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校长,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
刘女士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尖锐,回荡在校长办公室里,像一把锋利的冰锥。
“那个王老师,必须开除!立刻!马上!”
“我的儿子,林凡,从小到大,他拿回家的奖状能贴满一整面墙,他熬了多少夜,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换来那张完美的满分试卷!”
“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撕得粉碎?”
“这是对一个孩子尊严最恶毒的践踏!我要求她,必须公开给我儿子道歉,然后卷铺盖走人!”
“否则,这件事,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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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我们十七班,林凡就是“神”。
一个活在同学们的仰望和老师们的赞美声中的,完美的神。
他的名字,永远霸占着成绩榜单最顶端的那个位置,后面的分数,也永远是那个令人绝望的、鲜红的“满分”。
他的作业,永远是老师们口中的标准答案。
他的笔记,永远是同学们争相传阅的“武功秘籍”。
可只有我,他们口中那个即将退休、思想古板的班主任王静,看着那个永远坐得笔直、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活气的少年,心里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担忧。
这个孩子,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不出一点差错,却也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一次摸底测验后,我照例给排名前几名的学生家长打电话沟通情况。
电话接通,传来的是林凡母亲刘女士那干练又带着一丝骄傲的声音。
“王老师啊,你好你好,是不是林凡这次又考了第一啊?”
“是的,刘女士,林凡这次还是满分,非常优秀。”我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出我的担忧,“不过,我感觉林凡最近的状态……似乎有些太紧绷了,上课的时候,我几乎看不到他有任何表情变化,我想……”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女士礼貌地打断了。
“王老师,感谢您的关心。”
“但是,您也知道,现在竞争有多激烈,不紧绷,怎么能卓越?”
“林凡是我唯一的儿子,他的每一步,我都有最周详的规划,您放心,他的心理状态,我比谁都清楚。”
“只要成绩不滑坡,那就说明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
那通电话,在这样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氛围中结束了。
我握着听筒,看着窗外操场上那些正在追逐打闹、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孩子们,再想想林凡那个永远笔直、像被钉在座位上的背影,心中的那份担忧,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沉重了。
这个家里,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正在将这个天才少年,塑造成一个没有感情的考试机器。
而他的母亲,不仅是这种压力的施加者,更是这台机器最骄傲的“设计师”。
02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林凡,我决定召开一次小范围的家长会。
那天,刘女士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准时出现在了会议室里。
她就像来参加一场商业谈判,浑身散发着成功人士的自信气场。
会议的前半段,充满了对林凡的赞美。
各科老师轮番上阵,夸他的思维缜密,夸他的自律勤奋,刘女士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骄傲的微笑。
轮到我做总结发言时,我决定不再委婉。
“各位老师说的都对,林凡确实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但是,”我话锋一转,目光直视着刘女士,“我更想问一个问题,除了成绩,我们有多久,没有关心过林凡这个孩子,他自己,到底快不快乐了?”
我抛出的这个问题,让会议室的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上周的作文课,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一天》,全班同学都写得有血有肉,可林凡的作文,写的是他参加奥数竞赛,拿到一等奖的那天。”
“他的文章结构完美,用词精准,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我读完,感觉不到一丝一天的喜悦,只看到了他对解题步骤的精准复盘。”
“刘女士,恕我直言,我感觉林凡正在失去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感知力,他正在把所有的事情,都量化为分数和结果。”
我的话,无疑是当众挑战了刘女士的教育权威。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王老师,我想,您的担忧可能有些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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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有很多种形式,对我儿子林凡来说,攻克一道难题,拿到一个满分,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至于您说的感知力,”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锋T,“在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精准地拿到结果,就是最高级的感知力。”
“您的教学理念,或许很温暖,但恕我直言,可能已经不太适合这个时代的竞争法则了。”
她的反击,礼貌,却又充满了攻击性。
她将我的关心,定义为“过时的、不合时宜的”教育理念。
那天的家长会,就在这样一种暗流涌动的氛围中,不欢而散。
走出会议室,我看到林凡正等在门口。
走廊的另一头,是刚打完篮球、满身大汗地和同学勾肩搭背的、我们班的第二名,张伟。
两个同样优秀的孩子,却像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刘女士走过去,第一句话不是关心,而是命令。
“走吧,你的钢琴课要迟到了。”
林凡默默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跟着他母亲,走向了那个被规划得密不透风的、精英的未来。
03
自从那次不愉快的家长会后,刘女士便婉拒了我所有的家校沟通。
而林凡,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但我对他的担忧,却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
因为,我开始在他的作业本上,发现一些令人心惊的“密码”。
最开始,是在一道物理题的演算过程旁边。
我看到了一个用铅笔写下的、极小的数字“20”,然后又被橡皮擦仔细地擦掉了,只留下淡淡的压痕。
起初,我以为只是他不小心的笔误。
可第二天,在他的化学卷子上,同样的位置,我看到了被擦掉的“19”。
第三天,是“18”。
第四天,是“17”。
这串规律的、递减的数字,像一个不祥的倒计时,让我瞬间头皮发麻。
他在倒说什么?
这个倒计时的终点,又会发生什么?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开始更加细心地观察林凡。
我发现,他开始有了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比如频繁地、神经质地转动他手中的笔。
他的眼窝深陷,眼下的乌青,连厚厚的镜片都遮挡不住。
有一次午休,我看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座位上刷题,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走廊的尽头,望着窗外。
他没有看风景,只是那么站着,眼神空洞,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那个画面,像一根针,狠狠地扎痛了我的心。
这个孩子,正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向我求救。
我不能再等了。
我立刻查了校历,那个倒计时的终点——“0”的那一天,正好是学校期中模拟考结束,公布成绩的日子。
我终于明白,这场对他而言,必须拿满分的考试,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将我的发现,和林凡的作业本,匿名地交给了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
心理老师在仔细研究后,给了我一个极其严肃的答复。
“王老师,这个孩子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种执着于倒计时的仪式化行为,是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典型特征。”
“他将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寄托在了这次考试上。”
“如果考试结果,再次是那个‘完美’的满分,或许会暂时缓解他的焦虑。”
“但下一次,他会需要一个更完美的满分,来填补内心的黑洞。”
“而一旦,他有任何一点小小的失误,哪怕只是丢掉一分,他整个精神世界,都有可能瞬间崩塌。”
心理老师的话,证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我感觉,我手里捧着的,不是一个学霸的作业本。
而是一封,来自悬崖边上的、一个孩子的求救信。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即便,要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
04
期中模拟考,如期而至。
林凡毫无悬念地,再次拿下了全年级唯一的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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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绩公布的那天,整个班级都沸腾了。
“凡哥牛逼!又是我等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还是人吗?这简直就是行走的答案打印机啊!”
在一片赞叹和羡慕声中,林凡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那个满分,与他无关。
但我却看到,他放在课桌下的手,正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
发卷的时候,我拿着林凡那张字迹工整、卷面整洁、没有任何一处涂改的、堪称艺术品的满分试卷,缓缓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全班同学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我对学霸的例行表扬。
然而,我没有。
我将那张试卷,放在了他的桌上,然后,弯下腰,直视着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空洞的眼睛。
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林凡,那个倒计时,今天结束了。”
“你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了。”
听到“倒计时”三个字,林凡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窥破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我没有理会他的震惊,而是直起身,面对着全班同学,举起了那张完美的试卷。
然后,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惊恐的注视下,我做出了那个足以毁掉我半生清誉的决定。
我看着林凡,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同学们,分数,从来都不是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一张完美的试卷,也远远没有一个健康、快乐的灵魂,来得重要。”
说完,我的双手,猛地用力。
“刺啦——”
一声清脆的、刺耳的撕裂声,响彻了整个死寂的教室。
那张象征着极致荣誉和完美的满分试卷,被我,当众撕成了两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全班同学,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那两半残破的纸。
所有人都以为,林凡会暴怒,会站起来,质问我这个“疯狂”的老师。
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被撕碎的试卷,看着那个被打破的“完美”神话。
几秒钟后,他那双一直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学霸,他趴在桌子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那哭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彻底的宣泄。
05
我当众撕毁学霸满分试卷的消息,像一阵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学校。
林凡的母亲刘女士,在接到电话的半个小时后,就踩着高跟鞋,带着一身寒气,出现在了校长办公室。
她省去了所有的客套和寒暄,直接将她的诉求,像一把利剑一样,扔到了陈校长的办公桌上。
“开除她!否则,我就让我的律师,来跟学校谈!”
陈校长,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被刘女士的气势吓到,只是平静地,请她坐下,并亲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刘女士,您先消消气。”
“我知道您现在很愤怒,很心疼孩子,这我完全可以理解。”
“在您决定是否要起诉我的老师之前,能不能,先给我十分钟,让我给您看几样东西?”
刘女士虽然余怒未消,但还是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
陈校长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
他只是拉开了身后的文件柜,将几样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了刘女士面前的茶几上。
第一件,是林凡那几本写满了被擦掉的“神秘密码”的作业本。
“刘女士,您每天检查林凡的作业,应该只看对错,但您有没有注意过,这些被刻意擦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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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女士拿起作业本,看着那些若隐若现的倒计时数字,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困惑。
第二件,是我那本厚厚的、记录了近半个学期学生情况的课堂观察日记。
陈校长翻开了其中几页,上面,是我对林凡状态的详细记录。
“……3月12日,林凡转笔的频率,从一分钟5次,增加到12次,情绪焦躁……”
“……3月15日,作文课,他盯着窗外,整整十分钟,眼神空洞……”
第三件,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匿名的、学校心理辅导平台的咨询记录。
上面,是我和心理老师,关于林凡情况的所有对话和专业评估。
那份评估报告的最后,结论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
“重度焦虑状态,有抑郁倾向,建议立刻进行专业干预。”
当刘女士看到这份报告时,她那张一直紧绷着的、盛气凌人的脸,终于,一寸一寸地垮了下来。
愤怒,被震惊和后怕,彻底取代。
她捂住嘴,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开始微微颤抖。
她这才意识到,在她为儿子那座“满分”的金字塔沾沾自喜时,她的儿子,早已独自一人,站在了精神崩溃的悬崖边上。
她为自己的疏忽,为自己对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的误解,感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深深的羞愧。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哭腔,“对不起……校长……是我错了……”
就在刘女士沉浸在悔恨和后怕中,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时。
陈校主的表情,却变得比刚才,还要凝重。
他叫住了正准备起身的刘女士,将那张被我撕成两半的、又被他用胶带小心翼翼地重新拼好的满分试卷,推到了她的面前。
“刘女士,您先别急。”
“您以为,王老师撕掉它,仅仅是为了释放您儿子的学习压力吗?”
他用手指,指向了试卷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靠近装订线的角落。
“您看看林凡在试卷背面,用指甲,深深划出的这行字。”
“看完,您再决定,我们,到底该如何感谢王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