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公章是黄铜的。
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块凝固的旧时光。
桌子是红木的,很沉。
拍在上面,发出的声音也很沉。
像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水汽,还有火。
一年了。
我从一个蹬三轮的,变成了能踩缝纫机的。
从一个欠债的,变成了兜里有奖金的。
现在,我想走了。
回我的湘西,盖我的房,过我的日子。
我觉得这很合理。
债清了,人就该走了。
可她不这么觉得。
她把那枚要命的公章,从抽屉最深处拿出来。
“砰”的一声,砸在我和我的告别之间。
砸得我耳朵里嗡嗡响。
然后,我听见她带着颤抖的怒气问我。
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她说:
“陈浩,谁家老板连自己的服装厂都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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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七年的夏天,好像没有尽头。
太阳是一盆泼下来的滚油。
空气黏稠,糊在人的皮肤上,撕不下来。
我叫陈浩,二十岁。
刚从湘西的群山里钻出来,一头扎进这南方的城。
城是水泥的森林,我是林子里一只迷路的鸟。
我有一辆三轮车,除了铃不响,哪都响。
它是我的腿,也是我的饭碗。
我在布料批发市场给各家服装厂送货。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进了眼睛,又咸又涩。
可我心里是甜的,因为每一趟车,都离老家的青瓦房近了一寸。
那天下午,我接了一单急活。
给锦绣服装厂送一批丝光棉。
老板说,这料子金贵,是苏厂长点名要的,赶着做一批出口的连衣裙。
我看着那几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的布,心里盘算着这趟能挣多少。
三轮车蹬得飞快,链条唱着欢快的歌。
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晴空万里,一转眼,乌云就像打翻的墨汁,迅速铺满了天空。
风起来了,卷着地上的尘土和塑料袋,呜呜地叫。
第一滴雨砸在我的胳膊上,冰凉,硕大。
我心里一咯噔,坏了。
我把身上那件破了洞的雨衣脱下来,拼了命地去盖那几匹布。
雨点变成了雨线,雨线又汇成了雨幕。
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和我那辆在雨中飘摇的三轮车。
我像个疯子,用整个身体护着车上的货。
可雨太大了,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等我浑身湿透,狼狈地把车蹬到锦绣服装厂门口时,一切都晚了。
雨布被风掀开一角,泥水溅了上去。
最上面的那匹布,湿得能拧出水来,上面还印着几个清晰的泥点子。
像一块完美的玉,有了瑕疵。
工厂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女人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门口。
她就是苏云锦。
我以前听人说过她,年轻,厉害,像个男人一样撑着这个厂。
那天,我第一次见她。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一条深色的西装裤。
短发,齐耳。
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可她站得笔直,像一棵松。
她没看我,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匹湿透的布。
那眼神,比这暴雨还冷。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嗓子眼像被泥沙堵住了。
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过了很久,她才把目光从布上挪开,落在我身上。
“这批货,三千二百块。”
她的声音不高,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可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三千二百块。
我爹在老家种一年地,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血都涌到了头顶。
“要么,赔钱。”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我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和那双开了胶的解放鞋上扫过。
“要么,进我的厂,当学徒。”
“从打杂开始,工钱照算,什么时候把这三千二百块挣出来,什么时候走。”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尊严这东西,在现实面前,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我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眼睛,点了点头。
很重,很慢。
像是在签一张卖身契。
就这样,我,陈浩,一个送货的,被“罚”进了锦绣服装厂。
我的还债生涯,从那个下得没完没了的雨天,开始了。
02
锦绣服装厂像一头巨大的钢铁怪兽,日夜轰鸣。
我成了这头怪兽体内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细胞。
我的工作,是扫地,搬货,清理布头,给机工的茶缸里续满热水。
所有人都叫我“那个送货的”。
苏云锦对我格外“关照”。
别人搬一匹布,我搬两匹。
别人扫一遍地,我扫三遍,角落里不能有一点线头。
她像个幽灵,总在我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陈浩,这里的布料码放不整齐,重新弄。”
“陈浩,废料桶满了,不知道倒掉吗?”
“陈浩,手脚麻利点,厂里不养闲人。”
她的声音总是冷的,像冬天里结了冰的河面。
车间的女工们休息时,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眼神瞟向我,带着同情,也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她们说,苏厂长这是杀鸡儆猴,拿我立威呢。
我听着,不说话,只是把扫把握得更紧。
心里憋着一股气,像烧红的炭。
我不是孬种。
欠了债,就得还。
这是我爹从小教我的道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茧,肩膀也变得宽了。
我渐渐摸清了厂里的门道。
知道了哪个机工手最快,哪个裁缝脾气最爆。
也知道了,苏云锦虽然像块冰,却是一块有温度的冰。
她对质量的要求,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
一件衣服上,线头不能超过三毫米。
一个扣子,要缝得横平竖直,松紧适度。
有一次,一个老员工疏忽了,一批衬衫的领子熨烫得有点歪。
苏云锦二话不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批衬衫全部剪掉,宣布报废。
她说:“从锦绣出去的每一件衣服,都代表着我们的脸。我们不能不要脸。”
那天,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敬畏。
我开始观察她。
她很少笑,总是在车间里来回走动。
她的手指会拂过一匹匹布料,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她会拿起一件半成品,对着灯光仔细检查,连一个最细微的针脚都不放过。
她对这个厂,是真爱。
这种爱,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悲壮。
王叔是厂里的老师傅,五十多岁,管着裁剪车间。
他是厂里的元老,话不多,对我却很好。
有时候,他会让我帮他递剪刀,或者扶一下布料。
他会不经意地跟我说起厂里的过去。
说这个厂以前快倒闭了,是苏云锦的父亲留下的烂摊子。
是苏云锦,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四处借钱,跑市场,拉订单,硬是把这个厂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
“她不容易啊。”王叔叹口气,“一个女娃,扛着几十号人的饭碗,能不厉害点吗?不厉害,早被人吃了。”
我听着,心里那块烧红的炭,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浇熄了。
原来,那身冰冷的盔甲下,藏着的是这些东西。
03
我开始不满足于只做个打杂的。
每天晚上,等工人都走光了,车间里只剩下缝纫机冰冷的轮廓。
我就溜进去。
王叔会给我留一盏小灯,和一堆从裁床扫下来的碎布头。
“想学,就用心。”他只说这么一句,就背着手回家了。
车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坐上缝纫机,学着白天看到的那些机工的样子,把碎布头放在压脚下。
脚一踩踏板,机器猛地发出一阵怒吼。
针像发了疯的啄木鸟,瞬间把我的手指啄出一个血窟窿。
我疼得“嘶”了一声,把手指含在嘴里。
血的铁锈味在舌尖上散开。
我不信邪。
一次不行,就两次。
两次不行,就一百次。
那段时间,我的手指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旧的还没好,新的又添上了。
一开始,我踩出的线,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
后来,慢慢地,线变直了。
再后来,我能用两块碎布头,拼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口袋。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个哑巴,忽然找到了说话的方式。
我开始痴迷于这种创造。
我把别人丢掉的时尚杂志捡回来,翻得卷了边。
我看着上面那些模特穿着的奇装异服,试着在脑子里把它们拆解开,变成一块块布片。
苏云锦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
她从没当面说过,也从没阻止过。
只是有时候,我第二天早上到车间,会发现我昨晚练习的那个机位上,多了一杯用玻璃杯装着的、还温热的麦乳精。
旁边,可能还会放着一本封面泛黄的《服装裁剪基础》。
书里有些地方,用红笔划了重点。
我捧着那杯麦乳精,甜味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
我看着她从办公室走出来,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工钱,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余的都由她保管着,她说这是在替我还债。
账本就放在她办公室的抽屉里,随时可以查。
我一次也没去看过。
因为我知道,那三千二百块,已经不再是我的枷锁。
它变成了一根线。
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拴在了这个轰鸣的工厂里。
拴在了那个外冷内热的女人身边。
我开始期待每天去上班。
期待看到她穿着自己厂里做的改良衬衫,在车间里巡视的样子。
期待她偶尔皱起的眉头,和那句永远不变的“陈浩,手脚麻利点”。
甚至期待,第二天早上那杯神秘的麦乳精。
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喜欢上这种用双手创造价值的感觉。
喜欢上,那个用冰冷外表包裹着一颗滚烫的心的苏厂长。
04
转眼,一年就快过去了。
我在锦绣服装厂,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一个能独立完成一件成衣的多面手。
虽然我还只是个“学徒”,但厂里的老师傅们,已经不再拿我当外人看。
王叔甚至会把他的一些得意活计,偷偷教给我。
我知道,这一切,都离不开苏云锦的默许。
那年秋天,厂里接到了一个成立以来最大的订单。
是给一家香港公司做一批女式风衣。
订单量大,交货期紧,最重要的是,利润非常可观。
如果能顺利完成,厂里不仅能还清所有外债,还能更新一批设备。
全厂上下,都像上了发条的钟,充满了干劲。
苏云锦更是把办公室搬到了车间,亲自督战。
可问题很快就来了。
对方提供的版样,有问题。
那是一款设计很新潮的风衣,但版型师在腰线和肩线的处理上,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导致做出来的样衣,穿在谁身上都显得臃肿、邋遢,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技术科的几个老师傅围着样衣研究了好几天,改来改去,始终找不到症结所在。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交货日期越来越近。
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厂里不仅一分钱赚不到,还要赔付巨额的违约金。
那笔钱,足以让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锦绣服装厂,彻底倒闭。
厂里的气氛,从一开始的兴奋,变得越来越压抑。
机器的轰鸣声,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苏云锦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她整天整天地待在版房里,对着那件失败的样衣发呆。
办公室的门总是关着,里面传出浓浓的烟味。
我知道,她快撑不住了。
那几天,我晚上也不回宿舍了。
就在车间里,对着那张香港人提供的图纸,一遍一遍地看。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
脑子里,是王叔教我的传统裁剪技巧,是杂志上看到的西方立体剪裁,是我这一年里摸过的成千上万种布料的手感。
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像一锅沸腾的粥,不断翻滚,碰撞。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夜,也许是两夜。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手里,多了一张画满了线条的草图。
还有用碎布头拼接成的一个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衣服模型。
我找到了那个症结。
并且,用一个非常大胆,甚至有点离经叛道的方法,解决了它。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心脏砰砰直跳。
这可能是一个天才的想法。
也可能,是一个让所有人笑掉大牙的愚蠢念头。
我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揣着图纸和那个丑丑的布头样品,走向了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
我的手举起来,又放下。
放下,又举起来。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里,传出她沙哑又疲惫的声音。
“进来。”
05
苏云锦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像着了火。
地上的烟头,落了一层。
她看到我,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事?”
她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我把手里的图纸和那个粗糙的样品,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桌子上摊满了各种设计图,像一个惨烈的战场。
“苏厂长,我……我有个想法。”
我结结巴巴地,指着图纸,解释我的思路。
关于如何调整腰线,如何利用一个巧妙的褶皱来修正肩部的轮廓。
她起初只是敷衍地看着,眼神空洞。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我用碎布头缝制的那个小样品上时。
她的眼神,瞬间变了。
像一潭死水,忽然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她一把抓起那个小样品,翻来覆去地看。
手指在那个我熬夜缝出的褶皱上,反复摩挲。
又猛地拿起我的草图,对着灯光,仔细比对。
她原本紧锁的眉头,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彩。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
“所有组长,开会,马上!”
她突然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她抓起我的草图和那个样品,像抓着救命稻草,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甚至,都忘了跟我多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场梦。
在紧急召开的技术会议上,我的方案,在最初的质疑声中,逐渐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王叔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和惊讶。
苏云锦站在所有人面前,拿着我的图纸,清晰地讲解着每一个细节。
那一刻,她不是那个冰冷的女厂长。
她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全厂上下,重新焕发了生机。
所有的机器再次全力开动,每一个工人的脸上,都写着希望。
我们连着赶了几个通宵。
苏云锦也陪着我们,寸步不离。
最后,当第一批按照新方案制作的风衣下线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它完美地解决了所有问题,而且,比原版的设计,更多了一份灵动和优雅。
危机,解除了。
香港的客户看到样品后,赞不绝口,当场就追加了一笔更大的订单。
厂里彻底沸腾了。
那天晚上,苏云锦破天荒地在食堂请所有人加餐,还买来了啤酒。
她甚至笑了。
虽然只是嘴角一个浅浅的弧度,却像冬日里的太阳,照亮了整个食堂。
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
“陈浩,这是你的奖金。你救了全厂。”
我捏着那个红包,很厚,很沉。
心里百感交集。
我算了一下,这笔钱,足够还清那三千二百块的“债务”,还绰绰有余。
一年了。
我有了手艺,有了钱,也赢得了尊重。
是时候了。
我终究是个外乡人,我的根,在湘西那片大山里。
我的梦想,是回去盖一栋青瓦房。
现在,我可以了。
可是,当我看着她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点透不过气。
我挣扎了好几天。
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正在看账本,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把那个红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抽出了一沓钱。
“苏厂长,谢谢您这一年的教导。”
我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份安静。
“那批布料的钱,从这里扣吧。剩下的,就当是我……”
我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
“我……我想辞职,回老家了。”
我说完,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干脆利落地批准。
或者,象征性地挽留几句。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长久的死寂。
我忍不住抬起头。
我看到她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然后是失望。
最后,那丝失望,变成了一种我读不懂的……气恼。
突然,她猛地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她打开过的抽屉。
她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
在我的注视下,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黄铜制的公章。
刻着“锦绣服装厂”几个宋体字。
然后,她举起那枚公章,“砰”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我的面前。
桌子狠狠地颤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狠狠地跳了一下。
我惊愕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
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怒气,对着我吼道:
“陈浩,谁家老板连自己的服装厂都不要的?”
06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板?
什么老板?
我看着桌上那枚黄铜公章,又看看她那双泛红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苏厂长,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说,这个厂,是你家的!”
她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指着我,又指着这个厂,“锦绣服装厂,它的法人代表,叫陈建业。那是你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