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像是被一团油腻的毛巾裹住,含混不清,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傲慢。
“钱,从来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享受这短暂的沉默带来的压迫感,“林总监,我需要的是价值,能匹配得上这个价码的,独一无二的价值。”
我将指间的烟蒂狠狠按进水晶烟灰缸里,那一点猩红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迅速熄灭成一小撮死灰。
“我的价值?”我对着映出我苍白脸孔的落地窗,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
“我的价值,就是可以让你这样的人,稳稳当当地坐上一个你踮起脚尖都够不着的位置。”
我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然后,再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粉身碎骨。”
电话那头,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只有几不可闻的,因为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一柄破旧的风箱。
这该死的,熟悉到骨子里的呼吸声,像极了一年前那个该死的午后。
也像极了,赵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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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根刺,是在一年前的秋天扎进我心里的。
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阳光被厚重的写字楼切割成一条条锋利的金线,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感觉自己的眼球像两颗快要融化的玻璃珠。
手机震了一下,是微信朋友圈的红点提示,像一滴不知趣的血。
我点开它。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张照片,三亚的照片。
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假宝石,带着一种塑料般的质感,刺得人眼睛生疼。
海水是那种广告片里才有的,轻浮的碧绿色,一层层白色的泡沫像是给沙滩镶上了一圈廉价的蕾丝花边。
赵凯的公司全体员工,三十多个人,像一群刚被放出笼子的鹦鹉,穿着五颜六色的沙滩裤和花衬衫,挤在一起。
他们笑得那么用力,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嘴巴张得巨大,仿佛要将那咸腥的空气都吞进肺里。
赵凯就站在最中间,穿着一条俗气到极点的粉色大裤衩,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油光锃亮,他张开双臂,一手搂着公司的前台,一手搂着那个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像是这个廉价王国的国王。
那笑容,轻浮、得意、充满了施舍般的优越感。
照片的配文是:“兄弟姐妹们辛苦了!庆功之旅,三亚我们来啦!感恩所有人的付出!”
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小小的,带着毒刺的甲虫,顺着我的指尖,爬进我的血管。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所有人。”
这三个字像一口烧红的铁锅,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把那张照片放大,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在嘲笑着我这个屏幕外的傻子。
没有我。
在他们庆祝的那个价值百万的订单里,那个几乎耗尽了我半条命的订单里,在他们“所有人”的名单里,没有我林风。
那张照片,就成了一根刺。
一根看不见,摸不着,却日日夜夜在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随着每一次跳动,往下深扎一寸的,淬了毒的刺。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口发出单调的,永不疲倦的嗡嗡声,像一句冗长的悼词。
回忆这东西,有时候像一坛劣质的白酒,闻起来呛人,喝下去烧心,但总在某个不设防的深夜,自己就翻滚上来,让你吐得一塌糊涂。
我想起大学宿舍里那股永远也散不掉的,混杂着汗臭、泡面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就在那样的味道里,我和赵凯分食着一碗康帅傅红烧牛肉面,连那几片可怜的,脱水处理过的肉干都要用筷子精准地划分成两半。
赵凯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用他那双因为亢奋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嘴角的油渍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风子,等咱们毕业了,我开公司,你来当我的军师!”他的声音不大,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嘶哑,“我负责冲锋陷阵,你负责运筹帷幄!咱们兄弟俩联手,什么狗屁的未来,不都得乖乖躺在我们脚底下?。”
那时候的我,看着他眼睛里燃烧的火焰,竟然信了。
我甚至觉得那碗泡面,都吃出了一股山珍海味的豪情。
创业的初期,艰难得像在沼泽地里行走,每一步都可能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赵凯的公司,就是这么一个随时可能被烂泥吞噬的小草台班子。
那个百万订单,对当时的他来说,不是机会,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记得很清楚,他接连被甲方王总的公司,一家业内顶尖的地产集团,打回了三版方案。
每一次,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和他那个所谓“精英团队”晕头转向。
我甚至能想象到赵凯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送走王总的助理,然后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脸色变得比猪肝还难看的场景。
他就要出局了。
02
电话打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窗外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偶尔开过的夜班车,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拖着疲惫的轰鸣声爬过。
“哥们……”赵凯的声音,像是从一个生了锈的铁罐子里发出来的,嘶哑,干涩,还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酒气。
“这次,你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哀求的,毫无尊严的哽咽,“风子,公司……公司要是没了,我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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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我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沉默了很久。
我当时正在负责公司的一个重要项目,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要按分钟来计算。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火坑,一个无底洞,我不该跳。
但最终,我还是吐出了一个字:“好。”
可能是因为他那声带着哭腔的“哥们”,也可能是因为我想起了那碗分着吃的泡面。
我现在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他妈的贱。
我接手的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
那是一堆用华丽词藻和空洞概念堆砌起来的垃圾,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张嘴,露出一口黄牙和熏天的口气。
赵凯的团队,根本不明白王总想要的是什么。
王总那种在商海里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他看的不是你方案的PPT做得有多漂亮,不是你嘴里的概念有多时髦,他要的是能刺穿市场的矛,能为他带来真金白银的,实实在在的战略。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七天七夜。
那七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矿井深处挖煤的工人,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窒息的压力,我只能靠着头顶那盏微弱的矿灯,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镐头。
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山,咖啡因让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每一次都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研究了王总公司过去五年所有的项目,分析了他们每一个竞争对手的动向,我甚至托关系,搞到了他们内部的市场调研报告。
终于,在第五天的凌晨,当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照在我满是血丝的眼睛上时,我找到了那个破局点。
一个全新的概念,在我因为极度疲惫而出现幻觉的脑海里,像一道闪电般成型——“用户心流模型。”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策划案,那是一个能够精准捕捉用户情感需求,并将其转化为品牌长线价值的战略武器。
那是整个方案的灵魂。
当我拖着一副快要散架的身体,把厚达一百多页的最终方案发给赵凯时,他只回了四个字:“牛逼!兄弟!”
后来的事情,就像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
方案大获成功。
王总在会议上对那个“用户心流模型”赞不绝口,当场拍板,签下了那个百万订单。
庆功宴上,赵凯喝得满脸通红,像一只煮熟的虾。
他把我推到主桌,当着所有人的面,搂着我的肩膀,舌头都大了,还在那儿喷着唾沫星子。
“这位!林风!我最好的兄弟!铁哥们!”他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我跟你们说,这个单子,没有我兄弟,门儿都没有!我宣布,这个项目利润的百分之十,是我兄弟林风的!”
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羡慕和敬佩的眼神看着我,那一刻,我承认,我有点飘飘然。
我甚至觉得,那些不眠的夜晚,那些死掉的脑细胞,都值了。
但现实,总是在你最得意的时候,给你一记最狠的耳光。
宴会的热闹散去,那百分之十的承诺,也像一个酒嗝,消失在了空气里。
赵凯开始跟我打太极。
“风子啊,你看公司刚起步,这笔钱进来,得到处打点,资金要先周转起来……”“兄弟,你放心,你的那份,我心里记着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兄弟情”这块抹布,擦拭着他那肮脏的算盘。
直到一个月后,他约我出来,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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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一看,是一款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市价大概几千块钱。
“兄弟,一点心意,别嫌弃。”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容和煦得像个慈善家,“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开口。”
我看着他那张真诚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没有去计算那百分之十到底是多少钱,但我知道,我的智慧,我的心血,我那七天七夜的玩命,在他眼里,就值这么个玩意儿。
那不是礼物,那是打发。
就像打发一个路边乞讨的叫花子。
我心里的那团火,在那一刻,开始慢慢变冷,最后凝结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冰。
其实,真正的转折点,连赵凯自己都不知道。
在那场决定命运的最终汇报会上,我是以他公司“技术顾问”的身份陪同出席的。
赵凯站在台上,对着PPT,结结巴巴地背诵着我给他写的讲稿,像一个蹩脚的演员。
他甚至把我方案里最核心的几个数据都念错了。
我坐在下面,手心全是汗,感觉比我自己上去讲还要紧张。
会议结束,王总的助理开始礼貌地送客。
但王总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那个顾问,等一下。”
我愣住了,赵凯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看向我。
王总,那个五十多岁,头发微白,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男人,亲自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看赵凯,眼睛只是盯着我,指了指屏幕上定格的,关于“用户心流模型”的那一页。
“这个思路,很有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原创的吗?。”
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审视了我几秒钟,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年轻人,有想法。”
他说。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我。
那是一张设计极其简洁的卡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以后有好的想法,可以直接找我聊。”
他说。
赵凯就站在旁边,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一半是嫉妒,一半是想蹭上来套近乎的谄媚,他大概以为这只是王总一句无足轻重的客套话,压根没放在心上。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张薄薄的卡片,有多重。
它像一颗种子,落进了我心里那片已经结了冰的土地上。
03
三亚的照片,成了催化剂,让这颗种子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开始发芽。
我没有去跟赵凯争吵,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知道,对一个骨子里已经烂掉的人来说,任何质问都毫无意义。
我只是平静地,把他从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去。
我删掉了手机里所有关于他的照片,退出了那个曾经我们称之为“兄弟大本营”的微信群,我把他送我的那个平板电脑,挂在了二手网站上,用一种侮辱性的低价卖掉了。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根刺,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我开始重新整理我的职业规划,我把我对行业未来趋势的一些新的,更大胆的想法,整理成了一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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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拨通了王总名片上的那个电话。
就在我刚刚和王总的助理约好见面时间,挂断电话的那一刻。
我的手机,又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让我无比厌恶的名字——赵凯。
我本想直接挂掉,但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接听键。
“哥们!最近好吗?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电话那头,是赵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热情,像一条黏腻的毒蛇,顺着电波爬了过来。
赵凯的声音,像是被浇了一勺滚烫的热油,在电话那头“滋啦滋啦”地沸腾着,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几乎要溢出听筒的兴奋。
“风子!你绝对想不到!城西那个新项目,就是王总他们集团的那个‘未来之城’!我的天,那不是项目,那是一座金矿!一座挖都挖不完的金矿!”
他的唾沫星子仿佛能穿透信号,喷到我的脸上。
“我跟你说,我搞到内部消息了,这次的预算,是九位数!九位数啊兄弟!只要能啃下一小块,咱们就发了!彻底发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着他那宏伟又可笑的蓝图,把那个他还八字没一撇的项目,说得好像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那种理所当然的施舍感,仿佛给我这个机会,是我天大的荣幸。
“你之前那个什么‘心流模型’,王总那边印象深刻得很!这次,咱们就把它升级一下,搞个2.0版本!不,搞个Pro Max版!狠狠地砸他们脸上!”
“风子,这次你不用藏在后面了,我给你一个正式的头衔,项目总策划!怎么样?。”
“钱,你放心!这次咱不谈那小家子气的百分之十了,项目拿下来,我直接给你公司20%的干股!咱兄弟不谈钱,谈未来!跟着我赵凯,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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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程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我就像一个坐在剧院第一排的观众,冷眼看着舞台上那个小丑,用尽全身力气,表演着他自以为是的独角戏。
他说完了。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在等。
等着我感恩戴德,等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等着我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对他的“恩赐”感激涕零。
于是,我用一种无比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漠的语气,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电话那头,赵凯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