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三月的风吹在脸上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胡俊杰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低年级学生,又看向那个嚣张跋扈的身影,胸腔里憋着一团火。
杨炎彬,这个名字在城南中学就像一道阴影,笼罩在每个胆小学生的头上。
胡俊杰不是胆小的人,但他有必须忍耐的理由。
母亲沈兰芳在纺织厂做工熬红的双眼,是他深夜苦读时不敢松懈的明灯。
他以为自己能忍到毕业,忍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直到那天下午,杨炎彬带着他那帮跟班,将他堵在了废弃教学楼后面。
“优等生,听说你妈昨天又去捡菜叶子了?”
杨炎彬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嘲笑,像一根针,扎进了胡俊杰心里最不能碰的地方。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胡俊杰只记得自己挥出了拳头。
还有杨炎彬后脑勺撞上铁栏杆时,那声沉闷的巨响。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周围人惊恐的目光。
胡俊杰站在急诊室门口,浑身冰冷。
他知道杨炎彬的父亲是谁——杨永健,本市有名的企业家,手眼通天。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甚至可能要去坐牢。
母亲哭肿的眼睛和颤抖的手,让他恨不得那天被打死的人是自己。
可第二天,杨永健单独找到了他。
这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二十捆大钞,崭新的纸币散发着油墨味。
“拿着,这件事到此为止。”杨永健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胡俊杰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涌起巨大的荒谬感。
为什么?他打伤了对方的独子,为什么反而得到了一笔巨款?
这个疑问,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揭开一段被时光尘封的往事。
一个关乎两个家庭命运的秘密,正等待着他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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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胡俊杰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拐进了回家必经的那条小巷。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车轮前进而扭曲、变形。
巷子口围着一小群人,嬉笑和哭喊声混杂着传来。
他捏紧了刹车,双脚撑地,停在几米开外。
又是杨炎彬。
他穿着时下最时髦的牛仔夹克,头发抹得油亮,正用脚一下下踢着倒在地上的一个瘦小男生。
“钱呢?说好的这个礼拜孝敬老子的钱呢?”
杨炎彬的声音又高又刺耳,带着一种刻意模仿港片里古惑仔的腔调。
他身边围着三四个跟班,也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倒在地上的男生是初中部的,校服上沾满了尘土,嘴角破了,渗着血丝。
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护着头,呜咽着求饶:“杨哥,再宽限两天,我妈真的没给我那么多......”
“宽限?”杨炎彬嗤笑一声,弯下腰,用手拍打着那男生的脸,“老子说话是放屁?”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胡俊杰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认得那个初中生,是隔壁单元王婶家的孩子,平时挺老实。
他也知道,所谓的“孝敬钱”,不过是杨炎彬巧立名目的敲诈。
周围有几个放学的学生远远看着,没人敢上前,都低着头匆匆走过。
胡俊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稍微压下了胸口的窒闷。
他想冲上去,揪住杨炎彬的衣领,让他住手。
但他不能。
上周,就是因为类似的事情,他顶了杨炎彬一句,结果第二天放学就被堵了。
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但书包被抢走扔进了臭水沟,里面的课本全毁了。
母亲沈兰芳熬夜帮他一本本抄写笔记,熬得眼睛通红。
他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了。
“看什么看?优等生,想管闲事?”
杨炎彬注意到了他,斜着眼睛看过来,嘴角挂着讥诮的笑。
他身边的跟班们也停止了哄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胡俊杰,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
胡俊杰垂下眼睑,避开那道挑衅的视线,脚下一用力,蹬着自行车从人群边缘绕了过去。
车轮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哐当一声响。
身后传来杨炎彬和他那帮人更加放肆的嘲笑声,还有那个初中生压抑的啜泣。
胡俊杰没有回头,只是把车蹬得更快,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他憋着一口气,直到拐出巷口,再也听不见后面的声音,才慢慢停了下来。
扶着车把,他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扯得生疼。
不是因为累,是那股堵在胸口的浊气,怎么也吐不干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稀疏的行人。
胡俊杰推着车,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家住在城东的老棉纺厂家属院,红砖楼房已经十分破旧,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他把自行车锁在楼下的水管上,抬头望了望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
灯光亮着,母亲应该已经下班回来了。
心里那点因为目睹不公而产生的愤懑,在看到那盏灯时,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得忍下去,必须忍下去。
考上大学,离开这里,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这是支撑着他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深夜还在刷题的唯一信念。
至于杨炎彬那种人,他心想,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报应”,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经由他的手降临。
02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胡俊杰推开家门,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回来了?”母亲沈兰芳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倦容,却努力挤出笑容,“洗洗手,饭马上就好。”
“妈,我来帮你。”胡俊杰放下书包,走到狭小的厨房门口。
厨房里灯光昏暗,灶台上炖着一个小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沈兰芳正在切一块豆腐,动作有些迟缓,右手腕上贴着一块膏药。
“不用不用,就一个青菜,马上好。”沈兰芳朝他摆摆手,“你去写作业,高三了,时间紧。”
胡俊杰没动,看着母亲微驼的背影和花白的鬓角,喉咙有些发紧。
母亲才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纺织厂的工作三班倒,机器轰鸣,棉絮飞舞,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今天厂里……”胡俊杰顿了顿,换了个问题,“手腕还疼吗?”
“老毛病了,贴了膏药好多了。”沈兰芳把切好的豆腐放进砂锅里,盖上盖子,“快去学习,别在这儿杵着。”
胡俊杰默默地退了出来,走到靠窗的那张旧书桌前坐下。
书桌是父亲在世时用厂里的废木料打的,用了十几年,边角已经磨得发亮。
桌上堆满了课本和试卷,最上面摊开的是物理习题集,旁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里面是母亲每天给他泡的浓茶。
他拿起笔,却一时无法集中精神。
窗外是黑黢黢的夜空,对面楼的灯光零星亮着,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电视声响。
这个家,太安静了。
父亲在他小学时因病去世,留下了一屁股债和一对孤儿寡母。
这些年,是母亲用她单薄的肩膀,硬生生扛起了这个家。
她白天在纺织厂做工,晚上还接一些缝纫零活,手指常年缠着胶布。
即便这样,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学费常常要东拼西凑。
胡俊杰记得,有一次交资料费,母亲翻遍了所有抽屉,还差十几块。
最后,她默默取下耳朵上那对小小的金耳环,那是外婆留给她的唯一嫁妆。
第二天,资料费交上了,母亲的耳垂上空空荡荡。
从那时起,胡俊杰就告诉自己,一定要争气。
他拼命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回报母亲的方式。
也是他摆脱眼下困境,通往另一种人生的唯一途径。
“俊杰,吃饭了。”沈兰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饭菜已经摆上了那张兼做饭桌的折叠圆桌。
一砂锅白菜豆腐汤,一小碟咸菜,还有两个馒头。
很简单的饭菜,但热气腾腾。
“多吃点,晚上学习耗神。”沈兰芳把馒头递到他手里,自己只盛了小半碗汤。
“妈,你也吃馒头。”胡俊杰把一个馒头放到母亲碗里。
“我晚上吃不多,不饿。”沈兰芳又把馒头推了回来,低头喝了一口汤,“今天……在学校没事吧?”
胡俊杰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没事,挺好的。”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他从不跟母亲说学校里被欺负的事,怕她担心,更怕她因为无力保护儿子而自责。
“那就好。”沈兰芳似乎松了口气,顿了顿,又说,“下个月要交模拟考的资料费了,妈已经准备好了。”
胡俊杰“嗯”了一声,心里却清楚,母亲所谓的“准备好”,不知道又是从哪里省出来的。
饭后,胡俊杰抢着洗了碗,然后回到书桌前,拧亮了台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块桌面,也把他和外面那个嘈杂、有时令人无力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沈兰芳坐在一旁的旧沙发上,就着灯光缝补一件他的旧衣服,针脚细密而均匀。
屋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这就是他们母子俩的日常,清贫,却有着相依为命的温暖。
胡俊杰做完一套数学卷子,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母亲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件未补完的衣服,呼吸轻浅而均匀。
他轻轻起身,拿过一条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母亲身上。
看着母亲沉睡中依然紧锁的眉头,胡俊杰在心里暗暗发誓。
再忍几个月,等高考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让母亲再也不必为生计发愁。
至于杨炎彬,他告诉自己,就当是被狗吠了几声,无视就好。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有些冲突,并非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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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物理课,教物理的孙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
“这次摸底考试,我们班有一位同学表现非常突出,物理拿了满分。”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胡俊杰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课本,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胡俊杰同学,不仅满分,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非常巧妙,比参考答案更简洁。”
孙老师赞许地看着他,“大家要向胡俊杰同学学习,扎实基础,勇于钻研。”
有零星的掌声响起,主要是前排几个用功的女生。
胡俊杰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钉在自己侧脸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自谁。
杨炎彬坐在最后一排,跷着二郎腿,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他的不屑和厌烦。
下课铃一响,孙老师刚走出教室,杨炎彬就踢开椅子,晃悠着走了过来。
他故意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胡俊杰的课桌,桌角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可以啊,优等生,又出风头了。”杨炎彬阴阳怪气地说着,顺手拿起胡俊杰桌上的物理试卷。
崭新的试卷被他捏在手里,卷边立刻出现了褶皱。
胡俊杰伸手想拿回来,杨炎彬却把手一抬,让抓了个空。
“满分?不会是抄的吧?”杨炎彬抖着试卷,对着他那几个围过来的跟班说,“考试坐那么靠前,偷看方便得很。”
“杨炎彬,把试卷还我。”胡俊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急什么?让哥几个也学习学习嘛。”杨炎彬嬉皮笑脸地把试卷传给旁边的人。
那张凝聚了胡俊杰心血和母亲期望的试卷,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被随意地揉捏着。
“听说你妈昨天又去菜市场捡烂菜叶了?”杨炎彬俯下身,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这么用功,是想以后让你妈过上好日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恶毒的嘲讽:“可惜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胡俊杰的拳头在课桌下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直视着杨炎彬那双带着戏谑和挑衅的眼睛。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跟班也停止了哄笑,看着对峙的两人。
杨炎彬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感觉,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胡俊杰的耳朵。
“你信不信,就算你考上了大学,我爹一句话,也能让你哪都去不成?”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胡俊杰努力维持的镇定。
他知道杨炎彬不是在虚张声势,以杨永健在本市的能量,并非做不到。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混合着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就在这时,班主任刘永强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杨炎彬!你们几个围在那里干什么?快上课了,回自己座位去!”
刘老师的声音带着威严,目光严厉地扫过杨炎彬等人。
杨炎彬悻悻地撇撇嘴,把揉得不成样子的试卷扔回胡俊杰桌上。
“走着瞧,优等生。”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带着那帮人晃回了后排。
胡俊杰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他抚平被揉皱的试卷,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却显得有些模糊。
刘老师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但那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的无奈。
胡俊杰明白,连老师也对杨炎彬背后的势力有所忌惮。
这节课是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古文,声音抑扬顿挫。
胡俊杰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杨炎彬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似乎并非努力就可以抗衡。
那种无力感,比直接的殴打更让人窒息。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也许,他应该听于高扬的劝,更加低调,更加忍耐。
只要熬过这最后几个月就好。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不会按照人们期望的方向转动。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04
下午放学,胡俊杰被刘永强叫到了办公室。
教师办公室在一楼,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的味道。
刘永强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示意胡俊杰坐在对面的木椅子上。
“俊杰,最近学习状态怎么样?”刘永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温和。
“还行,刘老师。”胡俊杰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
“嗯,你的成绩我一直很放心。”刘永强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
“最近……和杨炎彬同学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胡俊杰抬起头,对上刘老师关切中带着一丝复杂的目光。
“没什么,刘老师。”他低下头,轻声回答。
“唉。”刘永强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叹,“俊杰,你是老师教过的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有些话,老师可能不该说,但……离高考没多少天了。”
“有些人,有些事,能避就避一避,没必要正面冲突。”
胡俊杰沉默着,没有接话。他明白刘老师的意思。
“杨炎彬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刘永强的语气有些含糊,“他父亲杨永健先生,对我们学校也有过不少支持。”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胡俊杰听懂了弦外之音。
杨永健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捐过款,盖过图书馆,是学校的“座上宾”。
他的儿子,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乱子,学校方面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刘永强看着眼前这个沉默而倔强的学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但大丈夫能屈能伸,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等你考出去了,有了出息,这些都不算什么。”
这番话,带着过来人的无奈和劝诫。
胡俊杰抬起头,看着刘老师眼角细密的皱纹,点了点头。
“我明白,刘老师,我会注意的。”
“明白就好。”刘永强似乎松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复习资料,“这是我托人从省城带来的最新模拟题,你拿去做做看。”
“谢谢刘老师。”胡俊杰接过资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总还有一些人,在默默地坚守着一些东西。
离开办公室,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金色。
操场上还有学生在踢球,奔跑呼喊的声音充满活力。
胡俊杰抱着资料,慢慢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刘老师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能避就避,能忍就忍。
道理他都懂,可是当羞辱和挑衅直接砸到脸上时,那种滋味……
“嘿,俊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他的同桌兼好友于高扬,一个胖乎乎、性格开朗的男生。
“老刘找你干嘛?是不是又给你开小灶了?”于高扬凑过来,羡慕地看着他手里的新资料。
“嗯,给了几套题。”胡俊杰把资料递过去,“你要不要一起做?”
“算了算了,你那水平,我跟不上。”于高扬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我听说,刚才物理课下课,杨炎彬又找你麻烦了?”
胡俊杰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说哥们儿,你可千万别跟他硬顶。”于高扬一脸担忧,“那家伙就是个疯狗,惹急了他真咬人。”
“我知道。”胡俊杰淡淡地说。
“你不知道!”于高扬有些急了,“我听说他爸厉害得很,黑白两道都有人。咱平头老百姓,惹不起的。”
他搂住胡俊杰的肩膀,苦口婆心:“再忍忍,就几个月了。等你考上清华北大,谁还记得他杨炎彬是哪根葱?”
胡俊杰看着好友真诚的脸,点了点头。
于高扬家境普通,但父母健全,家庭和睦,性格乐观。
他无法真正理解胡俊杰内心深处那种背负着母亲期望、急于改变命运的巨大压力。
以及被反复羞辱后,那种几乎要压垮自尊的憋闷。
但胡俊杰知道,于高扬是为他好。
“放心吧,我有分寸。”胡俊杰勉强笑了笑,“快去拿书包,该回家了。”
两人回到教室,大部分同学已经走了。
胡俊杰走到自己的座位,发现物理试卷还摊在桌上,被杨炎彬揉皱的地方格外刺眼。
他小心地将试卷抚平,折好,放进书包最里层。
这张试卷,他要留着。不是留念,是提醒。
提醒自己,为什么必须忍耐,为什么必须走出去。
走出这个用权势和金钱划分等级的小城。
他和于高扬一起走出校门,在路口分手。
于高扬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叮铃铃地按着车铃,汇入下班的车流。
胡俊杰推着自己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慢慢走向相反的方向。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上。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小心,足够忍耐,就能平安度过最后的时光。
却不知道,有些人,并不会因为你的退让而收敛。
反而会变本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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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地平静。
杨炎彬似乎暂时失去了找胡俊杰麻烦的兴趣,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目标。
胡俊杰乐得清静,更加埋头于书山题海之中。
每天凌晨五点,当整个家属院还沉浸在睡梦中时,他房间的灯就亮了。
背英语单词,背古文,演算复杂的物理公式。
台灯的光晕是他一个人的世界,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纷扰。
沈兰芳总是轻手轻脚地起床,给他热好馒头或者昨晚的剩饭,再冲一杯廉价的糖精水。
然后默默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继续她的缝纫零活。
母子俩很少交谈,但那种无声的陪伴和支持,是胡俊杰最大的动力。
这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
放学时,于高扬兴冲冲地拉住胡俊杰:“俊杰,下午去看录像吧?听说新到了港片,《英雄本色》!”
胡俊杰摇了摇头:“不去了,我回家做题。”
“哎呀,放松一下嘛!整天学学学,脑子都要学傻了。”于高扬不死心,“我请客!”
“真不去。”胡俊杰抱歉地笑笑,“下个月就模拟考了。”
于高扬知道他的脾气,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大学霸。那我找别人去了。”
看着于高扬跑远的背影,胡俊杰心里有一丝羡慕。
他也想和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地玩耍、打闹。
但他没有那个资本。他的时间,必须用在最有价值的地方。
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胡俊杰决定绕道去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新的复习资料。
书店在城中心,需要穿过一条相对繁华的商业街。
周末的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个体户的摊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
录音机里播放着邓丽君轻柔的歌声,空气里飘荡着油炸食物的香气。
胡俊杰推着车,小心地避让着行人。
在一个卖服装的摊位前,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炎彬。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时髦、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看起来不像学生。
杨炎彬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正往那女孩身上比划,女孩娇笑着拍打他的手臂。
胡俊杰不想惹麻烦,低下头,想加快脚步从旁边过去。
然而,杨炎彬已经看见了他。
“哟,这不是我们的优等生吗?”杨炎彬的声音带着戏谑,故意放大,引得周围几个摊主都看了过来。
胡俊杰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站住!”杨炎彬扔下裙子,几步追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个打扮时髦的女孩也跟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胡俊杰。
“怎么见了我就跑?心里有鬼啊?”杨炎彬斜着眼看他,嘴角挂着令人不舒服的笑。
“我回家。”胡俊杰尽量平静地说。
“回家?回那个破筒子楼?”杨炎彬嗤笑一声,对旁边的女孩说,“丽丽,你看这小子,穿得跟捡破烂似的,还是我们年级第一呢!”
叫丽丽的女孩掩着嘴笑了起来,目光在胡俊杰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上扫过。
胡俊杰的脸颊有些发烫,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
“让开。”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要是不让呢?”杨炎彬挑衅地往前凑了凑,几乎贴上胡俊杰的自行车前轮。
“你妈是不是又去捡菜叶子了?要不要我赞助你们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在胡俊杰面前晃了晃。
“听说你爸死得早,是不是因为太穷,没钱看病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胡俊杰心里最痛的地方。
父亲去世,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童年最灰暗的记忆。
他可以忍受对自己的侮辱,但绝不能容忍有人这样践踏他已故的父亲和辛苦操劳的母亲!
血液猛地涌上头顶,胡俊杰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死死地盯着杨炎彬那张令人憎恶的脸,胸膛剧烈起伏。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杨炎彬似乎很满意胡俊杰的反应,更加得意洋洋。
“怎么?想打我?来啊!朝这儿打!”他指着自己的脸,嚣张地叫嚣着。
那个叫丽丽的女孩拉了拉杨炎彬的胳膊:“炎彬,算了,跟这种穷鬼计较什么,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我今天就要看看,这个优等生敢不敢动手!”
屈辱、愤怒、长久以来积压的憋闷,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胡俊杰的理智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发出濒临断裂的嗡鸣。
他几乎就要挥出拳头,不顾一切地砸向那张脸。
但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
他想起了母亲熬红的双眼,想起了刘老师的叮嘱,想起了于高扬的劝告。
高考,大学,母亲的期望……他不能毁了自己。
胡俊杰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推着自行车,用力撞开杨炎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人群。
身后传来杨炎彬和他那帮人更加猖狂的嘲笑声,还有周围看客的议论。
胡俊杰拼命地蹬着自行车,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心头的屈辱和冰冷。
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杨炎彬已经触碰了他的底线,而退缩,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云一样笼罩了他的心头。
06
胡俊杰没有去新华书店,直接回了家。
他把自行车摔在楼下车棚里,哐当一声巨响,引得邻居从窗户探出头来看。
他顾不上道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用力摔上了家门。
沈兰芳正在厨房准备午饭,被吓了一跳,探出头问:“俊杰,怎么了?这么大声。”
“没事!”胡俊杰闷声回答,把书包扔在椅子上,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小屋。
他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
杨炎彬那张嚣张的脸,那句恶毒的话,反复在眼前闪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父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
印象中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机械厂做工人,手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油污。
父亲生病后,家里的积蓄很快见底,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
他记得母亲跪在医生面前哀求的样子,记得父亲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脸庞。
最后,父亲还是走了。医生说,如果早点治疗,或许还有希望。
“穷”,是这个家无法摆脱的梦魇,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自卑和伤痛。
杨炎彬精准地踩中了他最痛的伤疤,还狠狠地碾了几下。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胡俊杰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母亲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厚厚的英汉词典,想用学习麻痹自己。
但那些字母在眼前晃动,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愤怒和屈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忍耐?退让?
他忍得够久了,退得够多了!
可换来的,是对方变本加厉的羞辱!
难道就因为对方有钱有势,自己就活该被踩在脚下?
难道穷人就该没有尊严?
一股毁灭般的冲动在他心里滋生——他真想不顾一切,去找杨炎彬拼命!
哪怕打不过,哪怕后果严重,也好过这样窝囊地活着!
“俊杰,出来吃饭了。”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胡俊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打开门。
饭菜已经摆好,依然是简单的白菜豆腐,还有一个难得的炒鸡蛋,显然是母亲看他心情不好特意加的菜。
沈兰芳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色,轻声问:“跟同学闹矛盾了?”
“没有。”胡俊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
沈兰芳叹了口气,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蛋:“俊杰,妈没什么本事,给不了你好的条件。”
“但是做人,要堂堂正正。咱们人穷志不短,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要是有人欺负你,别闷在心里,跟妈说。”
母亲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稍稍化解了胡俊杰心头的冰寒。
他看着母亲粗糙的手和关切的眼神,那股同归于尽的冲动慢慢平息了下去。
不值得。为了杨炎彬那种人,毁掉自己和母亲的未来,不值得。
“妈,我真没事。”胡俊杰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学习有点累。”
沈兰芳将信将疑,但也没再追问,只是又给他盛了碗汤。
饭后,胡俊杰主动收拾了碗筷,然后回到书桌前,强迫自己投入到题海中。
只有学习,才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不堪。
一下午的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
傍晚时分,于高扬来了,手里还拿着两盘录像带。
“嘿,就知道你没去看。我给你借来了,《英雄本色》,周润发,帅呆了!”于高扬兴致勃勃地说。
胡俊杰家里没有录像机,于高扬家也没有,但他叔叔家有。
“不了,高扬,我真要看题。”胡俊杰感激好友的好意,但还是拒绝了。
“哎呀,就看一会儿嘛,放松一下。”于高扬把录像带放在桌上,压低声音,“我听说了,中午杨炎彬那孙子又找你茬了?”
胡俊杰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
“妈的,那王八蛋就是欠收拾!”于高扬愤愤不平,“要不是看他爹……”
他顿了顿,换了个语气:“俊杰,你别往心里去。他就那德行,疯狗乱吠。等高考完,咱远走高飞,气死他!”
胡俊杰笑了笑,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远走高飞?前提是,他能平安无事地熬到高考。
于高扬坐了一会儿,见胡俊杰确实没心思看录像,只好拿着带子走了。
临走前,他又叮嘱了一句:“俊杰,听我一句,千万别冲动。杨炎彬他们家,咱真惹不起。”
送走于高扬,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胡俊杰站在窗口,看着楼下零星亮起的灯火。
夜风吹来,带着寒意。他握紧了窗框,骨节分明。
惹不起?
如果对方非要逼得你无路可退呢?
那一刻,年轻的胡俊杰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个疑问,很快就会被残酷的现实印证。
而一场无法避免的冲突,正在黑暗中,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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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一早晨,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湿透的灰色抹布,压在人的心头。
胡俊杰一夜没睡好,眼里带着血丝。
他推着自行车走出家属院,下意识地警惕着四周。
还好,一路上并没有看到杨炎彬那伙人的影子。
也许那天街上的冲突,只是杨炎彬一时兴起的挑衅,过后就忘了。
胡俊杰心里存着一丝侥幸,稍稍放松了一些。
上午的课程平稳度过。杨炎彬依旧旷课,没来学校。
课间操的时候,于高扬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杨炎彬上周五晚上跟人打架,被派出所拎去了,他爹昨天才把他捞出来。”
胡俊杰愣了一下,难怪没看见他。
“活该!”于高扬解气地说,“这种祸害,最好关他几天。”
胡俊杰却没有感到轻松。杨炎彬在外面惹是生非,吃了亏,回头会不会把气撒在学校里?
尤其是,撒在他这个“软柿子”身上?
这种不安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整整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刘永强开会去了,教室里有些嘈杂。
胡俊杰正在攻克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教室后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杨炎彬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眼里布满血丝,嘴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
他身后,跟着三个和他一样吊儿郎当、面色不善的社会青年,都不是本校的学生。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者不善的戾气。
杨炎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直接钉在了靠窗的胡俊杰身上。
他一步步走过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胡俊杰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放下笔,慢慢站起身,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于高扬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别动。
杨炎彬走到胡俊杰桌前,二话不说,猛地一脚踹在课桌上!
课桌被踹得向后滑去,撞在胡俊杰的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桌上的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
“优等生,周五跑得挺快啊?”杨炎彬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恶意。
“你想干什么?”胡俊杰强忍着腿上的疼痛,冷静地问。
“干什么?”杨炎彬冷笑一声,伸手拿起胡俊杰桌上那本厚厚的英汉词典。
“听说你爹死的时候,连本像样的字典都没给你留下?”他掂量着词典,语气恶毒至极。
“你妈是不是靠着捡破烂,才给你买了这本破书?”
教室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这话太恶毒了。
胡俊杰的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杨炎彬,你别太过分!”于高扬忍不住站了起来。
“滚一边去!死胖子,这里没你事!”杨炎彬身后的一个混混指着于高扬骂道。
杨炎彬无视了于高扬,继续盯着胡俊杰,晃着手里的词典。
“这样吧,优等生。你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再把地上这些破纸给我舔干净。”
他指了指散落一地的书本和试卷,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
“我就把这本你妈用破烂换来的字典,还给你。怎么样?”
极致的羞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胡俊杰最后的理智。
他仿佛听见脑子里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崩然断裂的声音。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杨炎彬那张扭曲的脸,和那本象征着母亲心血的词典。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眼前一片血红。
“我操你妈!”
胡俊杰发出一声低吼,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扑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杨炎彬没想到一向忍气吞声的胡俊杰敢动手,猝不及防,被狠狠撞倒在地!
那本词典飞了出去,砸在墙壁上。
胡俊杰骑在杨炎彬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全部砸向那张令他作呕的脸!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的发泄,发泄长久以来积压的所有屈辱和愤怒!
“妈的!敢打杨哥!”
“揍他!”
杨炎彬带来的三个混混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对着胡俊杰拳打脚踢。
于高扬和几个平时看不惯杨炎彬的男生也想上前帮忙,却被混混们推开。
教室里乱成一团,女生的尖叫声,桌椅的碰撞声,拳脚到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胡俊杰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疼痛,他只是死死地按住杨炎彬,一拳又一拳地打着。
杨炎彬起初还在叫骂挣扎,后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一个混混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在胡俊杰的后背上!
剧痛让胡俊杰的动作一滞。
杨炎彬趁机猛地翻身,把胡俊杰压在身下,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弄死你!穷鬼!”杨炎彬面目狰狞,双眼赤红,手上用尽了全力。
窒息感袭来,胡俊杰拼命挣扎,双手胡乱地抓挠着。
他的手指碰到了倒在地上的课桌铁质桌腿。
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抓住了那根冰冷的铁棍。
用尽全身力气,他朝着身上的杨炎彬,猛地一挥!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音。
杨炎彬的动作戛然而止,掐住胡俊杰脖子的手松开了。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胡俊杰,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迅速鼓起一个紫黑色的包,鲜血汩汩涌出。
然后,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正好撞在旁边的水泥栏杆上,后脑勺发出了更沉重的一声闷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杨炎彬,和他身下迅速蔓延开的一滩血迹。
胡俊杰呆呆地坐在地上,手里还握着那根沾血的桌腿。
他看着杨炎彬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我……杀人了?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08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校园死一般的寂静。
老师和校领导闻讯赶来,看到教室里的惨状,都吓白了脸。
杨炎彬被迅速抬上担架,送往医院。他依旧昏迷不醒,额角和后脑的血迹触目惊心。
胡俊杰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摆布。
他的手上、衣服上还沾着杨炎彬的血,眼神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校长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教导主任则用严厉而恐惧的眼神瞪着胡俊杰,仿佛他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胡俊杰!你……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校长声音发颤,“那是杨永健的儿子!”
胡俊杰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还没从刚才的震惊和恐惧中完全回过神来。
刘永强老师匆匆赶到,看到胡俊杰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校长,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情况,赶紧联系双方家长……”
“联系了!已经联系了!”校长烦躁地打断他,“杨总那边……唉!”
办公室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没多久,胡俊杰的母亲沈兰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显然是从厂里直接赶来的,工作服都没换,脸上毫无血色。
“俊杰!我的儿啊!”沈兰芳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扑过来,紧紧抱住胡俊杰,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伤着哪没有?”
母亲的怀抱和哭声,让胡俊杰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知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摇了摇头。
“沈同志,你先别急。”校长试图安抚,“事情发生了,我们正在处理。杨炎彬同学已经送医院了……”
“医院?”沈兰芳身体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刘老师扶住。
她虽然不清楚具体过程,但看到儿子身上的血和校长的表情,也知道闯了大祸。
“俊杰……到底怎么回事?你……你怎么能跟人打架啊!”沈兰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胡俊杰看着母亲惊恐无助的脸,心如刀绞。他想解释,是杨炎彬逼人太甚,是……
可是,有什么用呢?杨炎彬现在生死未卜,说什么都晚了。
“妈……对不起……”他哽咽着,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气场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做工考究的深色中山装,面色沉静,不怒自威。
他身后跟着一个像是秘书的年轻男人。
男人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缓缓扫过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
最后,定格在满脸泪痕的沈兰芳和呆立当场的胡俊杰身上。
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带着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虽然从未见过面,但胡俊杰立刻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杨永健。杨炎彬的父亲。那个在本市手眼通天的企业家。
校长和教导主任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着谄媚和惶恐的笑容。
“杨总,您来了!您看这事闹的……”
杨永健抬手,制止了校长的话。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我儿子怎么样?”
“在、在市人民医院抢救……我们已经派了最好的老师陪同……”校长冷汗直流。
杨永健的目光再次投向胡俊杰,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
那三秒钟,胡俊杰感觉像是过了三年。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山一样压下来,让他无法呼吸。
他从那眼神里,看到了冰冷,看到了审视,甚至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但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暴怒和兴师问罪。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胡俊杰更加恐惧。
沈兰芳下意识地把儿子护在身后,声音颤抖着说:“杨、杨先生,对不起,是我没教育好孩子……医药费我们赔,倾家荡产也赔……”
杨永健没有理会沈兰芳,只是对秘书低声交代了一句:“去医院。”
然后,他便转身,带着那股强大的气场,消失在门口。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胡俊杰说一句话,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个愤怒的眼神。
但这比任何暴风骤雨都令人窒息。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他离开后许久,依然凝固着。
校长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全完了……”
沈兰芳抱着儿子,无声地流泪,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胡俊杰站在母亲怀里,看着门口的方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真的要被他毁了吗?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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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胡俊杰和母亲被要求暂时回家等消息。
刘永强老师不放心,陪着他们一起回到了那个简陋的家。
一路上,三人都沉默着。沈兰芳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他。
家里的气氛比外面阴沉的天空还要压抑。
沈兰芳坐在旧沙发上,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刘老师在一旁安慰,但言语苍白无力。
谁都知道,打伤了杨永健的独子,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巨额医药费的问题。以杨永健的势力,想让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家破人亡,并非难事。
胡俊杰甚至想到了坐牢。如果杨炎彬抢救不过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俊杰,你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刘老师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
胡俊杰低着头,把事情的经过,包括之前杨炎彬多次的挑衅和侮辱,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说到杨炎彬用他父亲和母亲进行人身攻击时,他的声音哽咽了。
沈兰芳听着,眼泪流得更凶,她握住儿子的手:“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忍一忍就过去了……”
“沈阿姨,这事不能全怪俊杰。”于高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愤慨,“是杨炎彬欺人太甚!他当时还要俊杰钻裤裆,舔试卷!全班同学都看见了!”
刘老师叹了口气:“唉,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
可是对方是杨永健。这句话,不用说出口,大家都明白。
那一晚,胡俊杰一家是在极度的恐慌和煎熬中度过的。
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刘老师就赶去了学校打听消息。
胡俊杰和母亲坐在家里,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电话铃声每一次响起,都让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是医院来的噩耗?还是派出所来抓人?
快到中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很轻,但很有规律。
沈兰芳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紧张地看着门口。
胡俊杰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杨永健。只有他一个人。
他换了一身灰色的便装,少了昨天那股迫人的气势,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
胡俊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挡在母亲身前。
“杨、杨先生……”沈兰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炎彬他……怎么样了?”
杨永健的目光掠过沈兰芳,落在胡俊杰脸上。
“脱离危险了。”他平静地说出五个字。
沈兰芳腿一软,差点瘫倒,被胡俊杰扶住。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胡俊杰的心并没有放下。杨永健亲自上门,绝不会只是为了告知病情。
是来谈赔偿?还是……
杨永健没有进屋的意思,就站在门口。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把这个包裹,递向胡俊杰。
胡俊杰愣住了,没有接。
“拿着。”杨永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胡俊杰迟疑地接过包裹。入手非常沉,压得他手腕一坠。
旧报纸包裹得并不严实,边缘露出里面一沓沓东西的轮廓。
是钱。崭新的,捆得整整齐齐的钱。
胡俊杰和母亲都惊呆了,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赔偿?应该是他们赔给杨家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