是村东头老李家的闺女,李秀兰。
李秀兰长得到底有多好看,村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知道她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大得像熟透的葡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比蜜还甜。
她往村口一站,那些从镇上回来的后生小子,骑着自行车都能看得撞到树上去。
李秀兰不光长得好看,手也巧。
纳鞋底,做针线,绣花,样样都拿得出手。
她绣出来的鸳鸯,跟活的一样,扑棱一下就能飞走。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早该被媒人踏破门槛了。
事实上,李家的门槛,也确实快被踏破了。
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托了媒人上门提亲。
有开拖拉机的万元户,有在镇上供销社当主任的,还有从城里回来的干部子弟。
彩礼也是一家比一家出得高。
从几百块钱,到“三转一响”,什么条件都有。
可奇怪的是,李秀兰一个都没看上。
她爹娘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我的傻闺女,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那镇上王主任家的小子,多好的条件,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你咋就不同意呢?”
李秀兰每次都只是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针线,轻声说一句。
“娘,我不喜欢。”
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没人知道。
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说秀兰这丫头,是心气太高。
长得漂亮,就以为自己是天仙了,这山沟里,怕是留不住她这只金凤凰。
大家也都觉得,李秀兰最后,肯定是会嫁到镇上,甚至城里去,过上吃商品粮的好日子。
没人会把她和村尾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张建军,联系在一起。
这两个人,就像是地上的泥土和天上的云彩,八竿子也打不着。
03
张建军和李秀兰,其实说过一次话。
那是在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那天下了雨,山路变得又湿又滑。
张建军背着一捆刚砍好的柴,从山上下来。
走到半山腰的一个拐角处,他看到一个人影,正蹲在一辆倒地的自行车旁边,显得很无助。
走近了才发现,是李秀兰。
她应该是从镇上赶集回来,不知怎么的,连人带车摔在了泥地里。
车链子掉了,后车轮也陷进了泥坑里。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此时却沾满了泥点子,白净的脸上也带着几分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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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张建军过来,她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
“建军哥,你……你能帮我看看吗?我这车链子掉了,弄不上去。”
她的声音细细的,很好听。
张建军点点头,放下背上的柴火,也没说话,就蹲下身子开始检查自行车。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但摆弄起那些精细的零件来,却显得很灵活。
油腻腻的链条,他三下五除二就给挂了上去。
然后,他又把陷在泥里的后轮给抬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的手上和身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黄色的泥水。
他站起身,在旁边的草叶上蹭了蹭手。
“好了。”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李秀兰看着修好的自行车,又看看他那副狼狈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建军哥,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从车筐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我刚从镇上买的鸡蛋糕。”
张建军摆了摆手,摇了摇头。
他重新背起那捆柴,一句话没多说,就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去。
李秀兰举着那个油纸包,愣愣地看着他那宽厚而沉默的背影,在湿滑的山路上,走得异常安稳。
从那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过任何交集。
只是偶尔在村里碰见了,李秀兰会冲他笑一笑,点点头。
张建军也只是憨厚地回应一下,然后就匆匆走开。
他觉得,像秀兰那样的姑娘,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能帮她一次,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
他不敢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04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一九八五年的冬天。
地里没了农活,村里人也闲了下来。
张罗着给孩子们说亲,就成了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
村里和张建军同龄的后生,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都已经订了亲,有的甚至孩子都满地跑了。
只有张建军,依旧是孤身一人。
他娘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他爹,咱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建军都二十三了,再不说个媳-妇,以后就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张老师躺在炕上,咳了两声,叹着气说。
“我何尝不急,可咱家这情况,你让我拿啥去给人家当彩礼?”
“总不能让人家姑娘一进门,就跟着咱们喝西北风吧。”
夫妻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飘进了在外屋劈柴的张建军耳朵里。
他手里的斧子,劈得更用力了。
木屑纷飞,像是他心里那些无处发泄的烦闷。
他也想娶个媳妇,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有个像样的家。
可现实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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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村里的王媒婆从他家门口路过。
他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把人请进了屋。
“我说王大姐,你人脉广,能不能再帮我们家建军问问?”
“我们不求女方家多好的条件,只要人好,肯踏实过日子就行。”
王媒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撇了撇嘴。
“建军娘,不是我说话难听。”
“就你们家这三间破房,还有老张这填不满的药罐子,谁家姑娘是傻子啊?”
“前几天,邻村倒是有个姑娘托我问,就是吧……那姑娘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有点麻子,腿脚还有点跛。”
“你要是觉得行,我就去给你们说说?”
张建军的娘一听,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这是王媒婆在故意羞辱他们家。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里屋的张建军却走了出来。
“娘,别求她了。”
他看着王媒婆,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这辈子,不娶媳妇了。”
说完,他拿起墙角的扁担和绳子,就出门上山去了。
他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愿意让爹娘再为了他的事,这样低三下四地去求人。
05
就在张家为了张建军的婚事愁云惨雾的时候,村东头的李秀兰家,也正闹得不可开交。
给李秀兰提亲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最后,她爹娘给她相中了邻县一个开养猪场的暴发户。
那人姓朱,比李秀兰大了十几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
最关键的是,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还因为打架斗殴,在里头待过两年。
但架不住人家有钱。
朱家直接放话,只要李秀兰点头,立马就送来一千块钱的彩礼,外加一台黑白电视机。
这在当时,绝对是天价了。
李秀兰的爹娘动了心。
在他们看来,女儿嫁过去,就是掉进了福窝里。
钱,才是一辈子最实在的东西。
“闺女,你别再犟了!”
她爹把旱烟袋在桌上磕得砰砰响。
“这家要是错过了,你上哪再找这么好的条件去?”
“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初八,就让你朱大哥来接你!”
李秀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爹,我不嫁!”
“我就是死,也不嫁给那样的人!”
“由不得你!”
她爹气得一拍桌子。
“你今天就给我待在屋里,哪也不许去!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再出门!”
李秀-兰被她爹娘锁在了自己房间里。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一片绝望。
她想不通,为什么爹娘就是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钱,也不是电视机。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让她觉得踏实,觉得安稳的人。
一个像……像那天在半山腰,默默帮她修好车,连口鸡蛋糕都不要的男人。
那个宽厚又沉默的背影,不知为何,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猛地生根发芽。
当天深夜,趁着爹娘都睡熟了,李秀兰用早就藏好的钥匙,悄悄打开了房门。
她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去任何亲戚家。
她借着清冷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径直朝着村尾的方向走去。
张建军家的土坯房,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野兽。
她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积攒全身的力气。
最后,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里的煤油灯很快就亮了。
张建军披着件旧衣服,打开了门。
当他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李秀兰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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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李秀兰的脸有些苍白,但那双大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张建军,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
“我嫁你,但你得答应我个事。”
张建军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结结巴巴地问。
“什......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