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深圳,空气中弥漫着梦想与汗水的味道。
南下的火车载来了无数年轻的渴望,董荣轩和蔡思琦便是其中一对。
他们挤在闷热的绿皮车厢里,怀揣着对未来的模糊憧憬。
流水线的轰鸣声是那段岁月最深刻的背景音。
董荣轩不甘于永远做一颗螺丝钉,他总在深夜的工棚里,对着地图勾勒蓝图。
蔡思琦则更务实,她细心计算着每月的工资,梦想着在老家盖起新房。
分歧的种子,或许早在那些对“未来”定义不同的夜晚悄然埋下。
直到那一天,蔡思琦留下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彻底消失。
信中将董荣轩斥为“不负责任、好高骛远”的“负心汉”。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董荣轩的心上。
三年后,董荣轩西装革履,重返故土。
县城的变化很大,唯有那条嘈杂的菜市场,似乎凝固了时光。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蔡思琦围着沾满鱼鳞的橡胶围裙,正费力地将一箱冰鲜鱼拖上摊位。
她的动作熟练却透着力竭的疲惫,曾经明亮的眼眸黯淡了许多。
董荣轩心中百感交集,愧疚如潮水般涌上。
他只想悄悄弥补,委托伙伴去大量采购她的鱼货。
然而,当蔡思琦识破这一切,冲到他面前时。
她眼中迸发出的不是久别重逢的复杂,而是纯粹的、淬了冰的愤怒。
她将钞票狠狠摔在他笔挺的西装上,声音嘶哑却穿透了整个市场的喧嚣:“我的鱼,不卖给负心汉!”
这一声怒吼,震碎了董荣轩三年来自我安慰的整个世界。
他茫然地看着她,隐约意识到,那场分手背后,隐藏着他从未知晓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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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月的深圳,暑气像是黏在皮肤上的一层湿布,怎么也甩不脱。
宝安区这家电子厂的流水线永不停歇,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嗡鸣。
董荣轩站在生产线末端,看着一个个组装好的收音机被打包装箱。
他的手指因为重复劳作显得有些僵硬,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流水线对面,蔡思琦正低头专注地给电路板焊接着元件。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神情却一丝不苟。
车间的风扇徒劳地转动着,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琦琦,下班等我一下。”董荣轩趁着线长不注意,压低声音朝对面说。
蔡思琦抬起头,对他飞快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立刻埋首工作。
终于熬到下班铃声刺耳地响起,工友们如同潮水般涌出车间。
董荣轩拉着蔡思琦,没有去拥挤的食堂,而是走到了厂区后面的一片小土坡。
这里相对安静,能远远看到深圳市区的零星灯火在暮色中闪烁。
“你看那边,”董荣轩指着远处,眼睛里有光,“将来,那里会有我的一间办公室。”
蔡思琦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轻声说:“又在做白日梦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嗔怪,但更多的是温柔。
“不是白日梦!”董荣轩转过身,抓住她的肩膀,语气激动。
“我跟你说,我研究了,做外贸,搞服装,或者电子元器件,都有得搞。”
“老待在流水线上,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我们要有自己的事业。”
晚风吹来,稍稍驱散了一些闷热。
蔡思琦看着男友年轻而充满激情的脸庞,犹豫了一下。
“荣轩,我知道你有想法。可是……创业需要本钱,需要关系,我们……”
“本钱可以攒!关系可以找!”董荣轩打断她,信心满满。
“你看阿强,去年出去跑运输,现在都开上摩托了。机会是闯出来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深圳地图,在上面指指点点。
“你看这个位置,我打听过了,租金便宜,将来肯定能发展起来。”
蔡思琦靠在他身边,看着地图上那些陌生的地名,眼神有些迷茫。
对她而言,深圳很大,大得让人心慌。
她更关心的是这个月能存下多少钱,家里弟弟的学费还差多少。
“荣轩,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我们还是先稳当点,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恳求。
“先把技术学好,或者争取当个小组长,收入也能高些。”
董荣轩却用力摇头,把地图折好,郑重地放回口袋。
“琦琦,你要相信我。给我三年,不,两年!我一定能混出个样子。”
“到时候,我风风光光地娶你回老家,让所有人都羡慕你。”
蔡思琦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没有再反驳。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快消散在南方温热的夜风里。
她知道,董荣轩心里那团火,是浇不灭的。
她能做的,也许只有陪着他,希望他不要摔得太疼。
02
董荣轩的行动比蔡思琦预想的还要快。
他用两人省吃俭用大半年攒下的四千块钱,加上从几个工友那里借的一些。
盘下了福田区一个城中村巷口的小铺面,卖起了电话机和电子表。
他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财富的大门向他敞开。
蔡思琦休班的时候,总会过来帮忙打扫、看店。
她看着董荣轩热情地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介绍商品,心里既担忧又有一丝期盼。
或许,他真的能成功呢?
然而好运并没有降临。
店铺位置太偏,人流稀少。
更糟的是,董荣轩对进货渠道一无所知,轻信了一个自称是“厂家直销”的批发商。
第一批货看起来光鲜亮丽,没卖出几件,就纷纷出现质量问题。
电话机不通话,电子表走时不准。
顾客找上门来要求退货,董荣轩焦头烂额。
他去找那个批发商,却发现那个临时租用的办公室早已人去楼空。
四千块钱本金,加上借来的两千,几乎全部打了水漂。
那天晚上,董荣轩没有回工厂的宿舍。
蔡思琦在漆黑的店铺里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地上,周围是散乱的残次品。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塑料和灰尘的味道。
“荣轩……”蔡思琦点亮带来的蜡烛,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
“没了……都没了……”董荣轩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琦琦,我对不起你……我们的钱……全没了……”
他抱着头,肩膀耸动,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蔡思琦的心揪紧了,她蹲下身,轻轻抱住他。
“没事的,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事就好。”
她的声音很平静,尽管她的心也在滴血。
那四千块钱里,有她一分一分攒下来,准备给家里盖房用的。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艰难。
债主开始上门催讨,董荣轩躲躲藏藏,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他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出租屋里,不愿见人。
蔡思琦默默承担起一切。
她更加拼命地加班,用微薄的工资支付房租,偿还最低额的欠款。
她每天从食堂打最便宜的饭菜,留下一大半,用饭盒装好带给董荣轩。
“吃吧,今天我发工资了,买了点肉。”她总是笑着说,尽管脸色疲惫。
董荣轩看着她明显消瘦的脸颊和洗得发白的工装,内心充满愧疚。
“琦琦,我……”
“快吃吧,”蔡思琦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吃完了想想以后怎么办。”
“失败了不怕,我们还年轻,输得起。但不能丢了志气。”
窗外是城中村嘈杂的市声,屋内灯光昏黄。
董荣轩扒着饭,咸涩的泪水混在饭粒里,一起咽了下去。
他发誓,一定要重新站起来,让这个跟着他吃苦的女人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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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挫折并没有让董荣轩一蹶不振,反而刺激了他更强的成功欲。
但他似乎走上了一条更危险的路。
他不再满足于老老实实打工还债,眼睛又开始搜寻各种“快钱”机会。
他认识了几个同样不安于现状的老乡,经常聚在一起喝酒,高谈阔论。
谈论的都是谁谁谁倒卖批文发了财,谁谁谁搞走私一夜暴富。
蔡思琦对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她试图劝他:“荣轩,我们还是踏踏实实找个工作吧。”
“欠的钱,我们慢慢还,总能还清的。那些歪门邪道,碰不得啊。”
董荣轩却听不进去。
“踏实?踏实一辈子就是穷命!你看隔壁车间老王,踏实了十年,还是个操作工。”
“这是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年代!机会不等人!”
一次酒桌上,一个叫“黑皮”的老乡神秘地告诉他一个“内部消息”。
说是有渠道能拿到低价的处理品服装,运到内地就能翻几倍价钱。
但需要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
董荣轩心动了。他算了算,这笔生意如果做成,不仅能还清债务,还能大赚一笔。
可钱从哪里来?他和蔡思琦早已囊中羞涩。
黑皮眯着眼,吐着烟圈说:“找‘大耳窿’(高利贷)嘛,很快就能还上。”
蔡思琦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次和董荣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是在他们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你疯了吗?高利贷也敢借?那是无底洞!”蔡思琦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琦琦,你信我!这笔生意十拿九稳!”董荣轩试图抓住她的手。
蔡思琦猛地甩开:“十拿九稳?上次那个批发商你也说没问题!”
“那是意外!这次不一样,黑皮他们有关系!”
“黑皮?就是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黑皮?他的话能信?”
蔡思琦气得胸口起伏:“董荣轩,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之前的债还得差不多,你又要把我们拖进火坑吗?”
“这不是火坑!这是捷径!”董荣轩也提高了音量。
“我不想一辈子像现在这样,住在老鼠洞里,天天算着几分钱买菜!”
“可至少我们安心!”蔡思琦的眼泪涌了出来。
“跟了你,我没想过大富大贵,只求个平稳踏实,这有错吗?”
“平稳踏实?那就是没出息!”董荣轩吼了出来。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雨声敲打着铁皮屋顶。
蔡思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失望。
她缓缓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不再说话。
那是一种比争吵更让人难受的沉默。
董荣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软了下来:“琦琦,我……”
“别说了。”蔡思琦打断他,声音疲惫而沙哑。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累了。”
她转过身,开始默默地收拾桌上几乎没动过的晚饭。
背影单薄而倔强。
那一夜,两人背对而卧,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雨下了一整夜。
04
争吵过后,两人之间仿佛结了一层薄冰。
董荣轩还是偷偷去找了“大耳窿”,借了一笔钱,投入了那批服装生意。
他忙着和黑皮等人碰头、看货、联系运输,整天不见人影。
蔡思琦则更加沉默,上班,下班,回到冰冷的出租屋。
她不再试图劝说,眼神里多了某种董荣轩看不懂的忧虑和决绝。
一天深夜,董荣轩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却发现蔡思琦还没睡。
她坐在床边,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床头那部很少响起的公用电话话筒,还握在她手里,微微发抖。
“怎么了?这么晚谁的电话?”董荣轩随口问道,脱下了外套。
蔡思琦像是被惊醒一样,猛地放下话筒。
她抬起头,看着董荣轩,眼神复杂,有慌乱,有悲伤,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没……没什么。家里打来的。”她低声说,避开了他的目光。
“家里出事了?”董荣轩酒醒了一半,坐到她身边。
蔡思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刺痛了董荣轩。
“是不是你妈病又犯了?还是你弟弟……”
“不是!”蔡思琦打断他,声音有些尖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荣轩,”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最后一次恳求的意味。
“我们把借的钱还掉,好好找个工作,行吗?”
“别再折腾那些不靠谱的事了,算我求你了。”
又是老生常谈。董荣轩刚刚因为生意有点眉目而好转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他有些不耐烦:“琦琦,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这次没问题!”
“马上就要见成效了!等这笔赚了钱,我们就……”
“我等不起了!”蔡思琦突然爆发,声音带着哭腔。
但她立刻死死咬住嘴唇,把后续的哽咽压了回去。
董荣轩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到底怎么了?家里是不是真出事了?你跟我说啊!”
他抓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剧烈地颤抖。
蔡思琦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窗外是深圳不夜的灯火,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影。
过了很久,她才用近乎虚无的声音说:“荣轩,人活着,不能只想着一步登天。”
“踏踏实实走,就算慢一点,至少心里安稳。”
“你那个生意……尽快收手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但当时的董荣轩,完全被“成功”的幻想蒙蔽了心智。
他只以为这是女人的胆怯和啰嗦。
“行了行了,我知道轻重。你快睡吧,我心里有数。”
他敷衍着,倒在床上,很快就因为酒精和疲惫睡着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蔡思琦在窗边站了整整一夜。
眼泪无声地滑过她年轻却已布满愁容的脸庞。
天快亮时,她看着熟睡的董荣轩,眼神里有留恋,有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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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来的几天,董荣轩完全扑在了那笔服装生意上。
他和黑皮跑去东莞看货,虽然觉得那批衣服质量参差不齐,但价格确实低廉。
他被巨大的利润空间冲昏了头脑,忽略了其中潜在的风险。
黑皮拍着胸脯保证,运输和销路都没问题,他已经打点好了关系。
董荣轩沉浸在即将翻身的兴奋中,几乎忘记了蔡思琦的反常。
他甚至开始计划,等这笔钱到手,先给蔡思琦买一条她看了好几次的金项链。
然后风风光光地回老家,把婚事定了。
那天,他谈妥了最后的事宜,心情大好地回到出租屋。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屋里却黑着灯。
“琦琦?”他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大概是加班吧,他想。最近她好像经常加班。
他打开灯,哼着歌,准备烧点水洗澡。
然后,他看到了桌子上那个熟悉的、蔡思琦用来放重要物品的铁盒子。
盒子是开着的。
里面原本存放的他们的身份证、暂住证,以及蔡思琦积攒的一些邮票(那时集邮可兑换钱)都不见了。
只有一封信,平整地放在空荡荡的盒子底部。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董荣轩的心脏。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
信纸是蔡思琦从厂里带回来的稿纸,上面是她清秀而熟悉的字迹。
“董荣轩:我走了。不要再找我。
我想了很久,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你要的天空太大,我跟不上,也怕了。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的家,一个踏实的人。
可你给不了。
你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推向深渊。
我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次你借高利贷,我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
跟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来。
你太让我失望了。
也许在你心里,你的那些宏图大志,远比一个实实在在的我重要。
你就是一个不负责任、好高骛远的负心汉。
我不恨你,但也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各自安好吧。
蔡思琦”
信很短,董荣轩却反复看了很多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进他的心里。
“负心汉”三个字,更是刺得他双眼发痛。
他猛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属于蔡思琦的东西都不见了。
几件衣服,那个她从老家带来的搪瓷缸子,还有她睡前必擦的雪花膏……
全都消失了。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曾经充满两人气息的空间,瞬间变得空旷而冰冷。
董荣轩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他不敢相信,蔡思琦就这样走了。
在他满怀憧憬,以为即将给她带来好日子的时候。
用这样一封冷酷决绝的信,否定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抱负。
巨大的失落、不解、以及被背叛的愤怒,淹没了他。
他发疯似的冲出门,跑到蔡思琦的工厂,得到的答复是她已经辞工,昨天就走了。
他去他们常去的地方寻找,毫无踪影。
蔡思琦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留给他的,只有那封刻骨铭心的信,和“负心汉”这个沉重的标签。
那一夜,董荣轩坐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喝光了所有能找到的酒。
醉眼朦胧中,他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地展开。
他对着空气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要让蔡思琦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06
那封分手信成了董荣轩人生中最沉重的一记耳光。
也成了他最强大的动力。
最初的几天,他沉浸在愤怒、悲伤和自我怀疑中,无法自拔。
高利贷的催债电话开始频繁响起,威胁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凶狠。
现实逼得他不得不站起来。
他没有去找黑皮,直觉告诉他那笔服装生意很可能又是一个坑。
他做出了一个艰难但正确的决定——立刻止损。
他低价转让了那批还没运出的服装,凑了一部分钱。
然后找遍了所有能借钱的工友和老乡,几乎是跪求,凑齐了剩下的高利贷本金。
他把钱还给“大耳窿”时,对方拍着他的脸,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董荣轩低着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血痕。
耻辱感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处理完债务,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剪短了头发,换上了一身最干净利落的衣服,重新开始找工作。
但他不再满足于流水线。他瞄准了那些需要跑业务、有挑战性的销售岗位。
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能说会道的本事,他应聘成功了一家贸易公司的销售员。
这份工作底薪很低,全靠提成。日子比在工厂时更辛苦。
他每天骑着辆破自行车,穿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拜访客户,推销产品。
遭受过无数次白眼、拒绝,甚至被保安赶出来。
但他从不气馁。他把所有的屈辱和挫折,都转化为动力。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拿出那封已经皱巴巴的信看上一眼。
“负心汉”三个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要证明,他不是!他董荣轩不是不切实际,他只是需要机会!
三年时间,在汗水和拼搏中飞逝而过。
董荣轩凭借出色的业绩和敏锐的商业头脑,一步步从销售员升到了业务主管。
他积累了人脉,摸清了行业门道,也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资金。
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了周志坚——一个经验丰富、为人稳重的香港商人。
周志坚欣赏董荣轩的拼劲和诚信,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合伙成立一家贸易公司。
这一次,董荣轩不再冒进。他虚心向周志坚学习,谨慎评估每一个项目。
公司业务逐渐走上正轨,主要将珠三角的轻工产品出口到东南亚。
财富开始稳步增长。董荣轩搬出了城中村,住进了公寓,开上了汽车。
他实现了当年在土坡上对蔡思琦许下的部分诺言。
可是,那个他曾经想与之分享这一切的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成功洗刷了他的落魄,却未能完全抚平他心中的那道伤疤。
“负心汉”的指责,像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有时会想,如果蔡思琦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这个念头,伴随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怨恨、思念和些许炫耀的情绪。
成为他内心深处一个无法言说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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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距离那场刻骨铭心的分手已经三年。
董荣轩的贸易公司发展稳健,在业内已小有名气。
这次返乡,一方面是考察内地市场,看看是否有投资建厂的机会。
另一方面,也带着些许衣锦还乡的意味。
合伙人周志坚开着新买的桑塔纳,行驶在通往董荣轩家乡县城的柏油路上。
“荣轩,这次回去,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吧?”周志坚一边开车一边说。
他年长董荣轩十几岁,像个稳重的大哥,知道一些董的过往。
董荣轩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神情有些恍惚。
三年时间,深圳日新月异,而家乡的变化似乎慢了很多。
“没什么心事不心事的,就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商机。”董荣轩淡淡地说。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这套昂贵的行头让他与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车子驶入县城,熟悉的街道夹杂着陌生的新楼。
正值清晨,街上人来人往,充满了小城特有的生活气息。
“找个地方吃早餐吧,尝尝家乡的味道。”周志坚建议道。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走进了县城中心最大的一个菜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蔬菜的泥土味、活禽的腥臊味和各种熟食的香气。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交织成一曲生活的交响乐。
董荣轩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他走过卖蔬菜的区域,经过肉摊,目光随意地扫向水产区。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一个围着深蓝色橡胶围裙的女人,正弯腰从大盆里捞起一条活鱼。
她的动作麻利而熟练,鱼在手中挣扎,水花四溅。
她侧对着董荣轩,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
岁月的风霜在她原本清秀的脸上刻下了痕迹,皮肤粗糙,眼神疲惫。
但那个侧影,那种感觉……
董荣轩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不可能……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这样一副模样?
周志坚察觉到他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了?认识?”
董荣轩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卖鱼的女人。
女人称好鱼,用塑料袋装好,递给顾客,接过零钱,顺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就在她抬起头的瞬间,董荣轩看清了她的正脸。
虽然憔悴沧桑了许多,但那眉眼,那鼻梁,分明就是蔡思琦!
三年不见,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也许是在某个繁华的街头,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看到他时露出惊愕或后悔的表情。
也许是她听说他成功了,主动找来,带着歉意……
他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嘈杂肮脏的菜市场。
看到她为了生计,做着如此辛苦的营生。
蔡思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双震惊而复杂的目光。
她继续忙碌着,招呼客人,杀鱼,刮鳞,动作机械而麻木。
仿佛生活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和光彩。
董荣轩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一样。
三年前的恩怨情仇,此刻被眼前这幅真实的、带着鱼腥味的画面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震惊、怜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涌上心头。
08
周志坚看着董荣轩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个卖鱼的女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他轻轻拉了拉董荣轩的胳膊:“荣轩,我们先出去吧。”
董荣轩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胶着在蔡思琦身上。
他看到蔡思琦用那双明显粗糙红肿的手,费力地将一箱沉重的冰块搬上摊位。
看到她因为一两毛钱,和一位斤斤计较的老太太耐心解释。
看到她趁没有顾客的间隙,捶打着自己酸痛的后腰,眼神空洞地望着市场顶棚。
这和他记忆里那个穿着干净工装、眼神清亮的蔡思琦,判若两人。
三年的时光,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是应该……过得很好吗?或者至少,不该是如此窘迫?
那个当年指责他“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她,如今却在这腥臭的鱼市挣扎求生。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揪心的酸楚,攥紧了董荣轩。
“走吧。”周志坚用力把他拉出了喧闹的市场。
回到车上,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董荣轩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是她,对吗?”周志坚递给他一支烟。
董荣轩接过烟,手指有些颤抖,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嗯。”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
“看样子……她过得不太容易。”周志坚斟酌着词句。
董荣轩苦笑一下,何止是不容易。
那憔悴的面容,粗糙的双手,还有眼神中深藏的疲惫,都说明了一切。
“我……我去打听一下。”周志坚推开车门下了车。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问了个旁边卖菜的大姐,叫胡玉珏的,看样子跟蔡小姐挺熟。”
“她说,思琦在这卖鱼快三年了,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挺不容易的。”
“孩子?”董荣轩猛地睁开眼,“她……结婚了?”
“好像没有。”周志坚摇摇头,“胡大姐说,没见她有男人。”
“就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孩子好像身体还不太好,经常要看病。”
“平时就靠这个鱼摊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一个人……带孩子……
董荣轩的大脑一片混乱。
三年,孩子……时间上……
一个不敢深思的念头隐隐浮现,但又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不可能,如果那样,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还留下那样一封信?
可是,眼前的现实又该如何解释?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住他的心脏。
如果……如果当年他听了她的劝,踏实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样?
如果他没有那么激进,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也不会沦落至此?
虽然分手是她提的,信里的言辞那般决绝。
但此刻,看到她如此落魄,董荣轩心中对她的那点怨恨,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负罪感和想要弥补的强烈冲动。
他欠她的。至少,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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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董荣轩没有立刻去见蔡思琦。
他让周志坚在县城最好的宾馆开了房间,自己则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景。
心情却无法平静。蔡思琦在鱼市忙碌的身影,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打算怎么办?”周志坚泡了杯茶,递给他。
董荣轩接过茶杯,热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
“我不知道……”他喃喃道,“直接给她钱?她那个性子,肯定不会要。”
三年前那封决绝的信,已经表明了蔡思琦的倔强。
如今这样突兀地出现,以施舍者的姿态,只会更深地伤害她的自尊。
“看她现在的情况,最需要的还是稳定的收入,把孩子照顾好。”周志坚分析道。
董荣轩点点头。他沉吟片刻,眼睛忽然一亮。
“志坚哥,能不能……帮个忙?”
“你说。”
“你假装成需要大量采购的饭店老板,去把她摊上的鱼都买下来。”
“价格可以给高一点,就说是长期合作,先订一批。”
董荣轩越说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这样,既能帮到她,又不会让她知道是我……免得尴尬,也免得她拒绝。”
周志坚看着董荣轩眼中急切的光芒,叹了口气。
“荣轩,你这又是何苦。既然放不下,不如当面说清楚。”
“怎么说?”董荣轩苦笑,“说我现在有钱了,来补偿你?”
“那只会显得我更可笑。而且……那封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负’了她什么。”
“也许这是个机会,能弄清楚。”周志坚提醒道。
“不,”董荣轩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先帮她渡过眼前的难关吧。”
见他态度坚决,周志坚不再劝说。
“好吧,这个忙我帮。不过,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第二天上午,周志坚独自一人来到了菜市场。
他穿着体面,气质儒雅,在嘈杂的市场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径直走到蔡思琦的鱼摊前。
蔡思琦刚给一位顾客杀好鱼,正低头清理着案板上的鱼鳞。
“老板,你这儿的鱼怎么卖?”周志坚开口问道,语气平和。
蔡思琦抬起头,看到周志坚,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性的笑容。
“先生要什么鱼?鲤鱼、鲫鱼、草鱼都有,早上刚送来的,新鲜着呢。”
她的笑容带着疲惫的底色,但声音依旧清亮。
周志坚大致问了价格,然后说:“我是县城新开张的‘悦来酒楼’的采购。”
“我们店里每天需要不少鲜鱼,想找个稳定的供应商。”
蔡思琦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无疑是一笔大生意。
“您看……您需要多少?我这儿肯定保证新鲜!”
周志坚按照和董荣轩商量好的说:“今天先要五十斤,各种鱼都搭配一些。”
“如果合作愉快,以后就定点在你这儿拿了。价格嘛,可以比市价高半成。”
五十斤!这几乎是蔡思琦平时好几天的销量。
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连忙点头:“好好好!没问题!我这就给您挑最好的!”
她手脚麻利地开始挑鱼、称重,动作比平时更加轻快了几分。
周志坚站在一旁,看着她因这笔“意外之财”而焕发出些许光彩的脸庞。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董荣轩则远远地站在市场入口的拐角处,偷偷注视着这一切。
看到蔡思琦脸上久违的笑容,他心里稍稍得到一丝安慰。
也许,这样默默地帮她,是最好的方式。
10
接下来的几天,周志坚以“悦来酒楼”采购的身份,每天都会去蔡思琦的摊位。
每次都是大量采购,而且付钱爽快。
蔡思琦脸上的愁容似乎淡了一些,和旁边摊贩闲聊时,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她甚至开始规划,等攒够了钱,就带儿子去省城的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
董荣轩通过周志坚的转述,得知这些情况,心里既酸涩又欣慰。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然而,他低估了一个在底层挣扎多年的女人的敏感和精明。
这天,周志坚照例去采购,却意外地发现蔡思琦的摊位空着。
他正疑惑间,旁边卖菜的胡玉珏大姐悄悄把他拉到一边。
“周老板,你别来了。”胡大姐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周志坚心里一沉。
“思琦好像……察觉出不对了。”胡大姐神色担忧。
“她昨天收摊后,特意跑去你说的那个‘悦来酒楼’问了。”
“人家根本就没开业,也没什么采购姓周。”
周志坚暗道不好,没想到蔡思琦心思这么细。
“她今天没出摊,是不是……”
“在家呢,孩子有点咳嗽。”胡大姐叹了口气,“周老板,你们……是不是认识思琦?”
“或者说,是替别人来的?”
周志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周老板,或者……我该叫你周先生?”
周志坚和胡大姐都是一惊,转过身,只见蔡思琦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和屈辱。
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张钞票,是昨天周志坚付给她的鱼款。
“蔡小姐,你听我解释……”周志坚试图缓和气氛。
“解释什么?”蔡思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颤抖的寒意。
“解释你们为什么耍我?可怜我?还是觉得这样戏弄一个卖鱼的女人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