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像一杯陈年的旧酒,洒在肃穆的墓园里。
他静静地站在墓碑前,风衣的衣角被微风卷起,带着一丝萧瑟的凉意。
远处,一个女人的身影悄然伫立,像一幅沉默的油画。
他转身,目光凝固,仿佛看到了从另一个世界走回来的幻影,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舒窈……?”
女人缓缓抬起眼,那张与墓碑上照片别无二致的脸,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
她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般精准地刺向他。
“闻靳言,别装了。”
01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像一块蛮横的橡皮擦,抹去了闻靳言生命中最关键的一段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叫闻靳言,是一家中型企业的老板,有一个深爱着的妻子,名叫舒窈。
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和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醒来时,全世界都在告诉他,舒窈在那场车祸中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的头脑中关于妻子最后的印象,是她坐在副驾驶上,侧过脸对他微笑的样子。
阳光透过车窗,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跳跃,美好得不似人间。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微笑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医生说,这是创相后遗症,大脑为了自我保护,选择性地封存了最痛苦的记忆。
于是,闻靳言成了一个只有过去,却没有“最后”的男人。
出院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座城市西郊的墓园。
舒窈的黑白照片,被镶嵌在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依然带着他记忆中那温柔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张笑脸,却只能触碰到一片冰凉的石面。
从那天起,墓园成了闻靳言的另一个家。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会准时带着一束舒窈最爱的鸢尾花,来到这里。
他会细致地擦拭墓碑上的每一粒尘埃,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会坐在墓碑旁的小石凳上,一坐就是一整个上午。
![]()
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眼神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哀伤和思念。
有时,他会低声絮叨,讲一些公司里的琐事,讲一些他新看到的趣闻,就像舒窈还坐在他身边一样。
他说,舒窈,今天项目的尾款终于结清了,你总说我太拼,现在我想慢下来,可你又不在了。
他说,舒窈,楼下那只你常喂的流浪猫,今天生了一窝小猫,毛茸茸的,很像你以前念叨着想养的那种。
他说,舒窈,我又梦见你了,梦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可我忘了你那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
他的这份深情,风雨无阻。
渐渐地,整个城市都知道了闻靳言的故事。
有报社的记者想来采访他,都被他婉拒了。
他说,这只是一个丈夫在思念他远行的妻子,没什么值得报道的。
他越是低调,他的“痴情”就越是被传为佳话。
人们都说,闻靳言对妻子的爱,是这个浮躁时代里,最后的一份纯粹。
除了去墓园,闻靳言的生活被压缩得极其单调。
他住的房子,一切都维持着舒窈离开时的模样。
她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里,她的牙刷和水杯安静地立在洗漱台上,衣帽间里挂满了她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她惯用的香水味。
家里的阿姨想帮忙收拾一下,被他严厉地制止了。
他说,不要动,任何东西都不要动,好像只要这些东西还在,她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舒窈的笑脸,以及一些支离破碎、让他头痛欲裂的画面。
他会看到一份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签着他的名字。
他会听到剧烈的争吵声,好像是他和舒窈,但内容却模糊不清。
他还会反复看到刺眼的车灯,和失控旋转的天地。
这些碎片像尖锐的玻璃,扎得他不得安宁。
公司的事情,大多由他的好友兼合伙人顾铭伦在打理。
顾铭伦是他大学时的同窗,也是他事业上最得力的伙伴。
车祸后,顾铭伦几乎包揽了所有事务,让闻靳言能够安心“休养”。
顾铭伦时常来看他,每次都会带上一些他爱吃的菜,或者陪他喝两杯。
“靳言,人死不能复生,你总得往前看。”顾铭伦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沉重。
闻靳言只是摇摇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往前看?我的前面,已经没有她了,要怎么看?”
顾铭伦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他知道闻靳言有多爱舒窈,他们的爱情,曾是朋友圈里人人羡慕的范本。
“那笔保险金,就快下来了。”顾铭伦换了个话题,声音压低了些。
闻靳言皱了皱眉,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
保险金?
他对此毫无印象。
顾铭伦解释道:“你出事前不久,给舒窈买了一份高额人身意外险,可能是……天意吧。”
闻靳言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却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份保险的记忆。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发堵,好像那笔钱,是对他与舒窈爱情的一种亵渎。
“我不要那笔钱。”他沙哑着说。
“胡闹!”顾铭伦的语气严肃起来,“这是你和舒窈的夫妻共同财产,也是公司现在最需要的一笔资金!你知道你出事后,有多少项目因为资金链问题停摆了吗?”
闻靳言沉默了。
他对公司的经营状况,也感到了一丝陌生。
偶尔去公司开会,看着那些熟悉的员工和报表,他总有一种隔世之感。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敬畏,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他的伤口。
只有一次,在讨论一个重要的并购案时,他骨子里那股商人的狠厉和果决,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
他力排众议,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姿态,否决了一个看似稳妥的方案,并提出了一个风险和收益都极高的新计划。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被他那瞬间爆发出的气场所震慑。
那一刻的他,完全不像那个沉浸在悲痛中的痴情丈夫,而是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猎手。
连顾铭伦都愣了一下,随即欣慰地笑了。
他说,靳言,你终于回来了。
闻靳言自己也有些发怔,他不知道那份决断力从何而来,仿佛是身体的本能。
可会议一结束,当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看到办公桌上他和舒窈的合影时,那种巨大的空虚和悲伤,又再次将他吞没。
他宁愿不要那份商业头脑,只想要回他的舒窈。
日子就在这种守墓与麻木的交替中,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墓碑旁的青草,绿了又黄。
闻靳言的深情故事,也渐渐沉淀为这座城市里一个令人唏嘘的背景音。
他依然每天都去,风雨无阻。
只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眼中的悲伤,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似乎多了一丝……习惯性的表演成分。
就像一个演员,太久地沉浸在一个角色里,已经分不清哪是戏,哪是人生。
他只知道,他应该悲伤,他必须悲伤。
因为,他是一个失去了此生挚爱的男人。
这是他仅剩的,与舒窈的联结。
02
生活像一潭看似平静的深水,闻靳言是那个漂浮在水面上的人,而水面下,则暗流涌动。
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是第一颗投进这潭静水里的石子。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闻靳言刚从墓园回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便找上了门。
他们自我介绍是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为的是舒窈那份巨额保单的例行核查。
为首的男人姓张,目光锐利,问题也同样锐利。
“闻先生,根据记录,这份保单是在事故发生前不到一个月投保的,而且保额非常高,能解释一下当时投保的动机吗?”
闻靳言愣住了,他努力回忆,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他只能诚实地回答:“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张调查员在本子上記下了一笔,又问:“事故车辆的鉴定报告显示,刹车系统有被……‘精准’动过手脚的痕迹,您对此有什么印象吗?”
“精准”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了闻靳言一下。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
“闻先生,请您冷静,这只是例行询问。”旁边的另一位调查员连忙安抚。
闻靳言感到一阵眩晕,他捂着头,车祸前那些破碎的画面又开始在他眼前闪现。
争吵声,文件,刺眼的车灯……
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失忆了,关于车祸的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
张调查员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不像作伪,便没有再逼问下去。
但他临走前,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闻先生,有时候,遗忘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希望您能好好休息,如果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调查员的到访,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闻靳E言心中怀疑的缝隙。
他真的,只是单纯地爱着舒窈吗?
那份突然出现的巨额保单,那句“精准”的刹车失灵,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深想,每当试图触碰那段空白的记忆,剧烈的头痛就会将他拉回现实。
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保险公司的例行刁难。
他依旧每天去墓园,依旧对着舒窈的照片喃喃自语。
只是,在他的独白中,多了一丝迷茫和探寻。
“舒窈,我们……吵过架吗?在你走之前,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
“舒窈,我真的给你买了那么大一笔保险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墓碑上的照片,依旧用温柔的笑容回应着他的一切。
公司的运营,在顾铭伦的打理和闻靳言偶尔展现的商业天赋下,逐渐走回正轨。
尤其是闻靳言上次力排众议的那个并购计划,竟然奇迹般地取得了成功,为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利润,暂时缓解了资金链的压力。
这让公司上下对他的敬佩又多了一层。
大家都觉得,闻总虽然痛失所爱,但在事业上,依旧是那个无往不胜的传奇。
可闻靳言自己,却越来越感到割裂。
白天的他,可以在会议室里指点江山,冷静地分析着每一个百分点的利润。
而到了晚上,他又变回那个守着一屋子回忆,靠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可怜人。
他甚至开始在夜里,翻看以前和舒窈的聊天记录,查看他们的照片,企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一些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线索。
他发现,在车祸前的几个月,他和舒窈的互动明显变少了。
聊天记录里,多的是他敷衍的“嗯”、“好”、“在忙”。
而舒窈的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淡淡的失落和担忧。
【靳言,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聊聊了。】
【靳言,爸妈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看,我帮你搪塞过去了。】
【靳言,我今天看到一件很好看的风衣,买给你了,放在衣柜里。】
看着这些记录,闻靳言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
他记忆中的爱情,完美无瑕,可现实的痕迹,却告诉他,他们的关系早已出现了裂痕。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窗外的闪电划破夜空,伴随着轰鸣的雷声。
这声音,像极了车祸时的巨响。
闻靳言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第一次冲破了记忆的壁垒,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在车里,车子正高速行驶在盘山公路上。
他握着方向盘,对身边的舒窈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舒窈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他记忆中的温柔笑意,也没有即将面临危险的惊恐。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悲哀,和一丝决绝的平静。
她似乎开口说了句话。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听不清那句话的内容。
这个画面,只持续了一秒,便消失了。
但那双眼睛,那双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睛,却深深地烙印在了闻靳言的脑海里。
他疯了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书房,开始翻箱倒柜。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是一本日记,或许是一封信,任何能解释那双眼睛的东西都行。
最终,他在舒窈常用的一个首饰盒夹层里,找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的草稿。
![]()
虽然上面没有签名,但里面关于财产分割的条款,清晰地写着,舒窈愿意净身出户。
闻靳言瘫坐在地上,手中的纸片,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
原来,在他遗忘的世界里,他的爱情,早已走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那个每天守着坟墓,痴情不悔的闻靳言,到底是谁?
是他自己,还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盛大而悲伤的幻梦?
他开始害怕去墓园。
他害怕面对舒窈照片上那温柔的笑容,因为他知道,在那笑容的背后,藏着他无法触及的真相。
可第二天清晨,他还是鬼使神差般地,开着车,来到了那片熟悉的墓园。
或许,这已经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仪式。
又或许,他想从这里,找到最后的答案。
那天黄昏,夕阳的光芒将整片墓园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闻靳言像往常一样,擦拭干净墓碑,摆好今天新买的鸢尾花。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结束这日复一日的“赎罪”。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转身,目光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小径。
然后,他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高挑女人,正静静地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她的身形,她的侧脸,在夕阳的光影勾勒下,竟与墓碑上的舒窈,别无二致。
闻靳言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巨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幻觉吗?
是自己因为思念和愧疚,终于出现了幻觉吗?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微微颤抖。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难以置信,瞬间转变为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不管那是不是幻觉,他只想靠近,只想确认。
他颤抖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梦呓般地喊出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舒窈……?”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女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03
夕阳照亮了她的正脸。
就是那张脸,他日思夜想,每晚都会出现在他梦里的脸。
可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他熟悉的温柔。
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漠,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和悲伤,直抵他灵魂深处最不堪的地方。
她看着他,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决绝,带着万钧之力,将闻靳言构建的整个世界,砸得粉碎。
“闻靳言,别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