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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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沉默的惩罚
周建平被窗外溜进来的阳光晃醒了。他眯着昏花的眼睛,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边。另一侧的被窝是凉的,和过去三十五年里的每一个早晨一样。
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规律得让人心慌。他慢吞吞地坐起来,关节发出咯吱的响声,像台生锈的老机器。床头上挂着日历,今天用红笔圈了个圈——体检日。他盯着那个圆圈看了好久,直到眼睛发酸。
“早饭好了。”林静芳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平得像尺子量过。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手里端着碗小米粥,热气微弱地往上冒。
周建平嗯了一声,趿拉着拖鞋走进餐厅。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个馒头,还有那碗已经晾到温热的粥。完美得挑不出毛病,就像他过去一万两千多个早晨看到的一样。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妻子。林静芳正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皮耷拉着,看不出表情。岁月把她曾经乌黑的头发染成了灰白,却在脸上刻出了坚硬的线条。她吃得很快,但动作依然优雅——这种优雅,曾经让他着迷了整整十年。
“今天要去医院体检。”周建平打破沉默,声音干巴巴的。
“知道。”林静芳收起自己的碗筷,水龙头哗地打开,“衣服在沙发上。”
这样的对话,他们每个月都要重复一次。每次都是这些词,连语气都不变。周建平机械地嚼着馒头,味同嚼蜡。他记得四十年前,林静芳会在粥里偷偷埋个荷包蛋,等他发现时就像只偷腥的猫一样笑。而现在,连咸菜都切得一样大小,不会多一丝也不会少一毫。
出门时,林静芳把体检单递给他。手指没有碰到他的手,像避开什么脏东西。
“我可能晚点回来。”周建平说,“要去拿药。”
“嗯。”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了。
电梯缓缓下降,周建平看着金属门上模糊的倒影。七十岁的人了,背有点驼,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那时候他可是厂里有名的美男子,林静芳是会计室的一枝花,多少人羡慕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他鼻子发痒。护士抽血时,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检查……能看出什么吗?”
“常规检查而已。”护士麻利地贴着标签,“您这年纪,每年查一次放心。”
等待区坐满了人,大多是和他一样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个老太太一直絮絮叨叨地和老伴说话,老头不时点头附和。周建平把脸转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开始黄了。
叫到他的名字时,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体检科是个年轻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一边翻着他的病历一边问着常规问题。
“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老毛病,高血压。”周建平说,“睡眠不太好。”
医生点点头,在电脑上敲打着。突然,他停顿了一下,往前凑近屏幕。
“周老先生,您三十五年前……做过手术?”
周建平愣了一下:“手术?没有啊。就十年前割过痔疮。”
医生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他滚动着鼠标,眉头慢慢皱起来:“系统记录显示,您三十五年前在市第一医院做过输精管结扎术。这个……您不知道吗?”
候诊区的嘈杂声突然变得很远。周建平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看见医生的嘴唇在动,但听不清在说什么。三十五年前?那不就是……
“周老先生?您没事吧?”
护士递过来一杯水。周建平接过纸杯,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水温温的,但他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结成了冰。
“可能……是系统出错了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忽得像别人的。
接下来的检查他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布。B超机的凝胶凉得他一颤,做心电图时电极片贴在胸口像一块块冰。医生又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含糊地应付过去。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不太灵,他踩了好几次脚才亮起来。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响。
林静芳坐在客厅沙发上织毛衣,电视开着,但她的眼睛没看屏幕。织针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某种昆虫在鸣叫。
“回来了。”她说,头也没抬。
周建平站在玄关,鞋带解了一半。他看着她被灯光柔化的侧脸,突然想起三十五年前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她坐在同样的位置,织着同样的毛衣。不同的是,那天她抬起头时,眼睛是红肿的。
“静芳。”他开口,声音哑得吓人。
织针停了一瞬,又继续动起来:“饭在锅里。”
“今天去医院……医生说了一件事。”
毛衣被放到了膝盖上。林静芳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深不见水的井。
“我三十五年前……”周建平觉得舌头打结,“做过绝育手术?”
空气凝固了。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说着即将到来的降温。周建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在敲一口破钟。
林静芳缓缓站起身,织好的毛衣从她膝头滑落,摊在地上像一团红色的血。她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距离很近,近得他能数清她眼角的皱纹。
“是啊。”她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签的字。”
窗外突然刮起大风,树枝抽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周建平看着妻子转身走进厨房,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他慢慢弯腰捡起那件毛衣,红色的毛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三十五年前,正是他们儿子出生那年。
第二章 体检风波
体检报告是三天后寄到的。周建平躲在书房里,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纸张被捏得发烫,那些医学术语像蚂蚁一样在眼前爬。
“输精管结扎术术后改变”——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这几个字。后面附着一行小字:手术时间约在35年前,吻合术未见明显痕迹。
他猛地推开椅子,抽屉被拉得哗啦响。最底层压着个铁盒子,装着这些年所有的病历本。1989年的那一本封皮已经发黄,他颤抖着翻到十月那一页。
“患者主诉尿频尿急,诊断为前列腺炎,开具抗生素。”下面是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医院公章。
没有任何关于手术的记录。
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油烟机嗡嗡地响。周建平把脸埋进掌心,闻到自己手上老旧的墨水味。儿子周涛小时候最爱玩这个铁盒子,说要把爸爸的“病”都装进去。那时候林静芳总是急忙把孩子抱开,说病历脏。
现在想来,她是怕孩子看见什么?
电话铃突然炸响,惊得他差点跳起来。接起来是儿子熟悉的大嗓门:“爸,我明天出差,小雅和萌萌就不过去看你们了。”
“哦……好。”周建平努力让声音正常点,“几天回来?”
“半个月吧。妈呢?”
周建平扭头看向厨房方向。磨砂玻璃后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动,节奏均匀得像钟摆。“在做饭。”
“那行,我给她手机发了红包,你让她记得收。对了爸,你体检结果出来没?”
周建平喉咙发紧:“还没……全出来。”
挂掉电话时,他发现自己出了一手心的汗。书桌上的台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闪着。三十五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灯泡坏了一个,屋里半明半暗。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看见林静芳坐在黑暗里,脸上挂着泪痕。
“怎么了?”他当时问,带着酒气去搂她。
林静芳躲开了。她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周建平,我怀孕了。”
记忆在这里断了片。他只记得自己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林静芳已经做好了早饭,眼睛肿着,但表情平静。后来几个月她孕吐得厉害,他陪着去产检,医生笑着说孩子很健康。
儿子出生时七斤八两,哭声响亮。护士抱出来说“恭喜,是个男孩”,他激动得差点摔倒。林静芳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现在回想起来,她从产房出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建平,你去结扎吧。”
他当时愣了下,但很快答应了。毕竟妻子刚受了苦,这点要求算什么。手术是悄悄做的,林静芳说传出去不好听,找了家小医院。他现在甚至记不清是哪家医院,只记得术后隐隐作痛了好几天。
“吃饭。”林静芳在门外说。
周建平慌乱地把体检报告塞进抽屉最底层。餐厅灯光明亮,菜摆了一桌子,都是他爱吃的。林静芳盛好饭,筷子摆得整整齐齐。
他突然没了胃口。
“你记得……我当年做手术那家医院叫什么吗?”
筷子轻轻搁在碗上。林静芳抬眼看他,目光像两把手术刀:“怎么问这个?”
“今天……今天老张说他儿子要去做这个手术,问我哪家好。”
谎言像滚烫的石头卡在喉咙里。周建平低头扒了一口饭,米粒干涩得难以下咽。
“不记得了。”林静芳夹了一筷子青菜,“那么久的事。”
夜里他睡不着,翻身的动作不敢太大。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但他知道林静芳也没睡。这么多年,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能跑火车。
第二天他借口去买报纸,拐进了社区卫生所。相熟的老医生正准备下班,被他拦在门口。
“老刘,帮我看看这个。”周建平把体检报告塞过去,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
老医生推推眼镜,对着光看了一会儿。表情慢慢严肃起来:“老周,这个……”
“是不是弄错了?”
“不好说。”老医生指着报告上的图,“你看这个结扎的痕迹,很清晰。而且后面写‘吻合术未见明显痕迹’,说明当时做得……很彻底。”
周建平腿一软,差点没站住。老医生赶紧扶住他,压低了声音:“你真不知道?当年不是你自己同意做的?”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卫生所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晃得他头晕目眩。走廊尽头有个孩子在哭,哭声尖锐得像刀子,一下下刮着他的耳膜。
回家时天色阴沉,要下雨的样子。周建平在楼下花坛边坐了很久,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三楼的窗户也亮了,林静芳的身影在窗帘后一闪而过。
他想起儿子周涛小时候,有次幼儿园活动要交父母结婚照。林静芳翻箱倒柜找出来,照片上她穿着白衬衫,靠在他怀里笑。五岁的周涛指着照片说:“妈妈笑得真好看,现在都不笑了。”
当时林静芳正在缝扣子,针一下扎在指头上,血珠冒出来,她放在嘴里吮了吮。
门禁对讲机突然响了,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是儿子的声音:“爸,开下门,我东西落你们这了。”
周建平慌乱地按下开门键。电梯数字一层层跳,他觉得心跳也跟着加速。
周涛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我U盘是不是落书房了?明天开会要用。”说着就往书房钻。
周建平猛地想起抽屉里的体检报告,赶紧跟进去。儿子正在书桌上翻找,抽屉大开着。那份白色的报告露出一角,像嘲讽的笑。
“爸,这是你体检结果?出来了怎么不跟我说声?”周涛已经抽出了报告纸。
时间好像变慢了。周建平看着儿子的手指捏着纸张,看着他的眼睛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定格在不可置信。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映亮周涛瞬间惨白的脸。
“输精管结扎……三十五年前?”周涛的声音在发抖,“爸,这是什么意思?”
雷声轰隆隆滚过天际。周建平扭头,看见林静芳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门口,手里端着果盘。她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子,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平静。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第三章 往事追踪
“这是什么意思?”周涛又问了一遍,把报告纸拍在书桌上。墨水被震得溅开来,晕染了那几个冰冷的字。
周建张了张嘴,目光越过儿子,求助似的望向门口的妻。林静芳慢慢走进来,把果盘放在桌上。苹果切得整齐,牙签插得好好的,像她做的任何事一样无可挑剔。
“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意思。”她说,声音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
周涛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突然笑了出来:“妈,这不好笑。三十五年前?那时候我刚出生!爸怎么可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书房里只剩下雨声,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周涛的脸色从震惊变成困惑,最后凝固在一种可怕的醒悟中。他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书架上,相框啪地倒下来。
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周涛满月时拍的。照片上的林静芳抱着孩子,笑得温柔;周建平搂着她的肩膀,一脸幸福。
“所以……”周涛的声音干涩,“我不是爸的亲生孩子?”
“你是。”林静芳说。
周建平猛地抬头看她。雨水顺着窗户往下流,像一道道泪痕。他看见妻子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像三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骄傲。
“那这是什么意思?”周涛指着报告,手指发抖。
林静芳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倒下的相框,轻轻擦掉灰尘:“意思就是,你父亲在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做了绝育手术。”
谎言。周建平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可他看着妻子平静的侧脸,突然失去了质问的勇气。那个雨夜,他醉醺醺地回家,林静芳在哭……之后发生了什么?记忆像被雾笼罩着,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为什么?”周涛问出了周建平心中的问题。
林静芳转过身,看着丈夫。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特别黑,深不见底:“因为你父亲出轨了。”
这个词像巴掌一样扇在周建平脸上。他踉跄一下,扶住椅子才没摔倒。书房的灯突然闪了几下,停电了?不,是对面楼的施工灯晃过窗户。
黑暗中,他听见林静芳的声音:“那个女人找到我,说她怀孕了。”
周涛倒吸一口冷气。周建平想说话,想否认,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是的,他想起来了,那个叫小芳的女工,总在车间门口等他……可是出轨?他没有,至少记忆里没有。
“然后呢?”周涛的声音在抖。
“然后你父亲求我原谅,说会和她断干净。”林静芳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去做了检查,医生说很难再怀孕了。所以当他提出结扎表忠心,我就同意了。”
周建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胡说……我没有……”
“没有出轨?”林静芳轻笑一声,“周建平,你喝醉的那天晚上,是谁送你回来的?”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那个雨夜,小芳扶着他走到楼道口,被他推开。他摇摇晃晃地上楼,听见身后传来哭声。第二天醒来,林静芳的眼睛是肿的。
“我没有……”他虚弱地反驳。
林静芳已经打开了手机手电筒,光从下往上照着她的脸,显得有点诡异:“手术是我安排的医院,我签的字。你说你醉了,不记得了。”
周涛看看父母,突然冲出了书房。防盗门被摔得震天响。周建平想追,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灯光重新亮起来。林静芳关掉手机,开始收拾桌上的果盘。一块苹果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用餐巾纸包好。
“为什么?”周建平问,声音苍老得自己都认不出。
林静芳直起身,看着他。那一刻,周建平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这重要吗?”她说,“都过去三十五年了。”
她端着果盘走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周建平跌坐在椅子上,拿起那个全家福相框。照片上的林静芳笑得真甜,眼睛弯成月牙。可他记得,拍完照回家她就哭了,说眼睛疼。
一切都是假的吗?
第二天他去了市第一医院。病历室的工作人员爱答不理,直到他塞过去两包烟。
“三十五年前的记录?难找哦。”工作人员翻着白眼,“叫什么?什么时候?”
周建平报上名字和日期,手心在出汗。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打着,鼠标滚轮哗哗地响。
“没有啊。”她说,“1989年10月,周建平,只有个前列腺炎的记录。”
周建平的心沉下去。难道真是体检机构搞错了?
“不过……”工作人员突然凑近屏幕,“有个同名同姓的,手术记录是11月2号。但不是我们院的,是二院那边的记录,系统同步过来的。”
“二院?”周建平愣住。他从未去过那家医院。
工作人员打印出一张纸递给他。上面简单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