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时,齐昭正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出神。
他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空气中投下几道规整的光束。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陌生男人,看起来一丝不苟。
“请问,是齐昭先生吗?”男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多余的感情。
齐昭点了点头。
“我姓舒,”男人走了进来,将一份公文包放在会客桌上,“我是受陆瑾先生的委托,特意来找您的。”
01
1999年的夏天,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焦灼而又充满希望的气息。
那是一个人们嘴里喊着“千年虫”,讨论着互联网泡沫的年代。
对于刚走出大学校门的齐昭和陆瑾来说,未来就像一张刚刚展开的地图,上面画满了无数条通往梦想的道路。
他们在城市最边缘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
这间小屋既是他们的卧室,也是他们梦想起航的地方——“启明科技”的第一个办公室。
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摆着两台嗡嗡作响的台式电脑,旁边堆满了吃剩的泡面盒子。
齐昭是天生的技术信徒,他相信代码可以构建一切,可以改变世界。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比窗外城市的霓虹还要明亮。
陆瑾则完全不同,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商业嗅觉和一种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口才。
当齐昭埋头于枯燥的代码世界时,陆瑾正穿着唯一的一件正装,奔波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一次次地推销着他们还未成形的产品理念。
齐昭负责把梦想变成现实,陆瑾负责把现实卖出个好价钱。
他们是兄弟,是伙伴,更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一碗泡面两个人分着吃,一件厚衣服两个人换着穿。
他们常常在深夜的阳台上,就着两瓶廉价的啤酒,畅想着公司的未来。
“阿昭,等我们成功了,第一件事就是买下城中心最高那栋写字楼的顶层。”
陆瑾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我要一整面墙那么大的落地窗,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
齐昭则笑着说:“我只要一个全世界最安静的机房,和永远不会断的电。”
他们都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幸运的是,他们的产品——一款在当时看来极具创新性的企业协同软件,精准地切中了市场的痛点。
齐昭设计的底层架构稳定而高效,陆瑾的市场策略又极其大胆精准。
“启明科技”这艘小船,在互联网的浪潮中,竟然真的找到了自己的航向。
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位天使投资人。
当那笔在当时看来是天文数字的五十万投资款打到公司账户上时,陆瑾激动地抱住齐昭,狠狠地捶着他的后背。
“兄弟,我们成了!我们成了!”
齐昭也被这巨大的喜悦包裹着,他觉得过去所有熬过的夜,所有吃过的苦,在这一刻都值了。
他们搬出了那个狭窄的出租屋,在市中心一个正规的写字楼里租下了一整层。
公司开始招兵买马,一切都欣欣向荣,仿佛那个关于顶层办公室的梦想,已经触手可及。
可他们不知道,当你在凝视光明的时候,黑暗也正在凝视着你。
他们的迅速崛起,引起了本地一个商业大鳄的注意。
这个男人名叫赫阳,靠着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发家,在本地商界势力根深蒂固,行事向来霸道。
赫阳看中了“启明科技”的技术潜力,更准确地说,是看中了齐昭编写的那些核心源代码。
他派人前来,提出了一个带有侮辱性的收购方案,价格低得离谱,条件却苛刻至极,几乎等同于豪取抢夺。
“告诉他,‘启明科技’是我们的孩子,多少钱都不卖。”
在会议室里,陆瑾毫不客气地对赫阳的代表说。
齐昭坚定地站在陆瑾的身边,他为兄弟的这份骨气感到骄傲。
他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赫阳的贪婪和手段的肮脏。
在收购被拒后,一系列的麻烦接踵而至。
公司的网络服务器开始频繁遭到不明攻击,几个核心的技术人员被人用高薪挖走,甚至连他们的重要客户,也开始接到一些匿名的骚扰电话。
齐昭和陆瑾都明白,这一切都是赫阳在背后搞的鬼。
那段时间,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巨大的压力让两个年轻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商业世界的残酷。
齐昭主张报警,用法律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但陆瑾却拦住了他,脸色凝重地告诉他,赫阳这种人黑白两道通吃,他们没有证据,贸然报警只会惹来更疯狂的报复。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等着他把我们耗死?”齐昭急得满嘴起泡。
“让我想想,一定有办法的,”陆瑾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齐昭选择了相信他,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为他顶起天的兄弟,却亲手把天给推了下来。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决定公司命运的融资会议上。
在赫阳的持续打压下,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濒临断裂,他们急需一笔新的投资来渡过难-关。
那天的会议至关重要,几乎所有的股东和新的意向投资方都到场了。
会议开始时,一切还很正常。
齐昭作为技术负责人,正在慷慨激昂地阐述着产品的下一阶段迭代计划。
可就在他讲到最关键的部分时,陆瑾却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各位,关于齐昭刚才提到的技术方案,我个人持保留意见。”
陆瑾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会议室里,却像一颗炸雷。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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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错愕地看着陆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
陆瑾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了所有的投资人,脸色冰冷。
“事实上,近期公司遇到的所有技术难题,包括服务器频繁被攻击,都源于齐昭在技术架构上的一个根本性错误。”
“他过于理想主义,导致我们的产品在安全性和稳定性上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齐昭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他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陆瑾,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失声喊道。
陆瑾终于转过头,用一种齐昭从未见过的,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兄弟情谊,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很清醒,齐昭。不清醒的是你。”
“是你,差点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心血。”
紧接着,陆瑾从他身边的律师手上接过一份文件,分发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是一份由他和其他几位初创股东联名签署的决议。
决议的内容,是解除齐昭在公司的一切职务,并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强制回购他手中的全部股份。
“你……你们……”
齐昭看着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股东们,此刻都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明白了,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而主导这场政变的,竟然是他最信任的兄弟,陆瑾。
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
投资人离席了,股东们也陆续离开。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
齐昭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没有为什么,”陆瑾整理着自己的领带,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公司要发展,就必须清除掉所有不稳定的因素,而你,就是最大的那个。”
“我们是兄弟啊……”齐昭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听到“兄弟”两个字,陆瑾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姿态。
“商场上,没有兄弟,只有利益。”
说完这句话,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转身走出了会议室,留下齐昭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全世界抛弃。
02
被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扫地出门,被自己最亲密的兄弟无情背叛,这种双重的打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所有信念。
齐昭在那座他曾经满怀梦想的城市里,成了一个笑话。
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门。
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那些一起吃泡面的夜晚,那些一起在阳台上描绘未来的豪言壮语,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他一遍遍地拨打陆瑾的电话,但听筒里传来的,永远都是冰冷的忙音。
最后,他收到了陆瑾通过律师寄来的一张支票和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拿着钱,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齐昭的心彻底死了。
他没有动那张支票上的钱,在他看来,那是对他梦想和情谊的终极侮辱。
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在一个黎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承载了他所有青春和伤痛的城市。
在南下的火车上,他删除了手机里所有和过去有关的联系人,尤其是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发誓,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齐昭和陆瑾这两个兄弟,只有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十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旧貌换新颜,也足以让一个人的心结上一层厚厚的茧。
齐昭在南方的一座二线城市里安顿了下来。
他从最基础的程序员做起,凭借着扎实的技术功底,一步步地重新站稳了脚跟。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与人深交。
同事们都说他是个技术大神,但性格孤僻,不爱言语。
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仿佛只有在代码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几年后,他用自己积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一笔小额贷款,创办了自己的第二家公司。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做的业务也远不如当年的“启明科技”那般宏大,只专注于一个非常细分的软件开发领域。
他亲自面试每一个员工,亲自把控每一个项目,他像一个警惕的刺猬,用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自己这片小小的领地。
他成功了,不大不小,足以让他过上体面、富足的生活。
他买了房,买了车,成了别人眼中标准的“成功人士”。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蚀骨的孤独感还是会偶尔袭来。
他常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和陆瑾还挤在那个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他们笑着,闹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每次从梦中惊醒,他都会点上一支烟,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他刻意地回避着所有关于陆瑾和“启明科技”的消息。
十三年来,他从不看财经新闻,不上行业论坛,他害怕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但那个名字,早已不是他想回避就能回避的了。
“启明科技”在他离开后,非但没有衰落,反而在陆瑾的带领下,一路高歌猛进,版图越做越大。
它吞并了无数的竞争对手,成为了互联网行业中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业帝国。
而陆瑾,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创业青年,变成了一个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传奇人物。
报纸上形容他“眼光毒辣,手腕强硬,冷酷无情”。
齐昭偶尔还是会从朋友或者同行的口中,听到关于陆瑾的传闻。
每一次听到,他的心都会被狠狠地刺一下。
看吧,那个男人踩着我的尸体,登上了王座。
他用我们的梦想,成就了他一个人的辉煌。
这种念头,像一根毒刺,在他的心里扎了十三年,早已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他学会了与这种刺痛和平共处,他把所有的恨意都深埋心底,用日复一日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他和陆瑾,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会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走向各自的终点。
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或者说,被过去彻底遗忘了。
直到2012年的那个下午,那个名叫舒律师的男人出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压抑的会议室。
齐昭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律师,内心那座沉寂了十三年的火山,开始剧烈地翻涌。
愤怒、屈辱、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藏在恨意最深处的复杂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
十三年了。
他终于还是找来了。
他想干什么?
是觉得当年的羞辱还不够,特意派人来欣赏我如今的落魄吗?
还是说,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遇到了什么麻烦,想起了我这个被他一脚踢开的垫脚石,想再来利用我一次?
齐昭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悄悄地握紧,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用一种冰冷的语气开口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舒律师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波澜,但他并不在意。
他只是在执行他的工作。
他没有直接回答齐昭的问题,而是不急不缓地从他那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纸密封的档案袋,以及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钥匙。
他将这两样东西,郑重地放在了齐昭面前的桌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齐昭的眼睛,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事实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陆先生现在病危,正在医院抢救。他希望您能回去,继承‘启明科技’。关于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全部真相,以及他想对您说的话,都在这份档案里。这是他办公室的钥匙,他希望您能亲眼去看一看。”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齐昭的心上。
病危?
继承?
真相?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谬的漩涡,瞬间将齐昭所有的理智和情绪都搅得粉碎。
他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份似乎有千斤重的档案袋,以及那把冰冷的钥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十三年的恨意,十三年的心墙,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是该将它扔进碎纸机,彻底埋葬过去,继续自己这不好不坏的平静生活?
还是……打开它?
去面对一个,可能会颠覆他过去十三年所有认知和情感的……所谓真相?
齐昭的手,悬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03
那个晚上,齐昭失眠了。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桌上的档案袋和钥匙,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
他时而烦躁地踱步,时而颓然地坐下,手里夹着的烟一根接一根,烟灰缸早已堆积如山。
他的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交战。
一个声音在怒吼:别信他!这一定又是他的什么阴谋!他这种冷血的人怎么可能病危?就算病危了,又与你何干?他毁了你的一切,你早就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另一个声音却在微弱地低语:真相……万一……万一当年真的有什么隐情呢?你恨了他十三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吗?
一夜的辗转反侧,天亮时,齐昭终于做出了决定。
无论那份档案里装的是什么,是又一次的羞辱,还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他都必须要去看一看。
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这十三年的恨,画上一个句号。
他没有通知公司任何人,独自一人,驱车驶上了返回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的高速公路。
十三个小时的车程,像十三年的光阴一样漫长。
他路过了他们曾经一起吃过饭的小馆子,路过了他们曾经租住过的城中村,最后,他将车停在了市中心那栋最高、最气派的写字楼下。
“启明科技”的巨大LOGO,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终究还是实现了他的诺言,只是,站在落地窗前看风景的人,却从来不是自己。
齐昭自嘲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领,走进了大楼。
凭着舒律师给的门禁卡,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他站在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将那把冰冷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办公室很大,装修风格是陆瑾一贯喜欢的极简风,冷峻而又奢华。
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景观。
然而,齐昭的目光,却被墙角的那个书架牢牢吸引住了。
书架上没有摆放任何商业或管理的书籍,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个相框。
相框里,是各种各样的合影。
有他们在大学宿舍里彻夜打游戏的,有他们毕业时穿着学士服搞怪的,有他们在那个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吃泡面的,还有他们在公司拿到第一笔投资时,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的……
所有的照片,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所畏惧。
十三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齐昭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一阵酸涩。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
桌上很整洁,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份摊开的文件。
他坐了下来,那张昂贵的真皮座椅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
他拿起了那个跟随了他一路的档案袋,撕开了封条。
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法律文件或者股权转让书。
而是一本厚厚的,已经有些泛黄的日记本。
除此之外,还有一沓用回形针别好的资料,里面似乎是些复印件和照片。
齐昭犹豫了一下,先翻开了那本日记。
扉页上,是陆瑾那熟悉而又张扬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谨以此,献给我唯一的兄弟,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