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那双手给我废了。”电话里的声音像是从结了冰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又干又硬,每一个字都带着霜。
“赵凯,你是不是疯了。”林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又贴回去,像是要确认那股寒意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疯。”那个声音笑了一下,毫无温度,“我不疯,怎么让你这个敢拿九十九万砸人的赌徒看看,什么叫釜底抽薪呢,很快,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比我疯得彻底。”
林峰没说话,他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东西在沉闷地敲击肋骨,一下,又一下,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徒劳地撞击着铁栏。
01
那是一场足以载入本地社交杂志年度回顾的婚礼。
公司董事长董明远的独生女儿出嫁,地点选在城中最贵的那家七星酒店顶层的空中花园。
那天的云好像都被烫过,服服帖帖地粘在头顶那块巨大的玻璃穹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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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们像一群被精心挑选过的热带鱼,在装满了香槟气泡和香水味的鱼缸里游来游去,每一个鳞片都闪烁着金钱和地位的光。
林峰混在其中,感觉自己的西装像是借来的,皮肤和昂贵的布料之间隔着一层黏腻的汗。
他今年三十五岁,已经是集团的副总裁,一个让无数人眼红的位置。
但他自己清楚,这个“副”字就像一根细细的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上面还有人。
集团里有两位副总裁,另一位是赵凯。
赵凯比他大一岁,进公司的年头也比他长,最重要的是,赵凯懂得如何把人际关系这张网织得又大又密,让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今天,这张网的中心,无疑是董事长董明远。
敬酒和奉承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很快就到了送贺礼的环节。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的炮火响得最亮。
赵凯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像个即将揭晓惊天魔术的表演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尊白玉雕琢的“麒麟送子”。
那玉色温润得像一汪凝固的月光,雕工精湛,麒麟的鳞片和鬃毛都纤毫毕现。
“董董,祝您早日抱上外孙。”赵凯的声音洪亮而清晰,“这尊玉麒麟,是我托朋友从一位收藏家手里淘换来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满堂喝彩。
懂行的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说这玉的成色至少是顶级的羊脂玉,再加上名家雕工,价值怕是奔着七位数去了。
董明远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点了点头,说:“赵凯,有心了。”
这五个字,比那尊玉麒麟本身还要值钱。
赵凯微微鞠躬,退了回去,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峰的脸,嘴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轻蔑。
林峰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赵凯这一手玩得漂亮,既显了财力,又送了祝福,还透着一股子“雅”,不像纯粹的金钱那般粗俗。
接下来,其他人送的礼物都显得黯然失色。
终于,轮到了林峰。
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是百合花浓得发腻的香气和旁边女士身上Dior真我香水的味道,两种气味混在一起,让人有点反胃。
他没有捧着盒子,也没有拿什么卷轴。
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包。
一个巨大、厚重、鲜红得近乎刺眼的红包。
当他走上前,把那个红包递给董明远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红得有些过分的信封上。
红包上没有写任何祝福语,只有三个用黑色马克笔写的,巨大,笨拙,甚至有点丑的数字:999。
不对,后面还有三个小一点的:999。
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窃窃私语声像是潮水般涌了上来。
“疯了吧。”
“这哪是送礼,这是砸人啊,太俗了。”
“他哪来这么多钱,我听说他老家是工薪阶层。”
赵凯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狂喜。
他觉得林峰这一步棋走得愚蠢至极,像一个在棋盘上用“炮”去砸“象”的莽夫,彻底暴露了自己的粗鄙和急功近利。
林峰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他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甚至还从几张信用卡里套了些钱出来,才凑齐了这个数字。
这是一场豪赌。
他赌的是,在所有人都追求“雅”的时候,这种极致的“俗”,反而能给董事长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他赌的是,董明远这种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枭雄,能看懂这份数字背后的决心和狠劲。
要么不出手,要么就做到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董明远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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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笑,也没有点头,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林峰一眼。
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眼神,像一颗钉子,楔入了林峰的心里,在此后漫长的一年里,反复地、钝痛地折磨着他。
02
婚礼过后的大半年,公司里风平浪静。
那九十九万的红包,像是投入深海的一块巨石,连个像样的回响都没有。
林峰成了整个集团的笑柄。
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林九九”,这个外号里充满了戏谑和鄙夷。
赵凯则春风得意。
他负责的一个新项目搞得有声有色,几次在集团高层会议上被董事长点名表扬。
流言蜚语像藤蔓一样在公司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
有人说,林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董事长最讨厌这种不走正道的年轻人。
有人说,那笔钱来路不明,董事长正在暗中调查他。
赵凯时常在会议室或者饭局上,端着酒杯,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若有若无地点评林峰:“年轻人嘛,有冲劲是好事,但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想着走捷径,弯道超车是容易,翻车也容易嘛,呵呵。”
每当这时,桌上的人都会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
林峰就坐在那笑声里,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他开始自我怀疑。
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那一步棋,是不是真的愚蠢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但性格里的那股偏执和坚韧让他没有垮掉。
他把所有的焦虑和屈辱都发泄在了工作上。
他开始疯狂地加班,没日没夜地研究项目,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头扎进了业务里。
他想用业绩证明自己,他想告诉所有人,他林峰不是一个只会砸钱的莽夫。
他不知道的是,他所有的表现,包括在饭局上被嘲笑时的隐忍,和在办公室里通宵时的疲惫,都被另一双眼睛默默地看在眼里。
董事长的秘书,小陈,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总是会“恰好”在深夜送一杯咖啡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晋升季到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想看看“林九九”那九十九万到底能不能换来一个响儿。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晋升名单上,林峰的名字,原地不动。
而赵凯,因为那个项目的成功,获得了集团年度特殊贡献奖,奖金丰厚。
消息传开的那天,林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感觉自己就像这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只蚂蚁,渺小得可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林峰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入谷底时,一个电话,把他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是他的母亲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哭腔:“峰啊,你快回来,你爸……你爸他晕倒了。”
林峰连夜开车赶回了老家。
医院走廊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和他小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永远都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罕见的心肌病变,一种非常凶险的疾病。
本地的医院束手无策,医生建议立刻转到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准备好钱吧。”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这种病,手术加上后期治疗,没个两百万下不来,如果要去国外,那更是个无底洞。”
两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碎了林峰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他送给董事长女儿婚礼的那九十九万,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的家底,甚至还背上了一点小额贷款。
现在,这两百万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他开始疯狂地打电话借钱。
他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去求那些昔日称兄道弟的朋友,去联系那些有过业务往来的合作伙伴。
但回应他的,大多是长久的沉默和敷衍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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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林总,真不巧,我最近刚投了个项目,资金都压在里面了。”
“峰哥,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老婆管钱,你也知道,她那个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这才发现,自己过去建立的那些关系,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03
更致命的是,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捅到了公司。
赵凯在背后添油加醋地散播着“林峰资金链断裂,快不行了”的谣言。
这一下,就连那些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也彻底关上了大门。
谁愿意把钱借给一个即将破产的赌徒呢。
林峰彻底陷入了绝境。
事业停滞不前,成了公司的笑柄。
父亲重病在床,等着钱救命。
经济彻底崩溃,债台高筑。
人言可畏,众叛亲离。
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那天下午,林峰在医院的走廊里接到了银行的催款电话。
电话那头,客服小姐用甜美而冰冷的声音提醒他,他的信用卡已经逾期,如果再不还款,将要承担法律责任。
挂了电话,林峰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了下来,绝望地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流浪狗。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哭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双干净的皮鞋停在了他的面前。
林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是董事长的秘书,小陈。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手里却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军绿色保温桶。
“林总。”小陈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董董让我来看看叔叔,这是他让我带过来的,给老爷子补补身子。”
林峰愣愣地看着那个保温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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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董事长。
那个收了他九十九万红包,却连半点回应都没有给他的董事长。
那个把他当成公司笑柄,让他原地踏步整整一年的董事长。
现在,在他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托人送来了一桶鸡汤。
这算什么。
是怜悯,还是羞辱。
林峰正想说点什么,身后传来了一个夸张的声音。
“哎呦,这不是小陈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赵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满面春风,西装革履,和这个充满了病痛和绝望的走廊格格不入。
他像是特意来看林峰的笑话,美其名曰“探望同事家属”。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破旧的保温桶上,嘴角勾起一抹掩饰不住的讥笑。
他走过去,用力地拍了拍林峰的肩膀,声音大得足以让半个楼层的人都听见:“林峰啊,你看董事长多关心你。”他指着那个保温桶,“这鸡汤肯定很补吧。”他的声音拖得很长,“说明心意到了就行,我们跟董事长的感情,不在乎钱多钱少,对吧。”
“对吧”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周围一些病人家属和护士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赵凯的目的达到了。
他就是要当众羞辱林峰,让所有人都看看,那个曾经一掷千金的林副总,如今落魄到只能靠董事长的一桶“廉价”鸡汤来慰问。
那九十九万,终究是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没有,只换来一个破保温桶。
林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凉了。
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一刻。
他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整个公司会如何疯狂地传着这个笑话。
“拿着。”小陈把保温桶塞到林峰手里,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
林峰麻木地接了过来。
他想把这个保温桶狠狠地砸在地上,砸在赵凯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上。
但他没有力气了。
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
“打开看看啊。”赵凯不依不饶,脸上的笑容像苍蝇一样讨厌,“让我们也闻闻董董亲手熬的鸡汤是什么味儿。”
04
林峰的手在抖。
他感觉这个保温桶有千斤重。
他知道,赵凯在逼他,逼他亲手揭开自己最后的伤疤。
在赵凯幸灾乐禍的注视下,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林峰屈辱地、机械地伸出手,去拧那个保温桶的盖子。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盖子打开,闻到那股鸡汤味的时候,他可能就真的会崩溃。
他的手指冰冷,拧了好几下才把盖子拧松。
“嘶”的一声轻响。
盖子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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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浓郁得让人精神一振的参汤香气扑面而来,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油腻鸡汤味。
但这并不是重点。
林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保温桶的内部,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一个双层的保温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