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她害羞地低下头。
用蚊子般的声音对我说:
“愣什么呢?快叫爸!”
我愣住了。
大脑“嗡”的一声。
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在后脑。
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灯光,饭菜的香气,还有她脸颊上的红晕。
所有东西都凝固成一幅画。
画的中央是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
他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手里还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
这张脸我太熟悉了。
熟悉到过去一年的每个日夜,我都在看。
那是鸿运汽修厂的张叔。
是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对我百般刁难的张师傅。
可现在,他站在这个陌生的,温暖的家里。
林婉君让我叫他,爸。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颠覆了。
一年前那个尘土飞扬的下午,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道刺耳的,划破长空的金属摩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切,都要从那道划痕说起。
![]()
01
九六年的夏天,好像格外漫长。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城市的上空。
柏油马路被烤得发软,能粘住人的鞋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尾气混合的味道。
我叫陈浩,二十二岁。
从乡下来这座沿海城市已经快两年了。
我有一辆“嘉陵”,是花光了所有积蓄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它身上的漆掉了大半,发动机吼起来像个得了肺病的老头。
可它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依靠。
我靠它给人送货,也偷偷跑“摩的”。
一天下来,好的时候能挣个四五十块。
除去吃喝和油钱,剩下的不多。
但我很满足。
至少,我靠自己的力气活在这座城里。
那天下午,我接了个急活。
要把一箱海鲜干货送到城西的批发市场。
老板催得紧,说晚了要扣钱。
我拧着油门,在车流里钻来钻去。
那辆“嘉陵”在我身下,发出不情愿的咆哮。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热浪。
我的衬衫早就被汗水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
就在一个十字路口,为了抢在红灯前过去。
我猛地一拐。
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它在掉头。
动作缓慢,姿态优雅。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记得死死地捏住了刹车。
“吱——嘎——”
一声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金属摩擦声。
时间和声音在那一刻都被拉长了。
我的摩托车失去了控制,车把狠狠地撞在轿车的侧门上。
然后,我连人带车摔了出去。
胳膊和膝盖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几道血口子。
火辣辣地疼。
但我顾不上疼。
我爬起来,第一眼看向那辆车。
那是一辆丰田皇冠。
在那个年代,这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乌黑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昂贵的光。
而现在,从车门到后翼子板,一道长长的,惨白的划痕。
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它光滑的皮肤上。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车门开了。
一条穿着丝袜的腿迈了出来,然后是整个身子。
一个女人。
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一身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冷。
目光先是落在那道划痕上。
停留了几秒。
然后才转向我,还有我那辆倒在地上的破摩托。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会重复这三个字。
声音干涩,发抖。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发火。
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BB机看了一眼。
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懵了。
那笔钱,就算我不吃不喝,靠我的“嘉令”跑上好几年,也还不清。
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
只有一把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几张毛票。
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我把钱全部递过去,手抖得厉害。
“我……我现在只有这些,剩下的我一定会还,给我点时间。”
我几乎是在哀求。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钱,没有接。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上。
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
那是常年摆弄我那辆破摩托留下的印记。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然后,她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大哥大”。
拨了一个号码。
简单说了几句。
挂掉电话后,她重新看向我。
“我有个汽修厂,缺人手。”
她的声音依然很冷。
“你去哪里打工抵债。”
“工钱按市价给你,但每个月只给你基本的生活费。”
“剩下的,全部用来还修车的钱。”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像是惩罚,又像是一条出路。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她叫林婉君。
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名字。
那天,她开着那辆被我刮花的皇冠车。
我扶起我那辆摔坏了的嘉陵。
跟在她的车后面。
像一个被命运拴住了脖子的囚徒。
走向我那座为期一年的“监狱”。
02
林婉君的汽修厂,名叫“鸿运”。
名字听着挺吉利。
地方却很偏。
在城郊结合部的一片厂房里。
周围都是些小作坊,空气里总飘着各种奇怪的味道。
厂子不大,一个院子,两间大铁皮棚。
棚子下面停着几辆等待修理的车。
地上满是油污,踩上去黏糊糊的。
墙角堆着废弃的轮胎和零件,像一座座黑色的小山。
我被带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下午。
几个穿着油腻工装的学徒,正懒洋洋地围在一起抽烟。
看见林婉君的车开进来,他们才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
林婉君把我交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
那师傅姓张,大家都叫他张叔。
他身材敦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裂的土地。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林婉君只简单交代了几句。
说我是来抵债的,让他看着安排。
然后就开着车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张叔没跟我说太多话。
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水龙头和一堆抹布。
“先去把那辆桑塔纳洗了。”
他的声音,跟他的表情一样,又冷又硬。
我就这样开始了在“鸿运汽修厂”的日子。
我的工作,是厂里最底层的。
洗车,打蜡,清理油污,给师傅们打下手。
递个扳手,拿个螺丝刀。
张叔对我尤其苛刻。
车子有一点没洗干净,他会毫不留情地让我返工。
工具用完没有立刻放回原位,他会瞪着眼睛骂我。
他说我这种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只会添乱。
那几个学徒,也没给过我好脸色。
他们知道我是来抵债的,背地里都叫我“赔钱货”。
他们会故意把最脏最累的活留给我。
比如清理油水分离池里那厚厚的一层油泥。
那味道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我没有抱怨。
我知道,这是我该受的。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把所有的工具都擦拭一遍,摆放整齐。
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干活很卖力,几乎不知道累。
好像只有这样不停地动着,才能忘记心里的苦闷和绝望。
厂里管吃住。
住的地方是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平房。
里面摆着几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
一股汗味和脚臭味混合在一起。
我睡在最靠门的位置。
晚上,学徒们凑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
聊着哪个舞厅的姑娘最漂亮。
我不参与。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喧嚣。
想着我的债,想着我的未来。
一片迷茫。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辆被我刮花的皇冠车。
想起林婉君那张冰冷的脸。
她就像那辆车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而我,只是地上的尘埃。
因为一次意外,被风吹到了她的脚下。
我告诉自己,熬过去。
把债还清,我就离开这里。
回到我原来的生活。
继续骑着我的“嘉陵”,穿梭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巷。
虽然辛苦,但那是自由的。
03
日子就在洗车、打蜡和挨骂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手,变得比以前更加粗糙。
每天晚上洗完澡,指甲缝里还是有洗不掉的黑油。
但我渐渐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比汗水和油污更有趣的东西。
我从小就对机械着迷。
在老家的时候,村里谁家的拖拉机坏了,都喜欢找我鼓捣。
我那辆破“嘉陵”,也是被我拆了装,装了拆,才伺候得那么好。
在汽修厂,我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车。
桑塔纳,夏利,切诺基,甚至还有偶尔开来的蓝鸟和佳美。
它们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个充满了秘密的铁盒子。
白天干完活,晚上学徒们都睡了。
我会偷偷溜进车间。
车间里很安静。
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泡亮着。
我借着灯光,看那些被拆开的发动机,变速箱。
看那些复杂的管路和精密的零件。
我像一个贪婪的学生,吸收着所有我能看到的东西。
厂里有一堆过期的汽车杂志和维修手册。
被当成废品扔在仓库的角落里。
我把它们都翻了出来,当成宝贝一样。
上面的字,很多我都不认识。
我就一个个地查字典。
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机械结构图,我一看就是半夜。
我把它们和我白天看到的实物对应起来。
慢慢地,我脑子里有了一张张汽车的“解剖图”。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发动机会有异响。
为什么变速箱会挂不上挡。
为什么刹车会失灵。
这些知识,让我对这份枯燥的工作产生了新的热情。
我不再只是一个洗车工。
我开始在师傅们修车的时候,站在旁边仔细地看。
看张叔是如何通过听声音来判断故障的。
看他用一种特殊的巧劲,就能卸下一个生锈的螺丝。
他的手,虽然也布满油污,但在摆弄那些零件的时候,却异常地灵活和精准。
那是一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感觉。
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我把这些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有一次,一个学徒换刹车片的时候,装反了卡钳。
导致刹车盘抱死。
他自己搞了半天也没弄好,急得满头大汗。
我正好路过,看了一眼,就小声提醒了他一句。
他一开始还不信,骂我多管闲事。
后来还是张叔过来,才发现确实是装反了。
从那以后,那个学徒对我的态度好了一些。
有时候,我也会在师傅们遇到难题的时候。
根据我在书上看到的知识,斗胆提一两句自己的看法。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理我。
但偶尔,我的建议也能起点作用。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洗车的“赔钱货”了。
我开始能在车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虽然这个位置,还很小,很不起眼。
就像一棵在墙角努力发芽的野草。
没有人会注意到。
但我自己知道,我在生长。
04
转机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那天,厂里来了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进口车。
是一辆老款的奔驰。
车主是个大老板,挺着个啤酒肚,戴着大金链子。
一脸的不耐烦。
他说车子的发动机有异响。
在好几个地方都没修好。
听人介绍,才找到“鸿运”来。
指名要张叔亲自修。
这算是个大活,也是个难题。
张叔围着那辆车转了好几圈。
启动了发动机,趴在上面听了半天。
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带着两个最得力的学徒,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拆了不少零件下来检查。
但始终找不到问题的根源。
那个异响,就像一个狡猾的幽灵,时有时无。
车主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
开始大声嚷嚷,说“鸿越”也不过如此。
张叔的脸色很难看。
他一辈子都靠这手艺吃饭,最重名声。
厂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
气氛很紧张。
我也站在人群后面。
我听着那个异响,感觉有点耳熟。
好像在哪本维修手册上看到过类似的案例。
那是一本专门讲欧洲车系的旧书。
上面说,某一款奔驰的发动机,因为设计上的一个微小缺陷。
在特定转速下,一个平衡轴的配重块会和缸体产生共振。
发出类似敲缸的异响。
但这个问题非常罕见,很多老师傅都不知道。
我心里很犹豫。
我只是个学徒,一个抵债的。
在这种场合,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份。
可我看着张叔额头上的汗珠,看着那个车主嚣张的样子。
我心里有股气。
我不想看到张叔被人这样羞辱。
我鼓起了我所有的勇气。
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张叔,”我小声说,“能不能让我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惊讶,怀疑,还有嘲笑。
“你?”一个学徒嗤笑出声,“你一个洗车的懂什么?”
张叔也抬起头,严厉地看着我。
“胡闹什么!回去干你的活!”
我没有退缩。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平衡轴的配重块上。”
我把我从书上看到的理论,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了一遍。
张叔愣住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眼神里充满了惊疑。
也许是死马当活马医。
也许是我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笃定。
他沉默了一会,对我说:
“那你来。”
整个车间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感觉我的心跳得很快。
手心里全是汗。
我走到那台被拆得乱七八糟的发动机前。
深吸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按照书上描述的步骤,开始检查那个平衡轴。
我的动作,可能没有张叔那么熟练。
但每一步,都非常稳,非常准。
因为那些步骤,早就在我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
终于,我在一个非常隐蔽的位置。
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配重块。
我发现,它和缸体之间的间隙,确实比正常的要小。
并且,在配重块的边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磨损痕迹。
“就是这里!”我叫出声来。
我按照书上的方法,对它进行了一个简单的调整。
然后,把拆下来的零件,一个个装了回去。
当我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的时候。
我的后背已经全湿了。
我直起身,对张叔说:
“好了。”
张叔看了一眼那个趾高气扬的车主。
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我坐进驾驶室,拧动了钥匙。
发动机再次启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车间里,只有发动机平稳的,有力的“嗡嗡”声。
那个恼人的异响,彻底消失了。
车主凑过来听了半天,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冲着张叔竖起了大拇指。
“张师傅,神了!”
张叔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目光。
有震惊,有赞许,还有一丝……欣慰。
从那天起,我在厂里的地位,彻底变了。
张叔开始正式地教我技术。
不再只是让我看,而是手把手地教。
他会把他几十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其他的学徒,也不再敢小看我。
他们开始叫我“浩哥”。
我终于,从一个抵债的洗车工。
成了一个真正的,修车师傅。
05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中秋。
我在“鸿运”已经待了整整一年。
按照当初的约定,我的债,差不多要还清了。
这一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洗车的愣头青。
我已经能独立处理很多复杂的故障。
厂里的一些老客户,甚至会指名让我给他们修车。
我的工钱,也涨了不少。
虽然大部分还是要用来抵债。
但手里总算有了些余钱。
我给家里寄了些回去。
我妈在电话里哭着说,我长大了,懂事了。
我和林婉君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还是会偶尔来店里。
但不再只是冷冰冰地巡视一圈就走。
她会和我聊几句。
问问厂里最近的生意怎么样。
问问我遇到了什么技术难题。
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时候,她会带一些当时还很稀罕的南方水果过来。
说是给大伙儿的。
但每次,她都会把水果放在离我最近的桌子上。
有一次,天气特别热。
她提了一大桶凉茶过来。
亲手给我盛了一碗。
递给我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
她的手很凉,很软。
我的手,却粗糙得像一块砂纸。
我慌忙地缩回了手。
心跳得像擂鼓。
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她是老板,是我的债主。
我是个穷小子,是个打工的。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债还清了,我就会离开这里。
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我的心里,却不受控制地,长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中秋节那天,厂里的工友都回家过节了。
偌大的汽修厂,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地方可去。
这座城市对我来说,依然是陌生的。
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煮了一包方便面。
算是给自己过节。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别人的欢声笑语。
我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在院子里响起。
我从窗户望出去。
是那辆黑色的皇冠。
车漆已经重新喷过了,在月光下,光亮如新。
车门打开,林婉君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今天没有穿西装。
而是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
月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温柔。
她走到我的宿舍门口,敲了敲门。
我打开门,紧张地看着她。
“还没吃饭吧?”她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对我笑。
像一朵在冰天雪地里突然绽放的花。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家人不在,”她说,“一个人也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