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你还是没变,一点没胖!”
“你不也一样,跟吃了防腐剂似的!”
我笑着和当年的同桌寒暄,心里却在暗暗计算着什么。
这场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注定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我悄悄刷卡买下了那张足以让我肉疼半年的天价账单,只为抚平心中多年的一个褶皱。
可就在我们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时,饭店老板却带着服务员,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了我们面前,脸上挂着职业却冰冷的微笑:“各位,离开前,请先把单买了。”
01
车窗外,城市的黄昏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绚烂又带着一丝不真实的甜腻。
我的心跳,却跟这该死的红灯倒计时一样,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
同学聚会。
还是毕业二十周年的。
收到邀请函的时候,我正因为一个项目方案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那张烫金的电子请柬,在手机屏幕上闪着刺眼的光,像一张来自平行时空的判决书。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整整一个星期。
老婆说,去呗,有什么好怕的,都一把年纪了,谁还笑话谁啊。
是啊,都快四十的人了。
可我怕的,从来不是别人笑话我。
我怕的,是自己笑话自己。
我叫李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放在二十年前那个一百多人的年级里,就像扔进水里的一粒盐,瞬间就化了。
成绩中不溜,长相中不溜,家境……偏下。
绿灯亮了。
我一脚油门,把那辆陪了我六年的大众开进了“金玉满堂”金碧辉煌的地下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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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车位的时候,我看见了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车牌号很炸,四个8。
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车门打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下来。
他比高中时胖了些,头发也稀疏了些,但那股子指点江山的派头,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
张远。
我们的老班长。
我默默地把车停到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为了今天,我特意穿上了那件咬牙买下的名牌衬衫,出门前还喷了点老婆从不让我碰的古龙水。
可不知为何,在看到张远那辆车和他那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后,我所有的精心准备,都显得像个笑话。
我深吸了一口车里残留的空气清新剂味道,努力把胸口那股子憋闷压下去。
二十年了,李文。
你不再是那个连班费都得拖到最后一天才交的穷小子了。
你在省城有房有车,有个还算体面的工作。
你已经很努力了。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然后推开车门,走向那部通往宴会厅的电梯。
电梯里光可鉴人,照出我一张略显僵硬的脸。
叮。
六楼到了。
电梯门一开,一股热浪夹杂着喧嚣扑面而来。
“哎哟,这不是李文吗?”
一个几乎已经秃顶的中年男人热情地拍了我的肩膀。
我愣了三秒,才从他那依稀可辨的眉眼中认出来。
“王……王胖子?”
“去你的,我现在叫王总!”他挺了挺啤酒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就是这一声“李文”,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瞬间,无数道目光朝我射来。
有好奇,有审视,有惊喜,也有一闪而过的茫然。
“李文?哪个李文?”
“就是坐最后一排,不怎么说话那个。”
“哦哦哦!想起来了!哎呀,真是你啊!一点没变!”
我被一群人围住,脸上堆着笑,机械地和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打着招呼。
他们有的成了领导,有的做了老板,有的成了全职太太,在名牌包和孩子成绩的攀比中找到了新的战场。
每个人都在用二十年的时光,奋力地证明着什么。
而我,好像是那个不小心闯入的观众。
“李文,来来来,坐我这儿。”
张远的声音像摩西分开红海,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他站在主桌旁,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正微笑着向我招手。
他还是那样,像个天生的太阳,永远在人群最中央。
我走了过去,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
“班长。”我喊了一声。
“叫什么班长,叫老张,或者叫远哥!”他哈哈大笑着,用力地在我背上拍了两下。
那力道,让我差点没站稳。
我被按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
这个位置,是主桌的次席,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位置。
我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李文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张远一边熟练地给我的杯子倒上酒,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就……在一个小公司做个部门经理。”我含糊地回答。
“不错不错,也是领导层了!”张远举起杯,“来,为了我们二十年后的重逢,干杯!”
酒杯碰撞,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豪华的包间里。
我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我的食道。
聚会,正式开始了。
02
酒桌,是个神奇的地方。
三杯酒下肚,那些客套的面具就开始出现裂痕,取而代天才的是放肆的追忆和不加掩饰的炫耀。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老刘的假发被风吹掉那次?笑死我了!”
“记得记得!还有物理老师,天天说‘我占大家两分钟’,结果一占就是一节课!”
笑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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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
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响,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安静地看着前排那些鲜活的生命。
那时,我最怕的,就是学校组织各种活动。
因为活动,就意味着要交钱。
春游、秋游、运动会统一服装、买复习资料……
每一次,当生活委员拿着本子开始收钱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沉到谷底。
我爸妈是双职工,在一个效益不好的老国企。
每个月的工资,扣除家用,所剩无几。
他们总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可我分明看到过,妈妈为了给我凑那几十块钱的活动费,半夜还在灯下做手工活。
那是一次去邻市参加学科竞赛的选拔。
我很幸运地入选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三百块钱的报名费和路费。
三百块,在那个年代,对我家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犹豫了很久,想跟老师说我不去了。
可那是我唯一一次,感觉自己离“优秀”那么近。
我还是硬着头皮跟爸妈说了。
我爸沉默着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三百块钱,皱巴巴地塞给了我。
他说:“去,给咱家争口气。”
我把钱交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很温柔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我通红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出发那天,大家在校门口集合。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
张远,作为班长,自然是组织者。
他拿着个小本子,在点名,核对费用。
“……李文,到了没?”他喊道。
“到了。”我小声应着。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单,然后突然大声说了一句:“李文的钱交了啊!我还以为你家困难,这次来不了呢!”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同学都听见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同情,有好奇,有鄙夷。
我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一样,滚烫。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然我知道,张远可能没有恶意,他只是性格直爽,说话不过脑子。
可那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敏感而自卑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变得更加沉默。
那根刺,一扎就是二十年。
“……李文?李文!想什么呢?班长敬你酒呢!”
王胖子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回过神,看到张远正举着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老李,是不是看咱们班花看得入神了?”张远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女人。
那是我们当年的班花,林晓。
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正和旁边的女同学聊着什么,笑靥如花。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以前的事,都是好事!”张远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豪气地一挥手,“服务员!再加几个硬菜!那个佛跳墙,来一份!还有那个澳洲大龙虾,也来一只!”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班长就是敞亮!”
“跟着班长有肉吃啊!”
张远很享受这种奉承,他摆摆手,说:“今天大家别跟我客气,敞开了吃,敞开了喝!二十年没见了,必须尽兴!单,我买了!”
他又一次成了全场的焦点。
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每个人的敬酒,听着他高谈阔论着自己的公司、人脉和下一个“小目标”。
我心里那根埋了二十年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不想和他争,不想和他抢。
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体面地,安静地,把这根刺拔出来。
证明给自己看,二十年后的李文,不再是那个连三百块钱都拿不出来的穷小子。
证明给自己看,我也可以云淡风轻地,为这一桌的喧嚣和浮华买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越来越热烈。
有人开始唱歌,有人开始划拳。
张远又叫了两瓶茅台,包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昂贵起来。
我看了看时机,觉得差不多了。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
“那个……我去趟洗手间。”
没有人注意到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抱着麦克风嘶吼《光辉岁月》的男同学身上。
我走出包间,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身后。
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我没有去洗手间。
我径直走向了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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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的服务员小姐姐正低头玩着手机。
“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她抬起头,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买单。”我说。
“好的,请问是哪个包间?”
“就是……那个最大的包间,名字好像是……是叫‘金玉满堂’还是什么……”我有点记不清了。
服务员笑了:“先生,我们酒店叫‘金玉满堂’,您说的是哪个包间号?”
“哦哦,包间号……”我脑子飞速旋转。
我记得进门的时候,门牌上好像是三个很吉利的数字。
对,三个一样的数字。
张远订的包间,肯定是最气派的。
“是999包间吗?”我试探着问。
因为“9”是最大的个位数,至尊之选,很符合张远的风格。
服务员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是的先生,‘帝王苑’999包间,请问是现在结算吗?”
“对,现在结。”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猜对了。
“好的,先生,您的包间加上服务费,一共消费是……两万三千八百八十八元。”
嘶。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数字,比我预想的还要高出一大截。
这几乎是我三个月的工资了。
我的心在滴血。
手,在口袋里攥紧了那张信用卡。
老婆下个月还想换个新手机……
孩子下学期的补习班费用……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
但只是一瞬间。
我抬起头,看着服务员那张等待的脸,看着前台后面那面金光闪闪的背景墙。
退缩?
不。
如果今天退缩了,那根刺,可能会跟着我一辈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那张额度最高的信用卡,递了过去。
“刷卡。”
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好的,先生。”
刷卡,输密码,签字。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当我拿回那张薄薄的卡片和签购单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感,像温暖的潮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心疼和犹豫。
“那个,麻烦你一下。”我对服务员说。
“先生您请讲。”
“这个包间的单已经结了。一会儿如果有人来问,特别是那位穿黑色西装的先生来买单,您就说已经有人结过了。”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最重要的,“但是,请千万别说是我结的,就说是位不愿意留名的先生,拜托了。”
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是想完成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对过往的告别。
服务员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好的先生,我明白了,您放心。”
“谢谢。”
我把签购单小心地折好,放进裤子口袋里。
那里,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我转身,走回包间。
推开门,里面的喧嚣依旧。
张远正被几个人簇拥着,面红耳赤地讲着他当年怎么追到校花的“光荣事迹”。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端起那杯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酒还是那么辣。
但这一次,我却品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甘甜。
我看着还在唾沫横飞的张远,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赢了。
李文,你用一种最体面、最成年人的方式,赢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03
聚会渐渐进入尾声。
桌上的菜盘大多都空了,酒瓶也横七竖八地倒着。
有人已经喝得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有人还在拉着身边的人,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兄弟,啥也别说了,以后有事,言语一声!”
“姐们儿,你可得好好对自个儿,别为了家庭就忘了自己。”
离别的伤感,和酒精发酵后的多愁善感混杂在一起,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大家开始互相加微信,建了一个新的“二十年同学群”。
然后是合影。
几十个中年人,努力地挤在一起,对着镜头,露出或灿烂或疲惫的笑容。
“来来来,茄子!”
“不对不对,咱们应该喊当年的口号!”
“高三五班,猛虎下山!耶!”
咔嚓。
一张定格了二十年光阴的照片诞生了。
我站在最边上的角落,只露出了半张脸。
但我笑得很开心。
真的。
拍完照,就该散场了。
大家互相搀扶着,勾肩搭背地准备离开。
“哎哎哎,都别动啊!”
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因为喝了太多酒,脸红得像关公。
他用手点了点在场的所有人,大着舌头说:“今天!谁也别跟我抢!都说了我买单!”
“班长威武!”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几个同学立刻起哄。
“我去去就回!”
张远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转身就朝包间门口走去。
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比如王胖子,还跟在后面,假模假样地推让着。
“哎呀班长,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破费呢,咱们AA吧。”
“滚蛋!”张远回头笑骂,“跟我提AA,看不起谁呢?”
我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我甚至悠闲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品着。
我在等。
等那个好戏上演。
我在脑海里预演着接下来的情景:
张远走到前台,掏出他那张黑色的信用卡,说:“买单,999包间。”
服务员会微笑着告诉他:“先生,这个包间的单已经有位先生结过了。”
张远会愣住,问:“谁结的?”
服务员会按照我的嘱咐回答:“那位先生没有留名。”
然后,张远会回到包间,带着一脸的惊讶和疑惑,大声问:“谁?谁他妈把单给偷偷买了?给我站出来!”
到时候,全班同学都会面面相觑。
而我,会在一片猜测中,云淡风轻地站起来,拍拍张远的肩膀,说:“嗨,老张,谁结不一样?都是同学,大家开心就好。”
那一刻,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
我只需要享受那一刻,享受张远脸上那副精彩的表情,享受所有同学投向我的,那种混杂着惊讶、钦佩和不可思议的目光。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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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足以抚平二十年来所有的不甘和委屈。
我端着茶杯,看着张远摇摇晃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一切,都像我剧本里写的那样,完美。
包间里的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大家脸上都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满足和惬意。
“今晚可真痛快啊!”
“是啊,多亏了咱们班长,不然哪舍得来这么贵的地方。”
“下次再聚啊!”
我听着这些议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慢悠悠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我的衬衫。
该我出场了。
我跟在人群的最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包间。
大家正聚集在走廊里,等着张远“凯旋归来”。
晚上的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很舒服。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会儿怎么开车送两个顺路的同学回家,以彰显我的仗义和从容。
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张远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笔挺经理制服,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男人。
是这家酒店的老板?还是大堂经理?
我看不太清。
但我看到,那个男人的脸色,不太对劲。
04
正当大家说说笑笑,准备簇拥着走向电梯时,那个穿着经理制服的男人加快了脚步,超过了张远,和另外两名闻声赶来的服务员一起,不偏不倚地,拦在了我们这群人的正前方。
他的动作很礼貌,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但那姿态,分明像一堵无形的墙。
走廊里喧闹的笑语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不解地看着他。
“各位先生女士,晚上好。”
那个男人开口了,声音洪亮,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无可挑剔的职业性微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看样子,大家今晚的聚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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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呆滞的脸。
然后,他微微欠身,说出了一句足以载入我们班史册的话。
“不好意思,在各位离开前,麻烦请先把单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