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盛夏的午后,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炉,炙烤着江县的每一寸土地。城东汽修厂里,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卷起的都是混着机油味的热风。
林涛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正费力地将一堆换下来的废旧轮胎搬到角落。他身上的肌肉线条分明,那是长年累月的锻炼刻下的印记,与这间油腻杂乱的修车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
“喂,那个当兵的,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吗?”
一声尖酸刻薄的嗓音从修理区传来。说话的是王军,修车厂大师傅张德海的副手。他身材瘦小,留着两撇小胡子,此刻正靠在一辆待修的捷达车旁,一边喝着冰镇汽水,一边对着林涛颐指气使。
林涛没有回头,只是将最后一个轮胎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算是无声的回应。他早就习惯了。
来到这家汽修厂三个月,他名义上是学徒工,实际上就是个打杂的。扫地、拖地、搬东西、给师傅们递工具、买烟买水,所有脏活累活都是他的。老板刘福生当初看他身板结实,又说是部队里出来的,能吃苦,才勉强收下他。但一听说他不是汽修专业院校毕业,连个从业资格证都没有,立刻就把他定位在了“杂工”这个角色上,每月拿着微薄的底薪。
王军尤其看不起林涛。他总觉得林涛一个退伍兵,没什么真本事,却长得人高马大,抢了风头。因此,变着法地刁难他成了王军每天的乐趣。
“王哥,你看这辆车的节气门,是不是该清洗了?”一个年轻的学徒工凑上前去,指着一辆拆开了进气管的桑塔纳,虚心请教。
王军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洗什么洗?糊弄一下得了,这种破车还指望开出花来?用化清剂喷两下就行了。”
正在不远处擦拭工具的林涛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那辆桑塔纳怠速不稳,明显是节气门积碳和怠速马达的问题,简单喷两下根本治标不治本,过不了多久还得返修。最彻底的办法是拆下来清洗,再做个匹配。可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信,反而会招来王军更变本加厉的嘲讽。
“看什么看?一个打杂的还想学修车?”王军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涛的眼神,嗤笑道,“你以为在部队里拧几颗螺丝,就能修这些精密的德系车了?别做梦了!老老实实把你地上的油污擦干净,不然老板看到了又要扣你工资!”
林涛攥紧了手里的抹布,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涌到喉头的火气强行压了下去,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擦拭地面上那片黑色的油污。
油污倒映出他模糊的脸,也倒映出他深邃眼眸里,那段尘封却从未褪色的峥嵘岁月。
02
林涛并非天生就想当一个修车工。他出生在江县下面的一个偏远山村,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父亲修理村里那台唯一的“东方红”拖拉机。柴油的浓烈气味、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还有父亲那双长满老茧却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构成了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他从小就对机械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父亲拆卸零件时,他总是在一旁默默地记下顺序和位置,有时候父亲想不起来某个小零件该装在哪,他随口就能指出来。久而久之,他也成了父亲的小帮手。
然而,山村孩子的梦想,总是飞得更高更远。林涛不想一辈子和拖拉机打交道,他向往那身橄榄绿,向往军营里嘹亮的号角和钢铁般的纪律。十八岁那年,他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报名参了军。
新兵连结束后,因为他填报的特长是“会修理农用机械”,被分配到了集团军的直属修理营,成了一名光荣的汽修兵。
那一刻,林涛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仿佛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与父亲修理结构简单的拖拉机不同,部队里的装备五花八门,从“勇士”指挥车到“东风”卡车,再到各种复杂的特种车辆,每一样都像是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他体内的天赋被彻底点燃了。别人需要对着图纸研究半天的电路图,他看一眼就能理清走向;别人需要用仪器检测半天才能找到的故障点,他凑在发动机旁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出八九不分。
他的班长是个有着二十年兵龄的老兵,一开始也瞧不上这个农村来的毛头小子。有一次,一辆参加演习的指挥车突发故障,在山里抛锚,几位老技师远程指导了半天也没解决。林涛跟着班长赶到现场,绕着车走了一圈,听了听启动时的异响,便断定是燃油供给系统里一个极不起眼的单向阀出了问题。
班长半信半疑地让他试试,结果林涛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从备件箱里找到一个替代品换上,车辆瞬间恢复正常。
从那天起,全营的人都对这个不爱说话、但技术过硬的年轻士兵刮目相看。他就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车辆维修的一切知识。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一个新兵蛋子,成长为全营闻名的“维修尖兵”。在集团军组织的技术大比武中,他连续三年蝉联车辆故障排除项目的冠军。那些构造复杂、问题刁钻的“病车”,到了他手里,总能服服帖帖。
战友们都开玩笑说,林涛的手不是手,是能与机械对话的“神器”。他最风光的时候,是被军区首长亲自点名,加入了一个尖端装备的保障团队。那段日子,他接触的都是国内最先进的军用车辆,每一次成功的保障,都让他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他以为,自己会把一辈子都奉献给这身军装,奉献给那些无言的钢铁战友。
03
然而,梦想终究没能敌过现实的无奈。
随着年龄增长,林涛也跨过了二十五岁的门槛。在老家,这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母亲总是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话题绕来绕去,最终总会落到他的终身大事上。
“涛啊,你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成个家了。你爸和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就盼着能早点抱上孙子……”
父母的催促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他心里发慌。他不是没想过,但部队纪律严明,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天家,上哪儿去找对象呢?
拗不过父母的安排,他利用一次难得的探亲假,回家相亲。第一个对象是邻村的姑娘,在镇上的服装店工作。姑娘长得白净,说话也温柔,对林涛一身军装的英武身姿颇有好感。可当聊到未来的生活时,问题出现了。
“你……一年能回家几次?”姑娘小心翼翼地问。
“不一定,多的时候能休一个月,少的时候可能……就过年回来几天。”林涛如实回答。
姑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流露出犹豫和为难。媒人后来传话过来说,姑娘觉得挺好,就是这聚少离多的日子,她一个女人家撑不起来。
第二次相亲,对象是县城里的一位小学老师。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林涛的介绍人特意强调了他是部队里的技术骨干,前途无量。女老师知书达理,对军人也很崇敬。两人聊得很投机,林涛甚至觉得这次有戏。
![]()
可就在他准备归队前,女老师约他见了最后一面,坦诚地说道:“林涛,你是个很好的人,正直、可靠。但是,我想要的是一个能在我生病时陪我去医院,能每天陪我一起吃饭的丈夫。你的生活,我……恐怕无法适应。”
两次失败的相亲,像两记重拳,打在了林涛的心上。他更难受的,是看到父母那失望又心疼的眼神。父亲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好几岁,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一言不发。母亲则背着他偷偷抹眼泪。
那一刻,林涛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意识到,自己追求的梦想,是以牺牲家庭的圆满为代价的。他可以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部队,却唯独对不起鬓角早已斑白的父母。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退伍。
他要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他想,凭自己在部队里学到的这身顶尖的修车手艺,回到地方上,怎么也能找个好工作,安安稳稳地生活,娶妻生子,让父母安享晚年。
告别军营的那天,战友们都来送他,一个个铁打的汉子,眼圈都红了。他敬了最后一个军礼,转身离去,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04
回到家乡的林涛,本以为生活会就此走上新的轨道。他脱下了军装,换上了便服,开始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重新融入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社会。
父母看他回来了,喜出望外,又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还是那些媒人,还是那些姑娘。可这一次,当她们听说林涛已经退伍,现在待业在家,唯一的“资产”就是几万块退伍费时,态度又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
“退伍了啊?那现在做什么工作呢?没工作啊……”
“家里条件一般,又没个稳定的收入,这……日子不好过啊。”
那些曾经因为他不能常回家而拒绝他的姑娘们,如今又因为他“太穷”,再次将他拒之门外。现实的残酷和人情的冷暖,让林涛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挫败。他这才明白,原来在别人眼里,脱下了那身军装,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为了不让父母再跟着操心,也为了证明自己,林涛决定出去找工作赚钱。他满怀信心地带着自己的履历,去了县城里几家最大的汽车4S店应聘。可结果却处处碰壁。
“部队的维修经验?我们这都是电脑检测,系统化操作,跟你那套不一样。”
“没有相关从业资格证?对不起,我们有严格规定,不能录用。”
“你这经验主要在卡车和特种车辆上,我们修的是高端轿车,电路系统完全是两码事。”
接连的碰壁,让林涛的信心几乎被消磨殆尽。最后,他只能降低要求,来到了城东这家规模不大、看起来也不怎么正规的汽修厂。老板刘福生倒是没那么多讲究,但听说他没证,也没修过市面上的主流家用车,便直接把他打发去干杂活了。
林涛想过争辩,想告诉他们,自己曾经能闭着眼睛拆装一台结构复杂的军用发动机。但看着老板和那些师傅们怀疑和轻视的眼神,他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没有做出成绩之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于是,昔日的“维修尖兵”,就这样成了一个在汽修厂里扫地擦油、任人呼来喝去的杂工。他每天看着王军那些师傅用粗糙笨拙的手法对待那些车辆,心里像是有猫爪在挠。好几次,他都想冲上去说一句“你那样做是错的”,但理智最终还是压下了冲动。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微薄的收入。
大师傅张德海技术还算过硬,但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整天埋头干活,对厂里的事情不闻不问。而他的副手王军,则是个典型的两面派。在老板和张师傅面前,他极尽谄媚,鞍前马后;可对待林涛和其他学徒,却刻薄至极,尖酸的嘲讽和无端的刁难是家常便饭。
林涛只能默默忍受,将所有的锋芒和骄傲,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机会。
而今天,这个机会,似乎在以一种谁也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了。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划破了汽修厂午后的沉闷。一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带着一股焦糊味,猛地停在了门口。车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焦急地跳了下来,他正是县长办公室的李秘书。
“刘老板!快!车坏在半路了!县长等着这车去市里开一个非常重要的紧急会议,必须、必须在半个小时内修好!”
05
“县长的车?!”
老板刘福生一听,眼睛都亮了,一个激灵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肥胖的身体显得异常敏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在领导面前表现的好机会啊!他一路小跑迎上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李秘书,您别急,别急!多大的事儿啊!交给我们,保证没问题!”刘福生拍着胸脯,回头大喊一声,“张师傅呢?快!最要紧的活儿来了!”
“老板,”王军赶紧凑过来说道,“张师傅……他今天开厂里的救援车,去高速上拖一辆抛锚的货车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刘福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张德海是厂里唯一能镇得住场面的大师傅,他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那……那你上!”刘福生指着王军,语气不容置疑,“你是张师傅的副手,平时不也跟着学了不少吗?快,给李秘书把问题解决了!”
王军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他平时狐假虎威还行,真遇到这种硬骨头,尤其是领导的车,他哪里敢动?
“我……我……”王军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老板,这车……看起来像是电子系统故障,非常复杂,可能……可能需要专用的诊断电脑,我们厂里这台旧电脑,怕是匹配不上啊……”
他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看向旁边另外几个修理师傅。那几个人早就吓得直缩脖子,纷纷低下头假装在忙手里的活儿,生怕被老板点到名。开玩笑,修好了是本分,修坏了可是天大的责任。
“废物!一群废物!”刘福生气得直跳脚,对着王军骂道,“平时一个个牛皮吹得震天响,关键时刻全都掉链子!我告诉你们,今天这车要是修不好,你们这个月奖金全扣光!”
![]()
李秘书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看着手表:“刘老板,到底行不行啊?离会议开始就剩不到一个小时了,路上还要四十分钟呢!”
整个汽修厂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扇还在徒劳地转动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无措。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我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循声望去,只见那个一直被他们当成空气、在角落里默默打杂的退伍兵林涛,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目光如炬,正盯着那辆黑色的奥迪。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林涛已经迈开大步上前,一把推开挡在车前的、早已魂不附体的王军。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熟练地找到了发动机盖的开关,轻轻一拉,“砰”的一声,前盖应声弹开。
“你干什么!滚开!”刘福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正要怒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工。
然而,当他看到林涛的手法后,整个人顿时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