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传朕旨意……”
声音从观星楼上传来,沙哑又疲惫。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
毛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那座破败的宅院,目光像是穿过了岁月。
“……将此宅上下,尽数焚毁,片瓦不留。”
为什么?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本被皇帝紧紧攥在手里的旧历上,究竟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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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又一次阴沉下来。
应天府的冬日,天空总像一块被脏水浸泡过的旧棉絮。
颜色灰白,死气沉沉地压在人的头顶。
陈福往炉子里小心地添了一块新炭。
炭是上好的乌金炭,乌黑发亮,几乎没有烟。
可街上的风实在太大,像个无赖,一个劲儿地往棚子里钻。
吹得炉火摇摇晃晃,火苗胆怯地往回缩。
馄饨摊的油布棚子,被风掀得哗啦作响。
那声音,像深夜里有人在焦躁不安地翻着一沓厚厚的书页。
洪武十九年了。
这个年头,焦躁和不安是常有的事。
就像这应天府的天气,上一刻还晴着,下一刻就可能风雨大作。
谁也摸不准它的脾性。
陈福已经五十出头,常年弯腰包馄饨,背已经有些驼了。
那双包了数十年馄饨的手指,却依旧稳定有力。
捻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儿,用竹片抹上一点肉馅。
手指灵巧地一捏,一合,就是一个圆滚滚的漂亮元宝。
轻轻丢进撒了薄面的竹匾里,一个个挨着,乖乖地躺好。
他在这条街上摆了二十年的摊子。
见过的人,听过的事,比秦淮河上来来往往的画舫还多。
最近这段日子,街头巷尾的话题,总绕着一个人。
一个已经化为尘土,死了整整十一年的人。
诚意伯,刘基,刘伯温。
坐在摊前喝汤的食客,总会刻意压低了声音。
说皇上又要动手了,这次要算旧账。
胡惟庸案的血腥味,仿佛还没从应天府的石板路上散尽。
如今,这股冰冷的风,好像要吹向那些早已安息的开国功臣了。
陈福从不参与这些议论,他只是默默地听。
馄饨下了锅,在翻滚的沸水里上下浮沉。
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算军师。
而是一个清瘦、温和的长者。
那位被他称作“刘先生”的人,会在他打扫完观星楼后,拍拍他的肩膀。
温和地说,阿福啊,天晚了,楼里风大,早些回家歇着吧。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诚意伯府做个不起眼的小书童。
每日的工作,不过是在观星楼里打扫尘除,替先生研墨。
如今,他已是鬓角斑白,为生计奔波的老人。
先生也走了那么多年。
他觉得,这世道,似乎比先生在世时,更冷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队快马从街头疾驰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打在油布棚子上。
是锦衣卫。
那身刺眼的飞鱼服,腰间那柄狭长的绣春刀,比这冬天的寒风更让人心头发冷。
摊前的食客们瞬间噤声,一个个把头埋进碗里,喝汤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陈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他看见那队快马,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城南的方向去了。
城南。
那里有一座荒废了许久的大宅院。
诚意伯府。
陈福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一勺滚烫的汤水从勺里晃出,溅在手背上。
火辣辣的疼。
可他好像没感觉到。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队锦衣卫消失在街角。
他知道,要出大事了。
02
事情,比街头巷尾所有最大胆的猜测,都要大。
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乌鸦,飞遍了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
皇上要亲自搜查刘伯温的旧宅。
这个消息本身,就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血腥气。
整个城南,从三山门到聚宝门,都被戒严了。
陈福顾不上他的馄饨摊了,他把炉子里的火用沙土盖灭。
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把那几匾没卖完的馄饨都盖好。
他脱下油腻的围裙,汇入黑压压的人流,朝着城南的方向挤过去。
他不是去看热闹的。
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心里牵着他。
像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诚意伯府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一排排面无表情的锦衣卫,手持兵刃,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将成百上千的百姓,死死地隔在几十丈之外。
人们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形。
为首的那个人,陈福一眼就认出来了。
或者说,整个应天府,没有人不认得他那张脸。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那张脸像是用北地的寒冰凿出来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一双眼睛像鹰隼,在攒动的人群里来回扫视。
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像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诚意伯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府门,此刻大敞着。
门上的铜环,已经生满了绿锈。
一队队的锦衣卫,如同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不断地冲进去。
很快,宅院深处就传来各种刺耳的声响。
砸碎瓷器的声音,掀翻桌椅的声音,甚至还有撬动地砖的闷响。
陈福的心,像被那些声音一下下地捶打着,揪得紧紧的。
他太熟悉这座宅院了。
他记得前厅里那幅《观瀑图》,是先生最喜欢的。
他记得后院里那方小小的荷花池,夏天的时候,先生会坐在池边看书。
他记得通往书房的回廊上,挂着几串风铃,是先生的夫人亲手挂上去的。
风一吹,叮当作响,很是好听。
现在,那幅画可能已经被利刃划破了。
那方荷花池,大概也早已干涸,填满了泥土。
至于那些风铃,恐怕早就被当成无用的杂物,摔得粉碎。
人群里,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说是找到了刘伯温和胡惟庸来往的密信。”
“胡惟庸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现在才找到?”
“你懂什么,皇上这是要除根!要把所有跟胡党有牵连的人,不管死的活的,都挖出来!”
“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说是刘伯温藏了本预言书,上面写着大明国祚长不了,还有对皇上不敬的话。”
“我的天爷,这可是凌迟诛九族的大罪啊!”
陈福听着这些荒唐的言语,只觉得胸口发闷。
他记忆里的刘先生,从不屑于与人结党,更不会去说什么谶纬之言。
先生看得最多的是天上的星象,说得最多的是田里的农时。
他总说,天道酬勤,民心安,则天下安,此乃世间至理。
这样一个通透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做那些谋逆的勾当?
搜查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日头渐渐升高。
一队队锦衣卫进进出出,搬出一些破旧不堪的箱笼。
箱子都被粗暴地撬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无非是一些已经蛀了虫的旧衣服,还有一些发霉的旧书籍。
没有金银财宝,没有兵器甲胄,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龙袍”和“玉玺”。
毛骧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像一尊铁铸的门神,一动不动地站在府门口。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皇上要的,不是这些废铜烂铁。
如果找不到皇上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后果……他不敢再想下去。
太阳升到了头顶,又开始慢慢地向西边滑落。
围观的百姓也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净街的喝道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
人群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刃劈开,纷纷向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一顶规制森严的黄色龙辇,在一众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缓缓地,驶来了。
皇上,朱元璋,亲临了。
03
朱元璋来了。
他真的老了。
再也不是那个在鄱阳湖水战中,指挥若定的年轻统帅。
也不是那个在应天府登基时,意气风发的开国帝王。
他的身形已经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沟壑纵横。
可当他由太监搀扶着走下龙辇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那不是来自他身上的龙袍,也不是来自他身后的仪仗。
是权力本身的气味。
是那种生杀予夺,主宰万民命运的气息。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寻常的赭黄色常服,头上没戴翼善冠,只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着花白的头发。
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老人的疲态。
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
扫过眼前跪了一地的锦衣卫。
他的目光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
毛骧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将整张脸都贴到冰冷的石板路上。
朱元璋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
他径直迈开脚步,走进了那座破败荒凉的府邸。
两个贴身的小太监想跟上去搀扶,被他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制止了。
他一个人,走得很慢。
走过庭院里那片疯长的,已经枯黄的野草。
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廊柱上早已剥落的朱漆。
脚下的木质地板,因为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这里,他曾经来过很多很多次。
有时是君王,来向他最倚重的谋臣问策。
有时是朋友,来找一个能陪他通宵下棋的知己。
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叫朱重八的淮西汉子,来找一个叫刘基的浙江读书人,聊聊天,喝喝酒。
他们曾经在这庭院里,为了一个阵法的布置,争得面红耳赤。
也曾在这廊檐下,就着一盘盐水煮豆,看着月亮,谈论着天下一统后的光景。
如今,物是人非。
只剩下满目的荒凉,和被他的鹰犬们翻得底朝天的狼藉。
陈福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那个在破败庭院里独行的背影。
孤独,苍老。
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威严。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同样是冬日的午后。
刘先生在观星楼里小憩,他守在楼下的门外。
还是吴王的朱元璋,不带任何随从,一个人悄悄地来了。
他没让陈福通报,自己笑着摆了摆手,就推门进去了。
陈福在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听不清具体说的什么。
只记得,里面的两个人,后来都笑了。
那笑声,很畅快,很坦然,没有任何的君臣隔阂。
就像两个偷了村里西瓜的半大孩子,在分享着彼此的喜悦。
可那样的笑声,他后来再也没有听过了。
朱元璋绕过了所有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厅堂和卧房。
他对那些锦衣卫搜出来的所谓“证据”,似乎毫无兴趣。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
他穿过月洞门,径直走向了后院。
走向那座在整个宅邸中最高,也最僻静的独立建筑。
三层小楼,观星楼。
那里,是刘伯温生前待得最久的地方。
也是整个诚意伯府,唯一没有被锦衣卫大肆破坏的地方。
因为毛骧接到的密令里,清清楚楚地写着。
别处可以动,观星楼,必须等皇上亲至。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汇聚到了那座小楼上。
那里,究竟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04
观星楼的木门,虚掩着。
上面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铜锁,被锦衣卫提前砸开了。
朱元璋伸出手,轻轻一推。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咿呀”声,像是一个沉睡了许久的老人,在勉力睁开眼睛。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书卷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
朱元璋没有咳嗽,也没有皱眉。
他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楼内的昏暗。
楼内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像被时光的雪,安静地掩埋了。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绢帛星图。
上面用朱笔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星宿的轨迹和名称。
绢帛已经发黄,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破洞。
星图旁边,立着一架铜制的浑天仪。
曾经光亮可鉴的铜器,如今已是绿锈斑斑,像一件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文物。
最里面,靠着一扇大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
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
《天文大成》、《步天歌》、《灵台秘苑》、《乙巳占》。
还有一些用麻线装订的手稿,散乱地堆放在一起。
这里的一切,都和朱元璋记忆深处的景象,分毫不差。
只是,少了一个人。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在灯下蹙着眉头,研究星象变化的人。
朱元璋屏退了跟在身后的两个小太监,让他们守在楼下。
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
楼梯因为潮湿和虫蛀,已经有些松动。
每踏出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
像是一个衰弱的老人,在痛苦地叹息。
二楼,是存放舆图和全国各地地方志的地方。
朱元璋没有停留。
他继续向上走。
三楼。
这里是观星楼的顶层,也是刘伯温真正的私人空间。
这里比楼下要小很多,也更空旷。
四面都开了大大的窗户,若是晴朗的夜晚,可以看到漫天星斗。
白天,站在这里,则可以俯瞰大半个应天府的风光。
陈福在远处的人群里,心跳得越来越快。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座小楼的顶层。
少年时,他每天都要上来打扫两次。
他记得三楼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地上只有一个供人打坐的蒲团,旁边有一个用来看书的小几。
靠墙的位置,立着一排半高的书架。
书架上放的,并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兵法秘籍。
大多都是从民间搜集来的各种农书、历本、节气杂说。
刘先生曾经对他说过,阿福,你别小看这些东西。
星象在天上,也在田间地头。
看懂了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就看懂了一半的天下。
朱元璋缓缓走到那排书架前。
他的手指,戴着玉扳指的粗大手指,拂过一本本书的脊背。
灰尘簌簌地落下,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像一群飞舞的微小生灵。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
又像是在寻找一个失散了多年的故人。
毛骧在楼下,脖子都仰酸了。
他看不清楼上的具体情形,只能看到那个苍老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立在书架前。
他派人打听过,刘伯温晚年,痴迷于推演国运。
所有的心得,都秘密地记录了下来,藏在这观星楼的顶层。
那一定是一本密书,或是一份手札。
上面必然记载着动摇大明根基的“预言”。
只要皇上找到了它,他毛骧,就是揭发奸佞,护驾周全的头号功臣。
这份功劳,足够他将政敌彻底踩在脚下。
终于,朱元璋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手指,停留在了一本册子上。
那是一本很不起眼的册子。
没有华丽的封面,只是用粗糙的麻纸包裹着。
封面已经破损,边角卷起,勉强能看到用墨笔写的“庚申年历”四个字。
不是朝廷每年颁发的《大统历》。
就是一本最最寻常的,民间乡野用的农家旧历。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找到了吗?
那个能决定无数人生死,能让皇帝亲临的秘密,就在这本破旧的册子里?
朱元璋抽出了那本旧历,转身走到窗边。
借着窗外苍白的天光,他缓缓地,翻开了它。
05
旧历的书页,又黄又脆。
像是被秋霜打过的枯叶。
朱元璋觉得,只要自己稍微用一点力,它们就会化为齑粉。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
翻得很慢,很仔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仿佛上面记载的不是单调的节气物候。
而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条充满了鲜血、汗水和背叛的崎岖人生路。
书页上,有刘伯温的笔迹。
清秀,瘦劲,自成风骨。
“正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二月,雨水,獭祭鱼,鸿雁来。”
“三月,惊蛰,桃始华,仓庚鸣。”
都是些最寻常的物候记录。
偶尔,会在旁边用更小的蝇头小楷,添上一两句心得。
“是夜,太白经天,其光烁烁,主兵戈,宜警惕。”
“今岁春旱,江南尤甚,恐不利于麦,需早做准备。”
这些字,这些话,朱元璋都无比熟悉。
当年,他还只是吴王的时候,就时常来这里。
刘伯温会把这些记录指给他看。
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哪里的雨水多了可能会有洪涝,哪里的收成要担心可能会有饥荒。
他嘴上总是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心里,却比谁都信。
他就是靠着这份近乎未卜先知的精准判断,一次次地避过凶险,抓住良机。
也是靠着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们君臣二人,才从微末之中,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不,是走到了过去。
毛骧在楼下,紧张地攥着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他看不见楼上的情形。
只能看到那个苍老的背影,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绷紧的丝线。
每一息,都充满了断裂的危险。
应天府街市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在诚意伯府的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围观的百姓,紧张的锦衣卫。
藏在人群里,手心全是冷汗的陈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汇聚在那座小楼的窗口。
竭力想象着里面的场景。
找到了吗?
是刘伯温藏匿的,与某个废太子,某个旧元势力的来往信件?
还是他私下绘制的,大明江山社稷的堪舆图和龙脉走向?
所有人的心里,都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
这把刀什么时候落下,会落在谁的头上,谁也不知道。
陈福的牙关,在微微打颤。
他想起了刘先生被胡惟庸构陷,抱病还乡的日子。
后来皇上又把他召回京城,名为“恩养”,实为“软禁”。
先生的病,一天比一天重。
却固执地拒绝了皇上派来的一切御医和名贵药材。
他只是对身边的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必强求。
那时候,陈福不明白先生的决绝。
现在,站在这片肃杀的气氛里,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先生不是不怕死。
他是怕,活着,比死了更艰难,更痛苦。
终于,朱元璋翻书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目光,像两枚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其中一页上。
那一页,纸张的颜色,比书里任何一页都要深一些。
像是曾被什么液体,反复浸透过。
是泪水?
还是冷汗?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没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周遭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一样。
压抑,沉闷,让人窒息。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那位经历了无数尸山血海,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那位早已将自己的心肠磨炼得比钢铁还硬的皇帝。
他的肩膀,竟然在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剧烈情绪。
他的脸背着光,完全淹没在楼内的阴影里。
没人看得清他此刻的表情。
可那股从楼上传来的气息,却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整条街道。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恐惧,无边悲伤,还有滔天愤怒的复杂情绪。
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毛骧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直接跳出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想要欢呼的冲动。
他大胆地,不,是无比确信地猜测,一定是找到了!
找到了刘伯温大逆不道的铁证!
或许是一句对皇上本人最恶毒的诅咒。
或许是一则用星象推演出的,关于大明国祚,关于朱家皇室的不祥预言。
刘伯温通晓天文,能推演未来,这在朝野上下都不是秘密。
他留下这样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毛骧已经准备好了。
他身后的那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冲出去。
将刘家尚在人世的,哪怕是隔了三代的远亲旁支,也一网打尽,全部下狱。
为他毛骧,再添一桩“洞察奸佞,护驾有功”的泼天奇功。
这份功劳,足够他将朝中最后一个敢与他作对的政敌,彻底踩在脚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风停了。
人声也停了。
只有每个人的心跳声,在各自的胸腔里,疯狂地擂着鼓。
过了很久,久到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朱元璋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姿态,合上了那本旧历。
他没有把书放回书架。
而是用尽力气,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然后,他转身,再次出现在窗口。
苍白的冬日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都照得一清二楚。
他的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
眼神里,是一种旁人永远无法读懂的,混杂着痛苦、疲惫和决绝的复杂光芒。
他的声音,通过身旁内侍尖细的嗓子,被放大,传遍了整个街区。
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威严。
“传朕旨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紧张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毛骧的背上,瞬间就被奔涌而出的冷汗彻底浸透。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句能决定无数人命运,也能决定他自己未来的后半句话。
是“彻查刘氏余党,一个不留”,还是“昭告天下其罪,以儆效尤”?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或敬畏或恐惧的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座他曾与刘伯温无数次彻夜长谈的,破败的宅院上。
那目光里,有回忆,有挣扎,有痛苦,有不舍。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让毛骧和所有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如遭雷击的命令。
“……将此宅上下,尽数焚毁,片瓦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