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立秋刚过,天气依然闷热得像个蒸笼。
“金味轩”饭店的门口,空调的冷气一丝丝地往外泄,与门口的热浪撞在一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墙外,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个自带的小马扎上,身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这已经是老人连续在这儿坐的第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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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像别的乞讨者那样,见到人就磕头作揖,嘴里喊着“大爷大妈,行行好”。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稀世珍宝。
饭店服务员王磊第三次从门口经过,每次都忍不住多看那老人一眼。老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领口已经松垮得不成样子,背上还有几个破洞。
到了下午两点多,过了饭点,店里客人少了。王磊趁着后厨准备员工餐的工夫,偷偷拿了两个刚出笼的馒头,用塑料袋装着,快步走了出去。
“大爷,您吃点东西吧。”王le把馒头递过去。
老人缓缓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了看王磊,又看了看手里的馒头,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不用。”
王磊愣住了。他见过嫌给得少的,没见过送上门还不要的。
“您就吃吧,还热乎着呢。”王磊把袋子往老人手里塞。
老人却固执地把手背到身后,还是那句:“不用。”
王磊没办法,只好把馒头放在老人的小马扎旁边,说:“那我放这儿了,您饿了就吃。”
他转身回店里,恰好撞见大堂经理陈姐。陈姐三十多岁,烫着一头精明的卷发,此刻正抱着胳膊,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王磊,你干什么呢?老板说了多少次,不准给他们东西。”
“陈姐,我看他一把年纪了,怪可怜的。”
“可怜?”陈姐撇了撇嘴,“这年头,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今天给他一个馒头,明天他就敢领一帮人来。到时候客人看着门口乌泱泱一群要饭的,谁还敢进来吃饭?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王磊年轻,脸皮薄,被说得有点脸红:“我……我就是看他不像骗子。”
“你才来几天,你能看出谁是骗子?听姐的,安安心心干好你的活,别多管闲事。”陈姐说完,扭着腰走开了。
王磊心里有点不服气,但也知道陈姐说的是饭店的规矩。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他放在旁边的馒头,看都没看一眼。
二楼办公室的百叶窗后面,老板李建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眉头微皱,手指在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着。这个老人,确实有点奇怪。
02
李建民的“金味轩”,在这条美食街上开了快十年了。他从一个后厨的小工,一步步打拼到今天,靠的不仅仅是手艺,更多的是精明和谨慎。
就像陈姐说的,形形色色的人,他见得太多了。
这天晚上,店里来了个难缠的客人。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人,点了店里最贵的清蒸石斑鱼,吃到一半,突然大喊一声,说鱼肉里有根头发。
王磊赶紧跑过去道歉:“先生您好,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给您换一盘。”
“换一盘?”花衬衫男人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嗓门提得老高,“你们这什么卫生条件?这么大个饭店,菜里吃出头发,恶不恶心?把你们老板叫来!”
陈姐闻声也赶了过来,陪着笑脸:“这位老板,您消消气。这道菜给您免单,我再送您一个果盘,您看行吗?”
“免单?打发叫花子呢?”男人不依不饶,“我今天这胃口全被你们搅和了!这事儿没一千块钱解决不了!”
周围的客人都看了过来,对着这边指指点点。陈姐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她知道这是遇上故意找茬的了。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李建民从楼上下来了。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唐装,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看不出一点老板的架子。
“这位老板,我是这里的老板李建民。实在对不住,让您用餐不愉快了。”他先是客客气气地道了个歉。
花衬衫男人斜眼看他:“你就是老板?你这店怎么管的?卫生这么差,还想不想开了?”
李建民依旧笑着,不急不躁地说:“您先别动气。这头发的事儿,我们一定负责。不过,能不能让我先看看这根头发?”
他戴上旁边服务员递过来的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地从盘子里捏起那根头发,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转头问那个男人:“老板,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刚染过头发?”
男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乌黑油亮的头发:“是又怎么样?跟你这菜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李建民把头发放到一张干净的餐巾纸上,推到男人面前,“您看,这根头发的发根,有明显的分层,上面黑,下面带着一点点灰白。这是刚染完没多久,新头发长出来一点点的样子。而我们后厨的师傅,年纪最大的也才四十出头,没一个染头发的。小工们更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几桌都听清楚:“我们做餐饮的,最重信誉。如果是我们的错,砸锅卖铁也得认。但如果不是……我们也不能让员工平白无故受了委屈。”
花衬衫男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这个老板看得这么仔细。周围客人的眼神也变得玩味起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讹你?”男人色厉内荏地嚷嚷。
李建民还是那副和气的样子:“我可没这么说。这样吧,这顿饭算我请了,就当交个朋友。您慢用。”
说完,他冲陈姐使了个眼色,转身就上了楼,没再多说一句话。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既没得罪客人,也没让对方占到便宜,还顺便在其他客人面前展现了店家的风度和精明。
事后,李建民把王磊叫到办公室,并没有批评他,只是平静地给他倒了杯茶。
“小王,知道今天这事儿,错在哪吗?”
王磊低着头:“老板,我不该一上来就说要换菜。”
“不。”李建民摇了摇头,“你的态度是好的。但你没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做我们这行,得先学会看人。有的人是真遇到问题了,我们得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去解决。有的人,就是来找事的,你越是退让,他越是得寸进尺。”
他指了指窗外,那个老人依然坐在老地方。
“就像门口那个大爷。你说他可怜,陈经理说他会影响生意。你们说的,可能都对。但他在那儿坐了快一个星期了,除了坐着,什么都没干。你想想,这正常吗?”
王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老板,心思比海还深。
03
日子一天天过去,门口的老人成了“金味轩”一道独特的风景。
街上的商户们也都注意到了他。有人说他是哑巴,有人说他脑子有问题,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个便衣,在蹲点抓什么人。众说纷纭,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磊还是会趁陈姐不注意,偷偷给老人送点吃的喝的。有时候是一个包子,有时候是一瓶水。老人依旧是拒绝,但如果王磊坚持放下,他也不会扔掉。等王磊走后,他会把东西收进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布袋里。
这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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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站在门口,看着老人在屋檐下躲雨,但风太大,雨水斜着打进来,很快就把他的后背淋湿了。老人却只是缩了缩脖子,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王磊心里一酸,跑到储物间,找出一把客人遗落的旧雨伞,冲了出去。
“大爷,给您伞!”
这一次,老人没有拒绝,他抬起头,看了王磊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他默默地接过伞,撑开,然后对着王磊,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点头,让王磊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雨停之后,老人把伞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饭店门口的台阶上,然后又坐回了他的小马扎。
渐渐地,王磊发现了一些更奇怪的事情。
老人虽然总低着头,但他的余光似乎一直在观察着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哪个是常客,哪个是生面孔,他好像心里都有数。
有一次,一个喝醉的客人出门时钱包掉了,自己没发觉,摇摇晃晃地就走了。是老人用脚尖,默默地把钱包往店门口的方向踢了踢,才被出门送客的王磊发现。
还有,老人每天坐的那个位置,看似随意,其实正好能看到饭店门口和旁边巷子口的大部分情况。
王磊把自己的这些发现告诉了后厨的张师傅。张师傅是个老员工,正颠着大勺炒菜,听完“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小王啊,你想那么多干嘛?说不定人家就是坐那儿发呆呢。管他呢,做好你自己的事,每个月按时领工资,比啥都强。”
李建民恰好路过后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门口老人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
04
“金味轩”最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给饭店供应海鲜的那个商家,最近总缺斤短两。送来的货,每次称都会少那么一两斤。数目不大,但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李建民找对方谈过两次,对方每次都拍着胸脯保证,下次一定注意。可下次送来的货,还是老样子。这就像一块牛皮糖,黏在身上,甩不掉,又恶心人。
这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供应商的小舅子,一个染着黄毛的小混混,又来送货。因为分量的事,跟负责收货的张师傅吵了起来。
黄毛仗着自己有点亲戚关系,态度十分嚣张,指着张师傅的鼻子骂骂咧咧。
王磊看不过去,上去帮腔了几句,结果那黄毛把矛头对准了他。
“你个小服务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就干不下去?”
收完货,黄毛把车开到后巷,却没马上走。等王磊下班从后门出来,他直接把王磊堵在了巷子口。
“小子,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黄毛一脸不怀好意地逼近,“我姐夫跟你们李老板可是老关系了,你得罪我,就是得罪你们老板。懂不懂?”
王磊毕竟年轻,被他这么一吓,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说:“你想干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
“法治社会?”黄毛笑了,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手里“啪”地一下弹开,“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社会。”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而急促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又响又亮,撕心裂肺一般,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黄毛吓了一跳,手里的刀都差点掉了,他紧张地朝巷子深处望去:“谁?谁在那儿?”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正是那个在门口乞讨的老人。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恰好,街口有个夜巡的保安听见动静,打着手电筒朝这边走了过来,嘴里喊着:“怎么回事?”
黄毛一看情况不对,恶狠狠地瞪了王磊一眼,骂了句“算你小子运气好”,收起刀,灰溜溜地跑了。
王磊惊魂未定,看着慢慢直起腰,停止咳嗽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走上前,感激地说:“大爷,谢谢您。刚才要不是您……”
老人摆了摆手,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又走回了饭店门口,拿起他的小马扎和搪瓷碗,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愈发觉得,这个老人,绝对不简单。这声咳嗽,来得太巧了,巧得不像是偶然。
05
第二天一早,王磊把昨晚在后巷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建民。
他着重描述了那个老人的咳嗽声是如何“恰到好处”地响起,又是如何“碰巧”引来了保安。
“老板,我觉得那个大爷是故意帮我的。而且我越想越觉得他奇怪,他每天坐在那儿,好像不是为了要钱,倒像是在……像是在守护着咱们饭店一样。”王磊说出了自己大胆的猜测。
李建民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半个月了。这个老人在他店门口整整坐了半个月。
起初,他以为是同行派来捣乱的,或者是职业乞丐想在这儿占个好地盘。但半个月下来,老人不吵不闹,不影响客人,甚至还默默地做了一些好事。
被醉汉弄脏的台阶,他会用捡来的破布擦干净。被风吹倒的迎宾花盆,他会颤巍巍地扶起来。
这一切,李建民都从办公室的窗户里看到了。
现在,他又“恰好”吓跑了找麻烦的小混混。
李建民的疑心越来越重。这个老人,到底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个个谜团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思绪。他决定,必须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陈姐,”他拿起内线电话,“你过来一下。”
大堂经理陈姐很快就进来了。
“老板,您找我?”
“把这半个月以来,所有关于门口和大门的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特别是晚上的。我要一帧一帧地看。”李建民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姐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刻点头:“好的老板,我马上去办。”
06
夜深了,客人们早已散去,员工们也陆续下了班。
偌大的“金味轩”,只剩下二楼办公室还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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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民一个人坐在监控显示器前,屏幕上分隔成九个画面,显示着饭店里里外外的实时动态。
他将门口的监控画面单独放大,开始从半个月前,老人第一天出现的时候看起。
他按下了快进键,屏幕里的时间飞速流逝。日出日落,人来人往。老人就像一尊雕像,每天准时出现,又在深夜悄然离去。
李建民看得非常仔细,他把王磊给老人送东西、老人拒绝、老人撑伞、老人踢回钱包的画面,都反复看了好几遍。
这些画面,证实了王磊的说法,也加深了他心中的疑惑。
他重点观察老人每天离开后的行踪,但老人每次都是拐进一个没有监控的胡同,就再也看不见了。
时间快进到昨晚。
李建民放慢了播放速度,看着后巷里发生的一切。黄毛的嚣张,王磊的紧张,看得他直皱眉头。
然后,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那阵咳嗽声通过监控的话筒传来,虽然有些失真,但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刻意。
保安的手电筒光一晃,黄毛就跑了。老人深深地看了王磊一眼,转身离开。
一切都和王磊说的一样。
但李建民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他倒回录像,从老人出现的那一刻,用最慢的零点五倍速,重新看了一遍。
老人的咳嗽,保安的出现……等等!
李建民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他冲到屏幕前,双手撑在桌子上,脸几乎要贴到显示器上。
是他……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