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在清晨五点十七分准时醒来。
卧室里一片灰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
他习惯性地扭头看向右边,那扇深褐色的房门依旧紧闭。
这扇门,将他与妻子宋丽萍的世界隔开,已经整整五年三个月零六天。
起初是他说自己打呼噜太响,怕影响她第二天给学生上课。
她也只是点点头,默默帮他把枕头和被褥搬进了客房。
这一分,就再也没能合到一起。
以前,无论他加班多晚回家,客厅总会有一盏小灯为他亮着。
那团昏黄的光晕,曾是他奔波一天后最温暖的慰藉。
不知从何时起,那盏灯不再亮了。
他摸黑进门,脚下磕绊过几次,她也只是隔着门轻声问一句“回来了?”
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波澜。
最近半年,变化愈发明显。
宋丽萍那部用了三年的旧手机,突然设上了密码。
她接电话开始走去阳台,声音压得很低。
餐桌上不再有交流,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她看他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熟悉的旧家具,有距离,没温度。
陈健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了所以然。
直到单位新来了那个叫杨美惠的实习生,用毫不掩饰的崇拜眼神望着他时。
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妻子眼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光了。
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和莫名的恐慌,开始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投下石子。
他隐隐感觉到,那扇紧闭的房门背后,藏着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分床而眠的妻子。
而是他从未真正读懂,也或许即将彻底失去的,某种重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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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窗外的天色由深灰渐渐转为鱼肚白。
陈健躺在客房的床上,没有立刻起身。
他能听到主卧那边传来细微的动静,是宋丽萍起床了。
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卫生间水龙头开关的声音,都很轻。
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或者说,生怕惊扰了他。
分床的这些年,他们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作息规律。
他总是比她晚起十五分钟,错开使用卫生间的高峰。
这小小的错位,起初是为了方便,后来却成了习惯。
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五十六岁的身体,像一台运转日久的机器,各处都透着些力不从心。
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楼下桂花树的淡淡香气。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已经开始描摹对面楼房的轮廓。
他走出客房,主卧的门果然已经开了条缝。
里面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无。
就像宋丽萍这个人,总是把一切都收拾得妥帖,不给人添麻烦,包括他。
走到客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一碗白粥,一碟榨菜,一个剥了壳的水煮蛋。
简单,近乎简陋,却是他吃了二十多年的标配。
宋丽萍背对着他,正在厨房里冲洗杯子。
她的背影瘦削,套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色家居服。
肩膀微微耸着,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
“今天天气不错。”陈健在餐桌旁坐下,没话找话。
“嗯。”宋丽萍应了一声,没有回头,继续擦着手里的玻璃杯。
水珠顺着杯壁滑落,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
仿佛擦拭的不是杯子,而是某种心爱之物。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在她花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
陈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站在这个厨房里。
那时她头发乌黑浓密,腰背挺直,一边炒菜一边会哼着不成调的歌。
他会偷偷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她便会笑着用手肘轻轻推他。
那些温存的情景,如今想起来,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粥要凉了。”宋丽萍端着洗好的杯子走过来,声音平静无波。
她把杯子放进橱柜,动作流畅,目光始终没有与他对接。
陈健低下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温度正好,不烫不凉,就像她为他做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却也仅止于恰到好处,再无多余的暖意。
他咀嚼着寡淡的粥米,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又浮了上来。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个样子?
像一杯不断续水的茶,越来越没滋味。
吃完早餐,他起身准备去洗漱。
宋丽萍已经开始收拾碗筷,动作麻利。
两人在不算宽敞的餐厅擦肩而过,她微微侧身,避开了可能的接触。
陈健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身体不舒服?”他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宋丽萍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
“没有,可能昨天收拾衣柜,沾了点樟脑丸的味道。”
她端起碗盘,转身走进厨房,留下一个疏离的背影。
陈健站在原地,看着她在厨房水池前弯腰忙碌。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
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的,远不止这点距离。
02
餐桌上的沉默,比清晨的雾气还要浓重。
陈健拿起那个水煮蛋,在桌面上轻轻磕破。
蛋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丽萍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粥,视线落在窗外的某一处。
她的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朝下。
以前不是这样的。陈健心里嘀咕。
以前她的手机随便放,来了消息,她甚至会让他帮忙看一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部暗蓝色的手机就像多了层盔甲。
每次他无意中靠近,她都会下意识地伸手盖住,或者迅速拿起。
有一次,她正在看手机,他走过去想问问晚上吃什么。
她像受惊一样,猛地锁屏,屏幕瞬间漆黑。
那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带着一种防备的姿态。
当时他只觉奇怪,并未深想。
如今这一个个细微的片段串联起来,像一根根细小的刺。
扎在他心里,不疼,却总是隐隐地存在着。
“儿子前天发信息,说项目进展挺顺利。”陈健试图找话题。
儿子陈远在上海工作,是他们之间唯一还能聊上几句的纽带。
“嗯,他昨晚跟我视频说了。”宋丽萍的语气依旧平淡。
“视频了?什么时候?”陈健有些意外,他完全不知道。
“你昨晚在书房看文件的时候。”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
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终结意味,表示这顿早餐该结束了。
陈健看着她,忽然发现她今天涂了点口红,很淡的颜色。
气色似乎也因此好了一些,但眼底的倦意却掩饰不住。
“你……今天学校有事?”他注意到她穿着出门才会穿的衬衫和长裙。
“嗯,区里有个教研活动,可能要晚点回来。”她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碗筷。
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似乎是来了条信息。
屏幕提示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查看详情。
她迅速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然后放回口袋。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愿被窥探的匆忙。
“午饭我在学校解决,你不用管我。”她端起碗筷走向厨房。
陈健望着她的背影,那句“什么教研活动要搞到那么晚”在嘴边打了个转。
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问多了,显得他多疑,也怕引来更多的沉默。
他听到厨房传来水流声,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
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些刺耳。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不是这种事务性的交代,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说说工作上的烦恼,聊聊看到的新闻,或者只是闲扯几句家常。
都没有。他们的对话,精简得像电报代码。
他喝完最后一口粥,碗底已经空了。
就像他和宋丽萍之间,那些曾经充盈的东西,不知何时已被掏空。
只剩下日常的壳子,还在勉力维持着。
宋丽萍从厨房出来,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包。
“我走了。”她说,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没有回头,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
关门声很轻,“咔哒”一声,将屋内的寂静彻底还给了他。
陈健独自坐在餐桌前,阳光已经完全照了进来。
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迷惘的精灵。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片虚空。
那个设置了密码的手机,那个提前离开的背影。
像两个模糊的符号,在他心里投下了越来越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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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单位的办公室朝南,上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
陈健坐在办公桌后,整理着下午开会要用的材料。
五十六岁,在单位算是老资历了,晋升无望,但也站稳了脚跟。
日子像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不温不火地延伸着。
“陈老师,您看看这个数据报表我做得对不对?”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杨美惠,部门新来的实习生,二十八岁,充满活力。
她拿着一份文件站在桌旁,微微俯身,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混合着请教、信赖,甚至有点崇拜的眼神。
陈健已经很久没有在异性眼里看到过这种眼神了。
尤其是在宋丽萍那里。
他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
“这里,环比增长的计算基数选错了,应该用上月终值,不是平均值。”
他用笔轻轻点着出错的单元格,语气平和。
“哦!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杨美惠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她的表情生动,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夸张和真诚。
“陈老师,您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经验多了而已。”陈健淡淡一笑,心里却有一丝微小的涟漪荡开。
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像一剂温和的补药,注入他有些干涸的心田。
杨美惠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陈老师,您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诀窍啊?”
看着她求知若渴的样子,陈健的话匣子不知不觉打开了。
他讲起年轻时跑项目的艰辛,讲起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
讲起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可能决定成败的细节。
杨美惠听得十分专注,不时点头,发出由衷的赞叹。
“陈老师,您懂得真多,跟您学一个月,胜过我自己摸索一年!”
她的赞美直接而热烈,像冬日的暖阳,晒得人有些发懒。
陈健注意到,办公室其他几个年轻同事,偶尔会交换一下眼神。
那眼神里似乎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但他并不在意。
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仰视的感觉。
自从儿子长大离家,宋丽萍对他越来越冷淡。
他在家里,更像一个熟悉的房客,而不是丈夫。
只有在单位,在这个年轻实习生面前。
他才重新找到了那种作为男人、作为前辈的价值感。
“老陈,侃大山呢?”同事老吕端着茶杯晃了过来。
吕洋比他小两岁,是单位里少数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给美惠讲讲过去的经验。”陈健说。
“哟,老陈可是我们单位的活化石,宝贝着呢。”
老吕打趣道,目光在陈健和杨美惠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杨美惠脸微微一红,抱着文件说了声“谢谢陈老师”,便转身回了自己工位。
老吕在陈健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压低声音:“老树逢春了?我看这小姑娘,对你可不是一般的热情。”
“别瞎说,人家年轻,就是好学。”陈健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好学是好事,但也得注意分寸。”老吕抿了口茶,语气随意。
“你这年纪,这身份,有些热情,接不住,也烫手。”
陈健没接话,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杨美惠的工位。
她正低头认真修改着文件,侧脸线条柔和,充满朝气。
“对了,你老婆最近怎么样?”老吕话锋一转。
“挺好,老样子。”陈健的回答有些敷衍。
“老样子?”老吕挑眉,“我上周在中心医院好像看到她了。”
陈健心里咯噔一下:“医院?她没说啊,你看错了吧?”
“可能吧,离得远,一晃就过去了。”老吕耸耸肩,站起身。
“不过老陈,两口子之间,有时候太‘老样子’,未必是好事。”
老吕拍拍他的肩膀,端着茶杯走开了。
陈健却有些坐不住了。
医院?宋丽萍去医院做什么?
她最近是有点容易疲惫的样子,但每次都说是工作累的。
那个设置了密码的手机,那个匆忙锁屏的动作……
难道,真有什么事?
04
下班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宋丽萍果然还没回来。
陈健摸黑按下开关,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铺满客厅。
冷清感扑面而来。他换了拖鞋,走到沙发边坐下。
沙发罩是新换的,淡雅的米色,却丝毫增添不了暖意。
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制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
他其实并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想着老吕白天的话。
医院。宋丽萍为什么会去医院?
他拿起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翻到通讯录里“丽萍”的名字,手指却犹豫了。
打通了说什么?直接问你是不是去医院了?
万一真是老吕看错了,反而显得他疑神疑鬼。
而且,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种突兀的关心,会不会很尴尬?
他放下手机,心里有些烦乱。
七点多,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宋丽萍回来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她脱下外套挂好,换好拖鞋,动作有些迟缓。
“吃了没?”陈健问。
“在学校食堂吃过了。”她说着,走向饮水机接了杯水。
一口气喝了半杯,才长长舒了口气。
“教研活动这么累人?”陈健看着她倦怠的神色,忍不住问。
“还好,就是耗神。”她放下水杯,揉了揉太阳穴。
“那个……儿子好像有阵子没打电话回来了。”
陈健又搬出了儿子这个话题。
“嗯,他忙。”宋丽萍的反应很平淡。
“要不,今晚我们给他打个视频?聊聊?”
陈健试图创造一点家庭互动,打破这僵局。
宋丽萍却摇了摇头:“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说吧。”
她说完,便径直走向主卧。
“我洗个澡先睡了,你看电视声音小点。”
话音未落,主卧的门已经轻轻关上。
甚至没有问他一句吃没吃饭,工作顺不顺利。
陈健独自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刺耳。
他关掉电视,客厅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能听到主卧里隐约传来水流声,那是她在洗澡。
这熟悉的声音,此刻却隔着门板,显得无比遥远。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儿子还小的时候。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会挤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说笑笑。
宋丽萍会削好水果,一块块递到他和小远嘴里。
那时候,这间屋子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烟火气和温度。
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变成了一个只是睡觉的地方?
是从他忙于应酬,一次次晚归开始?
是从她重心转移到儿子学业,彼此交流变少开始?
还是从那次激烈的争吵后,他第一次提出分床开始?
记忆像蒙尘的胶片,模糊不清。
他只知道,现在这个家,冷得让他有时都不想回来。
主卧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门缝下的灯光也熄灭了。
她睡了。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出来问一句“你不睡吗?”
陈健在黑暗里又坐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
他起身,习惯性地走到主卧门口,手放在门把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过来。
里面反锁了。一直如此。
他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走向自己的客房。
客厅的窗没关严,夜风吹进来,拂动窗帘,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夜风,抓不住,也留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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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上午,陈健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剪头发。
碰巧老吕也在,正围着罩布,跟理发师唠得起劲。
看到陈健进来,老吕从镜子里冲他咧嘴一笑。
“哟,老陈,收拾这么精神,有情况?”
陈健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能有什么情况,头发长了碍事。”
理发师过来给他围上罩布,动作熟练。
“我看不像。”老吕啧啧两声,“最近气色不错啊。”
“是不是跟那位杨实习生交流工作,心情比较愉快?”
老吕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戏谑。
“你这张嘴,就没个把门的。”陈健闭上眼,任由理发师摆弄。
喷壶的水雾落在头发上,凉丝丝的。
“说真的,老陈。”老吕稍微正经了点。
“那姑娘是不错,活泼开朗,对你也是真崇拜。”
“但咱们这个年纪,这种‘崇拜’,最好还是保持点距离。”
“人家年轻,前途无量,别到时候惹出什么闲话,对谁都不好。”
陈健闭着眼没说话。理发推子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能感觉到碎发掉落在脖颈上,有点痒。
保持距离?他何尝不知道。
但杨美惠那种毫无保留的热情和仰慕,像冬日里的一把火。
让他这颗被婚姻生活冷却了多年的心,忍不住想靠近取暖。
在家里,他是透明的,是被忽略的。
在单位,至少在杨美惠眼里,他是有分量的,是值得信赖的。
这种反差,像一种缓慢生效的毒药,让人沉迷。
“我心里有数。”陈健淡淡地说。
“有数就好。”老吕叹了口气,“咱们都是过来人。”
“年轻时候觉得感情是电光石火,上了年纪才知道,是细水长流。”
“可惜啊,很多人体会到这点时,水都快流干了。”
理发师给老吕解开罩布,用刷子清扫着碎发。
老吕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算满意。
他站起身,摸出钱包付钱,状似无意地问:“对了,你老婆最近怎么样?身体没事吧?”
又来了。陈健的心微微一紧。
他睁开眼,从镜子里看到老吕探寻的目光。
“挺好的啊,怎么了?”他故作镇定。
“没事就好。”老吕拍拍他的肩膀,“可能就是我看错了。”
“不过我那天在医院门口,看她脸色确实不太好啊。”
“老陈,咱们这个岁数,老婆的身体可得上心。”
老吕说完,摆摆手,先走了。
留下陈健坐在理发椅上,心里七上八下。
理发师问他:“先生,长度这样可以吗?”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镜子里的人,两鬓已经花白,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
确实不年轻了。宋丽萍也老了。
他们一起走过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怎么就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连对方身体可能出了问题都不知道。
或者,是她不想让他知道?
那个密码手机,那些回避的眼神,那些“累了”的借口……
难道真的隐藏着什么?
剪完头发,他走出理发店,阳光有些刺眼。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杨美惠发来的信息。
“陈老师,下周那个项目启动会,我有点紧张,能提前跟您请教一下吗?”
后面还跟了一个可爱的表情符号。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觉得这女孩贴心又上进。
但此刻,看着这条信息,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没有回复,把手机塞回口袋。
家事一团乱麻,这种似是而非的“热情”,还是远离为好。
他抬头看了看自家所在的楼层,窗户紧闭。
不知道宋丽萍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批改作业,还是又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什么?
他加快脚步,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回家看看。
06
接下来的几天,陈健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宋丽萍。
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竟然如此贫乏。
她什么时候开始吃得那么少?
她看电视时,为什么会看着某个地方长久地发呆?
她接电话时,为什么总要走到阳台,还把推拉门轻轻带上?
这些细节,以前他都忽略了。
或者说,他习惯了这种忽略。
婚姻生活磨平了好奇心,也钝化了感知力。
这天晚上,陈健因为处理一个紧急邮件,睡得很晚。
凌晨一点多,他起来去客厅倒水。
却发现书房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线。
这么晚了,谁在书房?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只见宋丽萍坐在书桌前,台灯开着,映着她有些苍白的侧脸。
她似乎正在看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写写画画。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合上笔记本,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旁边的水杯。
“你……你怎么还没睡?”她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一摞书下面塞了塞。
“起来喝水。”陈健看着她,“你呢?在写什么?”
“没什么,整理一些以前的旧教案,反正也睡不着。”
宋丽萍站起身,挡在书桌前,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但陈健还是捕捉到了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衣的衣角,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教案需要大半夜整理?”陈健疑惑地问。
“突然想起来,就弄一下。”她避开他的目光,伸手关掉了台灯。
“很晚了,快去睡吧。”她说着,率先走出书房,脚步有些匆忙。
陈健站在黑暗的书房里,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味。
还有一丝……纸张和墨水特有的气息。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那摞书摆放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他确信,刚才她藏起来的,绝不是什么旧教案。
那本能让她如此紧张的本子,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他想起最近她总是说失眠,说累。
难道就是因为半夜偷偷起来写这些东西?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陈健。
他回到客房,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宋丽萍刚才慌乱的神情,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们结婚三十年,彼此熟悉得像左右手。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掩饰和防备的样子。
就像守护着一个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会和医院有关吗?和她的健康有关吗?
还是……和别的什么有关?
他不敢再想下去。
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却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房间那个同样未眠的人。
他们躺在相隔不到五米的两张床上。
中间却好像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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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自从那晚撞见书房的一幕后,陈健对宋丽萍的观察更加细致。
他像一个蹩脚的侦探,试图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拼凑真相。
他发现宋丽萍查看手机的频率确实高了很多。
有时正吃着饭,手机屏幕一亮,她就会立刻拿起来。
指尖飞快地输入密码,浏览信息,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然后迅速锁屏,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却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紧张。
有一次,她的手机在沙发上充电,人去了厨房。
陈健恰好从旁边经过,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显示一条新消息预览。
他只来得及看到发信人备注是“刘医生”,后面的内容被隐藏了。
刘医生?哪个刘医生?他们熟悉的医生里,没有姓刘的。
他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真和老吕说的一样,她身体出了问题?
宋丽萍从厨房出来,看到陈健站在沙发旁,目光扫过正在充电的手机。
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拔掉了充电线。
“电量满了。”她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陈健很想直接问:“哪个刘医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更怕这种直白的询问会打破眼下脆弱的平衡。
万一她只是咨询普通的健康问题呢?
万一她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呢?
多年来形成的疏离感,像一堵透明的墙,阻碍着关切的表达。
他甚至可悲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关心她了。
除了问“吃了没”“累不累”这些浮于表面的客套话。
更深层次的交流,似乎已经中断了很久。
这种无力感,比怀疑本身更让他感到挫败。
他开始留意家里的角落,试图找到那晚被她藏起来的笔记本。
书柜、床头柜、衣柜顶层……都一无所获。
宋丽萍是个极其细致的人,她若想藏一样东西,很难被找到。
这种刻意的隐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重要性。
周六下午,宋丽萍说要去学校加班,整理下学期的新教材。
她出门后,陈健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主卧。
这间他许久未曾踏足的卧室,依旧整洁得一丝不苟。
空气里有她常用的那种淡淡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的目光扫过梳妆台、床头柜,最后落在那个带锁的旧式床头柜上。
这个床头柜是结婚时买的,后来锁坏了,一直没修。
他走过去,轻轻拉开抽屉。
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针线盒、老花镜、旧相册之类的小物件。
他翻动了一下,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心头一跳,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剥开牛皮纸。
正是那晚见过的厚笔记本。
深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经常被翻动。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