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5年的秋天,风中已经带上了凉意。我,李伟,杵着乌黑的木质拐杖,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褪色的军绿色帆布包,站在了生我养我的李家村村口。
望着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还有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我的眼眶有些湿润。离家两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似乎哪里都变了。
我的家在李家村,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父亲李铁柱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手艺精湛,靠着给十里八乡的人打家具,让我家盖起了村里头几座砖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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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青梅竹马,叫刘芳芳。她家和我家只隔着一道土墙,她爹刘栓叔和我爹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老兄弟。我俩从能记事起,就整天厮混在一起。她长得水灵,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她。
大人们看我俩成天形影不离,总爱开玩笑说我俩是天生的一对。后来,在我俩十来岁的时候,两位父亲喝了一顿大酒,借着酒劲儿,竟真的给我和芳芳定下了“娃娃亲”。
这在当时看来有些老派的决定,却正合我俩的心意。从那以后,我俩的关系便多了一层名正言顺的甜蜜。我会把上山掏的鸟蛋悄悄留给她,她会把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第一时间端过来给我。我们的感情,就像村头那条小河里的水,清澈、自然,日复一日地流淌,愈发深厚。
如果没有意外,我大概会像父亲一样,守着这片土地,娶了芳芳,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但我骨子里,总有一股不安分的劲儿。我总觉得,男人这辈子,要是不能到外面去闯一闯,干出点名堂,那活得也太窝囊了。我渴望穿上那身军装,渴望那种保家卫国的荣耀。
1993年,我十八岁,征兵的消息传到了村里。我瞒着所有人,第一个报了名。
直到体检、政审全部通过,通知书寄到家里的那天,我才向两家人坦白。
我爹李铁柱,这个一辈子沉稳的男人,先是愣住了,随即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力气大得让我一咧嘴。“好小子!有出息!我李铁柱的儿子,就该去当兵!”他的眼眶是红的,充满了骄傲。
刘栓叔也一个劲儿地夸我,说我是李家村的骄傲。
只有芳芳,她躲在门后,红着眼睛不说话。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我们经常去的小河边,月光洒在她挂着泪珠的脸上,像碎了的银子。
“你非要去吗?”她哽咽着问。
“芳芳,我想去。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能让你和咱爹娘都骄傲的人。”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等我,我肯定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就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她扑进我怀里,哭得浑身颤抖。“李伟,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娶我,一定要!”
“一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走的那天,两家人都来送我。在长途汽车启动的瞬间,我看到芳芳追着车跑,一边跑一边哭,嘴里还在喊着什么。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最后,她的身影和整个村庄,都消失在了视线里。
那一刻,我在心里再次对自己说:李伟,你一定要混出个样来,回来娶她。
02
部队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更苦,也更充实。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进行严苛的体能训练,队列、射击、格斗……汗水浸透了我的每一寸皮肤。但我从未叫过一声苦,因为我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和对芳芳的承诺。
每当夜深人静,我最期待的就是读芳芳的来信。她的信写得很朴实,说的都是村里的家长里短。谁家的牛生了牛犊,谁家的麦子大丰收,她又学了什么新的菜式,等着我回去品尝。
信纸上,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皂角香气。这些信,是我在艰苦训练中最大的慰藉和动力。我把她的每一封信都小心翼翼地收好,反复地看,直到能背下来。
我也在部队里拼命表现。因为身体素质好,又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儿,我很快就在新兵里脱颖而出,成了班里的训练标兵,还获得了嘉奖。我把奖状的照片和信一起寄回家,想象着芳芳看到时,那双月牙眼会笑得多么灿烂。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我入伍的第二年,1995年的夏天。
那一年,南方的雨水似乎格外多,没日没夜地下。新闻里,报纸上,全是关于洪水泛滥的消息。我们所在的部队,也进入了二级战备状态,随时准备开赴抗洪一线。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我们每天都在加固堤坝,演练救援方案。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给芳芳写信的频率也更高了。在信里,我告诉她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终于,命令下来了。我们部队所在的区域,一条主要河流的下游多处决堤,数个乡镇被洪水围困,情况万分危急。
“同志们!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正受到严重威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了!”动员大会上,团长的声音嘶哑而激昂。
“誓死保卫人民!”我们齐声高喊,声震云霄。
那一刻,我胸中的热血彻底沸騰了。我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只想闯出名堂的农村小子,而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我即将奔赴战场,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危险的战场。
登车前,我最后一次望向家的方向,心里默念着芳芳的名字。等我打完这场仗,就申请探亲假,回去看你。
03
洪水像一头失控的猛兽,吞噬着村庄和农田。我们乘坐着冲锋舟,在浑浊的黄水中穿行,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屋顶上,树梢上,到处都是等待救援的群众。
“快!那边有呼救声!”
我们立刻调转船头,朝着声音的方向驶去。那是一所乡村小学,大部分建筑已经被淹没,只有一栋两层的教学楼还顽强地矗立在洪水中,但楼体已经被泡得松软,墙壁上布满了裂痕,看上去摇摇欲坠。
几十个老师和学生被困在二楼的阳台上,一个个面色惨白,惊恐万分。
“别怕!解放军来了!”我们对着他们高喊。
救援立刻展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往返,将孩子们一个个抱上冲锋舟。孩子们很小,最大的也不过十来岁,他们吓得浑身发抖,却懂事地不哭不闹。
我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的身体冰冷,嘴唇发紫。我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轻声安慰她:“小妹妹,别怕,叔叔在呢。”
她抬起头,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小声说:“叔叔,你真好。”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想起了芳芳,想起了我的家。我更加坚定了信念,一定要把所有人都安全地救出去。
救援持续了几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教学楼二楼阳台上,只剩下最后一位女老师和两个行动不便的学生。
而此时,教学楼的情况也越来越糟,墙体开始脱落石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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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长,楼快塌了!太危险了!”有战友喊道。
“危险也要上!不能丢下任何一个群众!”排长吼道。
我和另外两名战友再次冲了过去。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将两个学生和老师转移到冲锋舟上。就在我把最后一个人送上船,准备自己也跳上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我身后那面被洪水浸泡已久的砖墙,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我只觉得后背一股巨力袭来,随即左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倒塌的砖石砸进了冰冷浑浊的洪水里。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的脑海里闪过的,是芳芳在村口追着汽车哭喊的脸。
芳芳,等我……
04
我在一片刺鼻的消毒水味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里纯白的天花板,白得有些刺眼。我动了动身体,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腿传来,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火,“我……我的腿……”
医生沉默了片刻,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不忍,最终还是沉重地开口:“小伙子,你很勇敢,救了很多人。但是……你的左腿被重物长时间压迫,加上洪水里的细菌感染非常严重,引发了败血症。为了保住你的命,我们……只能进行截肢手术。”
截肢……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脑袋上,嗡嗡作响。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我的左腿,却只摸到了一片空荡荡的裤管。从膝盖以下,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截空了的裤管,大脑一片空白。我是一名战士,一个训练标兵,我曾梦想着在部队建功立业,可现在,我成了一个残疾人。
部队给我记了二等功,领导和战友们也经常来看望我,安慰我,说我是英雄。可每当夜深人静,我看着自己残缺的身体,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回到那个挥洒汗水的训练场吗?我还能实现自己当初的豪言壮语吗?
我甚至不敢想象,当我以这副模样回到村里,回到芳芳面前时,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退伍。
这身军装,是我一生的荣耀,但它不再属于我了。我不能成为部队的累赘。
办理退伍手续那天,天气很好。我换上了便装,拿着部队发的残疾军人证和一笔抚恤金,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一路上,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有近乡情怯的忐忑,也有一种强烈的期盼。我知道,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芳芳,我最爱的姑娘,她是我如今唯一的精神支柱。我相信,她不会嫌弃我的。我们的感情,是那么多年的相伴,是经得起考验的。
火车换汽车,一路颠簸。当我终于杵着拐杖,站在李家村村口时,夕阳正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朝着刘栓叔家走去。我想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芳芳。
我敲响了她家的院门。开门的是芳芳的母亲,看到我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复杂情绪。
“伟……伟娃子?你……你回来了?”
“婶儿,我回来了。芳芳在家吗?”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
屋里的人听到了动静,芳芳和刘栓叔都走了出来。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左边裤管和手里的拐杖上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她母亲如出一辙。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还是芳芳最先反应过来,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冲过来紧紧抱住我,哭得撕心肺裂。“李伟……你的腿……你的腿怎么了?”
她的眼泪滚烫,打湿了我的肩膀。感受到她的心疼和悲伤,我那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动地说:“没事,不就是一条腿嘛,人还在就行。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那天,我在她家坐了很久,她一直红着眼,默默地为我添茶。尽管刘栓叔和她娘的表情一直不太自然,但我当时被重逢的喜悦和芳芳的心疼冲昏了头脑,并没有想太多。
我以为,我们的未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但依然会继续。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05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帮我娘摘菜,院门就被人推开了。
来的是刘栓叔、芳芳她娘,还有跟在他们身后,低着头,眼睛红肿的芳芳。
我爹李铁柱热情地迎上去:“哟,老刘,嫂子,快进屋坐!芳芳也来了。”
然而,刘栓叔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芳芳她娘则拉着芳芳,站在一旁,不停地叹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铁柱哥,嫂子……”刘栓叔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我们今天来,是……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我爹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老刘,有啥事就直说,咱俩兄弟还用得着吞吞吐吐?”
刘栓叔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女儿,一咬牙,说道:“是关于……关于芳芳和伟娃子的婚事。”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这门亲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说什么?!”我爹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手里的菜篮子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退婚?
“老刘!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算了?!”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我家阿伟是为了保家卫国才成了这样!他是英雄!你现在说要退婚?你还是不是人!”
“铁柱哥,你先别激动!”芳芳她娘急忙站出来,“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芳芳还年轻,她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不能让她跟着阿伟受一辈子苦啊!”
“受苦?我李伟就算是断了一条腿,也照样能养活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死死地盯着芳芳,希望她能站出来说句话,说她不愿意,说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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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芳芳身上。
她抬起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最终,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我爹娘的方向,轻声却清晰地说道:
“叔,婶,对不起……我……我不想跟一个废人过一辈子。”
“废人”两个字,像两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世界瞬间安静了,我听不到爹的怒吼,也听不到娘的哭泣,只觉得天旋地转,万箭穿心。
我知道,这或许不是她的真心话,这一定是她父母逼她说的。可是,当这句话从她口中亲口说出来时,所有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我的信仰,我的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院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划破了这沉闷的空气。
“她不嫁,我嫁!”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循声望去。
我也猛地转过头,当我看清门外站着的那个人时,整个人都傻眼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