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子,两年了,我有点累了。” 我握着他那只毫无血色的手,声音嘶哑地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想醒了,下周我可能……就不来了。”
我的头无力地靠在床沿,准备迎接又一次的死寂。
就在这时,我掌心里的那根食指,却用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开始写字。
01
周三,下午三点。
我的车准时拐进了市立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找到那个我已经停了两年,熟悉得像是自家车位的位置,熄火,拔钥匙。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让人心疼。
我靠在座椅上,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模糊了挡风玻璃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两年了。
七百三十天。
我从一开始那个会蹲在医院楼下嚎啕大哭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能面不改色地跟护士站小姑娘开玩笑,精准计算着探视时间的老油条。
时间真是一把钝刀子,它不会给你一个痛快,只会一点一点,磨掉你所有的棱角,所有的情绪,直到你变得麻木。
烟抽到一半,我烦躁地把它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算了,上去吧。
浩子还在等我。
尽管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
推开车门,那股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便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它成了我每周生活的一部分,像一个定时响起的,提醒我“绝望依旧”的闹钟。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安安静静,只有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轱辘声,和远处某个病房里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护士站里新来的小护士看到我,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老护士长则只是抬眼看我一下,点了点头。
她们都认识我,这个每周三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来看望植物人发小的“傻子”。
我走到307病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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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在墙上、在李浩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
他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进行着微弱但规律的起伏。
旁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滴…滴…滴…”的单调声响,证明着他还“活着”。
他瘦了很多,曾经那个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能一个人扛着我跑半条街的壮实小伙,现在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陷在宽大的病床里,像一件被遗弃的衣服。
“浩子,我来了。”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这在意料之中。
我把随手买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熟练地从暖壶里倒出温水,拧开毛巾,开始给他擦脸,擦手。
他的皮肤很凉,触感柔软,但没有任何弹性,像是在触摸一块精致的人体模型。
我一边擦,一边开始了我的每周“单口相声”。
“这周可真够倒霉的,咱们那个死人脸老板,又想出新招折腾我们了,非要搞什么狼性文化,我看他就是狼心狗肺。”
“哦对了,上周末去看了个电影,特效还行,剧情烂得一塌糊涂,你要是醒着,肯定能跟我一起吐槽三个小时。”
“楼下那家麻辣烫换老板了,味道不如以前了,以后咱俩没地方吃夜宵了。”
我说着这些鸡毛蒜皮,毫无营养的废话。
声音轻松,语调平常,就好像他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睁开眼,皱着眉对我说:“阿哲,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
我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冷,我用自己的手掌把它整个包裹起来,想把我的温度传递给他一点。
“你还记得吗?浩子。”
我的思绪飘远了。
“高三那年,咱俩逃了晚自习去网吧通宵,结果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你小子仗义,硬说是你一个人带我出来的,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处分。”
“大学毕业那天晚上,咱俩在天台喝得烂醉,你搂着我的脖子,吹牛说将来要开一间全城最牛逼的工作室,你做设计,我跑业务,然后赚大钱,泡最靓的妞。”
“你还说,等我结婚,你必须是伴郎,份子钱给我包个最大的。你要是结婚,我他妈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把场面撑起来……”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那些鲜活的,闪着光的记忆,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我已经麻木的心上来回切割。
我停了下来,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像在为我这两年的坚持倒计时。
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阳光照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真像个睡美人。
只是,没有哪个王子的吻能将他唤醒。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我坐在那里,握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谈地说着话,直到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是李浩的母亲,陈姨。
两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原本还算精神的妇人,变得苍老而憔悴。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眼神里是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后,所剩下的浑浊与疲惫。
02
“阿哲,又来了啊。”她对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陈姨。”我站起身。
“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每周都来的,你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陈姨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检查着李浩身上的管子。
“没事,我顺路。”我撒了个谎,我的公司在城东,医院在城西,横穿整个城市,怎么可能顺路。
陈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相互打气,和那些“他一定会醒过来”的廉价安慰。
剩下的,只有沉甸甸的现实。
“上个月的费用清单下来了,又是一大笔……”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钱不够的话,姨你跟我说。”
“够,怎么不够。家里的老房子已经挂出去了,总能再撑一阵子。”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那是一种认命的平静。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雅……最近没来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小雅,是李浩的未婚妻。
出事的时候,他们连婚纱照都拍好了,就等着办婚礼。
我记得事故发生后的第一年,小雅几乎天天都泡在医院里,哭得能把整个走廊淹了。
她会给李浩读诗,放他喜欢的音乐,给他讲他们未来的家要装修成什么样子。
那时候,我觉得,也许爱情真的能创造奇迹。
可奇迹没有发生。
生活却要继续。
第二年,小雅来得渐渐少了。
从每天,到每周,再到每月。
陈姨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她上个月来过一次,坐了十分钟就走了。”
“她说,她家里给安排了相亲,对方条件不错。”
“她也是个好姑娘,不能让她一辈子就这么耗着……是我和老李,让她走的。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陈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可我知道,她的心,一定是在滴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啊,谁能指责小雅呢?
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面对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爱人,她已经付出了她最宝贵的青春。
放手,不是背叛,只是对残酷现实的妥协。
连他的父母都已经开始绝望了,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
陈姨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阿哲,姨知道你和浩子感情好。但是,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别把时间都耗在这里了。”
“听姨一句劝,以后……别来了。”
说完,她就拿着缴费单,佝偻着背,慢慢地走出了病房。
我站在原地,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别来了。”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转过头,重新看向病床上的李浩。
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着,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一直以为,我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我在替他守着这个世界,等他回来。
可现在,所有人都开始“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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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母,他的爱人……
似乎只有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固执地守在这里。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一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吗?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坐回椅子上。
这一次,我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那声音不再是生命的证明,反而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我的徒劳。
我看着李浩的脸,这张我熟悉了二十多年的脸。
我们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一起逃课,一起打架,一起失恋,一起憧憬未来。
他是我生命中,比亲兄弟还要重要的存在。
可现在,他躺在这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内心,那层包裹了两年的坚硬外壳,开始寸寸龟裂。
绝望和疲惫,从裂缝里疯狂地涌了出来。
“浩子……”
我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们都劝我别来了。”
“陈姨让我别来了,小雅也走了。”
“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我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自嘲地笑了笑,眼眶却红了。
“如果你听得见,就给点反应啊……”
“哪怕是……皱皱眉,动动手指头,骂我一句也好……”
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早就该知道的。
这两年,我对着他说了无数遍这样的话,每一次都石沉大海。
我真的累了。
身心俱疲。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我们交握的手边,病房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那么让人绝望。
我因为疲惫,意识都有些恍惚了,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铅。
也许,我真的该放手了。
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03
“浩子……”
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说出了一句几乎是诀别的话。
“如果……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下周我可能……”
“就不来了。”
“你一个人,别怕。”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就这样趴着,准备让自己在这片死寂中沉沦下去。
然而,就在我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之际。
我忽然感觉……
我的手心,被什么东西,非常非常轻地,硌了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
我的第一反应是,李浩的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肌肉发生了痉挛。
这是常有的事,护士跟我说过。
我下意识地想动一下,帮他舒缓一下。
但就在我准备动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
这一次,比刚才要清晰一点。
不是无意识的抽搐或者痉挛。
那是一种……一种微弱、迟钝、但却带着明确轨迹的……移动。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冲上了头顶。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住李浩的脸。
他的脸没有任何变化。
眼睛依旧紧闭,表情依旧平静,像一尊沉睡的石膏像。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是我的幻觉吗?
是因为我太累了,精神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吗?
医生之前就提醒过我。
可是……
那种感觉又来了!
这一次,我无比确定!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李浩那根被我握在掌心的食指,正在以一种极其艰难、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我的手心上……划动!
那力道小得可怜,小到几乎无法察C察,像是最轻柔的羽毛,在轻轻地搔着我的掌心。
如果不是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里,我绝对会忽略过去。
我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撞击着我的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狂喜?
不,不止是狂喜。
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巨大恐惧的复杂情绪。
他……他有意识了?
他真的听到了我刚才的话?
我强迫自己冷静,冷静,绝对要冷静!
我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能惊扰到他。
我必须集中我全部的精神,去感受他指尖的每一次移动,每一个轨迹。
他的手指动得非常非常慢,仿佛每移动一毫米,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
他在用他那被禁锢了两年的身体,拼尽全力地,想要传递给我什么信息。
第一笔……
是一个横折……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
一竖……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是一个字!
他想写字!
我的手心因为紧张,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紧接着,第二个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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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画断断续续,好几次都像是要停下来,但又顽强地继续了下去。
他的动作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力竭。
快!
再快一点!
浩子,坚持住!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要不要叫医生?
不,不行!
我叫了医生,他们一来,肯定会打断他!
我必须知道,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是什么事情,重要到让他用这种方式,从深渊般的昏迷中,挣扎着传递出来?
“救我”?
“谢谢”?
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大脑疯狂地将那些微弱、破碎的触感,在脑海里拼凑成完整的笔画。
终于……
我辨认出来了。
那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轨迹,在我的脑海中,组合成了两个无比清晰的字。
不是“救我”。
不是“谢谢”。
也不是任何我曾经幻想过的,他醒来后会对我说的话。
那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让我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脊背上窜起一股凉到骨子里的寒意。
那是一种足以颠覆我过去两年所有认知,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的恐惧。
李浩的指尖,在划完最后一笔后,彻底停了下来。
他再次恢复了那种死物般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切,真的只是我因为悲伤和疲惫,而产生的一场逼真到可怕的幻觉。
但是,我知道不是。
那两个字带来的触感,已经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掌心里,烙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那两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