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总来占便宜!”
苍老又尖刻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喧闹的烧烤店里。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看着眼前这位我称呼为“阿姨”的老妇人,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把我卡里的钱退了。”
01
我叫张远,今年二十八岁。
老李,李建国,比我大六岁。
我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同事,或者说,是战壕里同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
那家互联网公司,名字好听,叫“启明星”,可干的活儿却跟星星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管它叫“催命星”。
每天睁眼就是数据,闭眼就是KPI。
我和老李是项目组的搭档,他是技术骨干,我是负责运营的。
我性子活泛,能说会道,老李则沉稳踏实,代码敲得飞起,但嘴巴笨拙。
我们俩,算是一种绝佳的互补。
无数个深夜,整个写字楼只剩下我们部门那一盏灯。
空气里弥漫着外卖盒饭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古怪味道。
我俩就坐在工位上,他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我盯着后台不断跳动的用户数据。
累了,我就去茶水间给他冲杯咖啡,他会从抽屉里摸出两根皱巴巴的香烟,递给我一根。
我们躲在消防通道里,一明一暗的火光,映着彼此疲惫的脸。
“小张,你说我们这么拼,图个啥?”老李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
“图啥?图以后能不这么拼呗。”我笑着说。
可我们都明白,这不过是自我安慰。
在大城市里,我们就像两只小蚂蚁,不敢停,也不能停。
老李上有老下有小,每个月的房贷、车贷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也渴望能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我们的友谊,就是在这样高压、枯燥,又充满了对未来迷茫与期待的日子里,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他像个老大哥,会提醒我记得吃饭,会在我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时,悄悄发个消息安慰我。
我则像他的扩音器,他做的技术成果,由我来包装,向领导汇报,为他争取应得的荣誉和奖金。
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
公司宣布业务线调整,优化部分人员。
“优化”,多么温柔又残忍的词。
名单里,赫然有李建国的名字。
他被叫进会议室,半个小时后,抱着一个纸箱子走了出来。
他的工位上,所有个人物品都被清空了,只剩下那台冰冷的电脑。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张,以后……多保重。”
我脑子嗡的一声,站了起来,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周围的同事,有的假装忙碌,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没人敢上前说一句话。
这就是职场的残酷。
我送他到楼下,他把那个不大的纸箱放进他那辆破旧的国产车后备箱。
关上后备箱的“砰”的一声,像是关上了他在这座城市奋斗的十年青春。
“老李,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他摇摇头,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到中年,高不成低不就,难啊。”
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和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侧脸,我心里堵得难受。
这不公平。
他为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快十年,是技术上的一把好手,就因为不懂得向上管理,不懂得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就成了第一批被“优化”的耗材。
我留在了公司,但心里却空落落的。
每次加班到深夜,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工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个能和我一起在消防通道里抽烟抱怨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老李投了无数份简历,面试了七八家公司。
结果都不理想。
要么嫌他年纪大,要么给的薪水还不如他之前的一半。
有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
“小张,我是不是个废物?”
电话这头,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任何“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之类的漂亮话,在这种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几天,他突然约我出来吃饭。
地点不是什么大饭店,而是他家附近的一个大排档。
他看起来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小张,我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了。”
“我想自己干点什么。”
我心里一紧,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开个烧烤店。”
我愣住了。
一个敲了十年代码的程序员,要去开烧烤店?这跨度也太大了。
他看出了我的疑虑,苦笑着解释。
他说,他老家就是开烧烤店的,从小耳濡目染,手艺有点底子。
这次公司赔的N+1,加上这些年攒的一点积蓄,凑一凑,勉强够开个小店。
“我想好了,就在那个城中村旁边,租个小门面。那里外来人口多,晚上吃夜宵的人也多。”
“虽然辛苦,但好歹是给自己干,不受那份窝囊气了。”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退路,也是他为了一家老小,必须扛起来的责任。
“哥!”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我支持你!”
“我那儿还有点积蓄,算我入股。”我说。
老李立马摆手,态度坚决。
“不行!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儿风险太大,万一赔了,我不能把你拉下水。”
“你就当哥哥的后援团,常来吃就行!”
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坚持。
但我心里暗暗决定,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他把这个店撑起来。
02
那段时间,我一下班就往他那儿跑。
我名下正好有个闲置的小铺面,就在他看中的那个城中村附近。
是我爸妈早年买下留给我的,面积不大,位置也一般,一直租给一家开杂货铺的。
正好上个月租客不续租了,空了出来。
我没告诉老李这铺子是我的。
我找了个中介朋友,让他出面,以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租金,把铺子租给了老李。
老李当时激动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说自己遇上贵人了,碰到了个好房东。
我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
接下来,我们一起跑装修,跑市场,买桌椅板凳,买冰柜烤炉。
老李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看着他为了省几百块钱的运费,自己蹬着三轮车去拉货,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曾经在恒温的写字楼里指点江山的技术大牛,如今却为了生活,弯下了曾经挺直的腰杆。
终于,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老李烧烤”开业了。
没有花篮,没有鞭炮,只有一块红布挂在门口,上面写着“开业大酬宾,全场八折”。
店里只有老李和他媳妇两个人。
他负责在门口烟熏火燎地烤串,他媳妇负责点单、上菜、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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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业,生意冷清得可怕。
一晚上过去,零零散散就两三桌客人。
老李看着剩下的大堆穿好的串,默默地抽着烟,脸上的愁云比烧烤的烟雾还要浓。
我看不下去。
从那天起,我成了“老李烧烤”最忠实的顾客。
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去。
有时候一个人,就点几串烤肉,一瓶啤酒,坐在角落里,陪着老李,看他忙碌。
有时候,我拉上公司的同事、朋友,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地杀过去,把小店里最靠外的几张桌子占满。
我跟他们说:“这是我哥们儿开的店,味道绝对地道,都给我放开了吃,我请客!”
朋友们也给力,吃得热火朝天,小店里顿时充满了人气。
路过的人看到店里这么热闹,也抱着好奇心走了进来。
渐渐地,店里的生意有了一点起色。
但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餐饮这行,最怕的就是现金流断裂。
每天买菜、买肉、买调料,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看到老李媳妇每次收钱时,都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纸币抚平,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
我知道,他缺钱。
直接给他,他肯定不要。
于是,我找了个由头。
那天我带了十几个同事过去聚餐,吃完结账的时候,我对老李媳妇说:“嫂子,你们这儿能办会员卡吗?我们公司以后聚餐可能常来,办个卡方便报销。”
老李媳妇愣了一下,说店小,没搞过这个。
我笑着说:“简单啊,就拿个本子记一下,我先充点钱在里面,以后每次来消费直接扣就行了。”
说着,我掏出手机,直接扫了墙上的收款码。
“我先充一万,你记一下,户主就写我们公司名。”
“滴”的一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老李媳妇彻底呆住了,拿着手机,手都有些发抖。
在后厨忙活的老李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看到我手机上的转账记录,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来,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力气不大,却带着千言万语。
“兄弟……”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拍拍他的背,大大咧咧地说:“客气啥!以后我带人来吃饭,你可得给我多加两串腰子!”
我们都笑了。
那一万块钱,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个月的工资。
但对当时的老李来说,却是能让他继续撑下去的救命稻草。
我没想过要他回报什么。
我只是觉得,兄弟一场,能帮一把,就得帮一把。
这钱,我压根没打算要回来,就准备在店里一点点吃掉。
有了这笔钱周转,老李的店明显活泛了起来。
他进了更好的肉,请了一个穿串的阿姨,还添了几个新菜品。
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
每天晚上,小小的店面里都坐满了人,猜拳声、谈笑声、碰杯声,充满了烟火气。
老李的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虽然每天累得像条狗,但他的眼睛里,有光。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依然是店里的常客。
每次去,我都坚持要从我那张“会员卡”里扣钱。
老李拗不过我,只能由着我。
他总会亲自下厨,给我烤最大、最香的肉串,还偷偷给我多加几个生蚝。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温暖地过着。
大概一个月后,店里多了一个人。
是老李的母亲。
老李说,店里忙不过来,把他妈从乡下接过来帮忙。
阿姨看起来六十出头的样子,身体还算硬朗,人很勤快。
来了之后就包揽了收拾桌子、洗碗、穿串的活儿,确实给老李两口子减轻了不少负担。
我第一次见到阿姨,是她来的第二天。
我照常下班后过去吃饭。
“老李,老样子!”我熟门熟路地喊道。
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后厨走了出来,穿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串没穿完的韭菜。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种农村人特有的、对陌生人的审视。
老李赶忙从烤炉后跑过来介绍:“妈,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最好的兄弟,张远。”
然后又转头对我说:“小张,这是我妈。”
我连忙笑着喊了声:“阿姨好!”
阿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她就转身回后厨,继续忙活去了。
我当时没在意。
我觉得老人家可能就是性格内向,不爱跟人打交道。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我去的实在太频繁了。
在阿姨眼里,我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存在。
一个穿着得体的年轻人,几乎天天都来这个油腻腻的烧烤店吃饭。
有时候一个人来,也不多点,就要两串肉一瓶酒,能坐上一个多小时。
有时候带一大帮人来,吵吵闹嚷,吃完就走。
她不知道我充了一万块钱的事。
老李和他媳妇也没跟她说。
可能他们觉得没必要,也可能是不想让老人家觉得欠了人情。
于是,在阿姨的视角里,我的行为就变得非常可疑。
她看我的眼神,慢慢从审视,变成了怀疑,最后演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每次去,她都不再主动搭理我。
我点单的时候,她会在旁边小声嘀咕:“又来了。”
我带朋友去消费,她会像个监工一样,时不时地朝我们这桌瞟几眼,像是在计算我们吃了多少,有没有浪费。
03
有一次,我结账的时候,老李正好出去送外卖了。
他媳妇在算账,我对她说:“嫂子,从我卡里扣就行。”
他媳妇笑着点头说“好嘞”。
结果阿姨在旁边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卡里还有钱吗?别吃着吃着吃空了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我和老李媳妇都听见。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老李媳妇脸都白了,赶紧推了她妈一把,嗔怪道:“妈!你胡说什么呢!张远是我们店的大客户!”
阿姨撇撇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什么大客户,我看就是来占便宜的。”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
但我转念一想,算了吧,跟个老太太计较什么。
她一辈子在农村,节俭惯了,心疼儿子创业辛苦,看谁都像是来占便宜的,也能理解。
我笑了笑,对老李媳妇说:“没事嫂子,阿姨是心疼你们。”
这件事,我没跟老李说。
我怕他知道了,跟他妈吵架,影响家庭和睦。
我以为,只要我不计较,这件事就能过去。
但现实是,我的忍让,在对方眼里,成了默认和心虚。
阿姨对我的态度,愈发恶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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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给我“穿小鞋”。
别人点的烤串,都是饱满大块的。
轮到我,端上来的肉串明显比别人的小一圈。
我点的烤茄子,别人的都铺满了蒜蓉,我的上面就稀稀拉拉几粒。
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是后厨忙中出错。
但次数多了,傻子都能看出来是故意的。
我心里有火,但看着在烤炉前忙得满头大汗的老李,我又把火压了下去。
算了,不就是少吃两口肉吗?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捧场的。
我甚至开始刻意减少去店里的次数。
从几乎每天都去,变成三四天去一次。
我以为这样就能减少和阿姨的摩擦。
但我错了。
上周三,我加了个班,快十点才下班。
又累又饿,路过老李的烧烤店,想着进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那个时间点,店里客人已经不多了,只有零星两三桌。
老李在后厨忙着准备明天要用的食材,他媳妇在收拾东西,准备打烊。
只有阿姨一个人,坐在前台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蒲扇。
我推门进去,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阿姨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
我没在意,走到前台,习惯性地笑着说:“阿姨,晚上好。给我来两个烤腰子,一瓶啤酒。”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不情不愿地去单子上记下,或者直接朝后厨喊一嗓子。
但她没有。
她把手里的蒲扇往桌子上一拍,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和我隔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
店里的灯光昏黄,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有些刻薄。
她盯着我,用一种压抑了很久,终于爆发出来的语气,不大但异常清晰地说道:
“小伙子。”
“我知道你和我家小李是同事,关系好。”
“但是他现在辞职了,自己做点小生意,一天到晚起早贪黑,不容易。”
她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
“你别总三天两头过来占便宜!”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大脑的声音。
占便宜?
我帮他找铺面,用一半的租金租给他,是占便宜?
我怕他资金周转不开,一次性充一万块钱给他当启动资金,是占便宜?
我为了给他拉人气,天天带朋友同事过来消费,是占便宜?
我看着她那张充满猜忌和鄙夷的脸,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心寒,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所有的善意,我所有的小心翼翼,我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兄弟情义,在她眼里,竟然只是“占便宜”三个字。
太可笑了。
真的太可笑了。
我想把那张一万块的充值记录甩在她脸上!
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
跟她争辩有什么用?
跟一个认知早已固化,打心底里就认定你是个坏人的老太太,解释再多都是徒劳。
那只会让我显得更可笑,更狼狈。
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变成了极度的冷静。
我不想再和这家人有任何瓜葛了。
不值得。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
我没有理会她那句“占便宜”,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行。”
“你现在就把我卡里的余额退给我。”
阿姨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以为我会羞愧地落荒而逃。
她撇了撇嘴,带着一丝胜利者的轻蔑,嘟囔道:“退就退,能有几个钱……”
我没再跟她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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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找到相册里那张我当初充值时随手截下的图。
我把手机直接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屏幕上的“10000.00”元,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雷。
“另外,麻烦你转告老李。”
“你这个铺面,下个月的租金该交了。”
说完这句话,我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收回手机,转身,迈步,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那个老妇人目瞪口呆、脸色从鄙夷瞬间转为煞白的惊恐表情。
但我不在乎了。
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04
我走了大概有几十米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老李焦急的叫喊。
“小张!兄弟!你别走!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