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哥陈辉就要出狱了。
二十年,七千三百个日夜,我每天都在心里默数着这个日子。当年他被押上警车时,回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阳,照顾好你嫂子。”
我做到了。二十年来,我未曾娶妻,将他挚爱的女人和刚出生的女儿视若己出,用我全部的生命去偿还那笔血债。
如今,侄女陈念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考上了重点大学,她聪明、漂亮、善良,是我这二十年灰色人生里唯一的光。嫂子李月也终于熬出了头,鬓角的白发似乎都在闪烁着希望。
我们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要在家里为大哥接风洗尘,庆祝我们家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所有人都以为,大哥出狱,是我这个弟弟的解脱。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最终审判的开始。
因为,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在城郊废弃的工地上,失手打死人的,不是我哥。
是我。
我准备等大哥回来,安顿好之后,就向他坦白一切,然后去自首。这罪孽,我背负了二十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是时候让一切回归正轨了。
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赎罪。
可我没想到,就在大哥出狱的前一天,当我无意中看到侄女陈念脖子上戴着的一块旧玉佩时,一个更恐怖、更荒谬的真相,像一只从地狱里伸出的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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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空气里满是躁动不安的湿热。
我们家被骗了。一个叫赵军的包工头,卷走了我爸妈一辈子的积蓄,那是准备给我哥娶媳妇的钱。我爸气得当场中了风,半身不遂。我哥陈辉,一个平日里稳重如山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红了眼。
当时我二十岁,血气方刚,满脑子都是江湖道义和以牙还牙。我从一个老乡那里打听到,赵军当晚会出现在城郊一个废弃的工地上,和人分赃。
我抄起一根钢管,就要去找他拼命。
我哥死死地拦住了我:“阿阳,你疯了!这是犯法的!” “法?”我怒吼道,“他骗走我们家救命钱的时候,怎么不讲法?爸都躺下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最终,我哥没能拦住我,但他不放心,选择和我一起去。他的想法很简单,把我拉回来,别让我干傻事。
那晚的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工地的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我们在一个烂尾楼的地下室里,找到了赵军。
他正点着钱,看到我们兄弟俩,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反而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怎么?找我讨债来了?没钱。要命,有一条。”
他嚣张的态度,彻底引爆了我心中的炸药。我挥舞着钢管就冲了上去。我哥从后面抱住我,对赵军说:“赵老板,钱我们可以不要了,但你必须给我们家一个说法,至少道个歉!”
赵军啐了一口,骂道:“道歉?你们也配!两个穷鬼!”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我哥,眼睛里一片血红,理智在瞬间被怒火吞噬。我只记得,我吼叫着,将手中的钢管狠狠地挥向了赵军的头。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
雨声、风声、我哥的惊呼声,全都消失了。我只看到赵军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的后脑勺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鲜血混着雨水,迅速地蔓延开来。
我扔掉钢管,瘫坐在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我……我杀人了?
我哥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过去探了探赵军的鼻息,然后对我摇了摇头。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就在我准备放声痛哭的时候,我哥却异常地冷静。他走过来,脱下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遮住了我满身的泥水。然后,他捡起那根沾着血的钢管,用他的袖子,仔細地擦掉了上面可能属于我的所有痕迹,再用他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了一遍。
“阿阳,”他的声音沉稳得可怕,“你听着。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要上大学,你比我聪明。我们家,不能两个都毁了。” “哥……”我泣不成声。
“什么都别说。”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力推了我一把,“跑!马上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记住,从现在开始,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怎么办!” “我是大哥。”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这个家,我来顶。快走!”
我被他推出了烂尾楼。在瓢泼的雨夜里,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我哥站在那片血泊旁,身影孤独而决绝,像一尊即将献祭的雕像。
02
我哥被判了二十年。
罪名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庭上,他一个人扛下了一切,说赵军欠他钱,他一时冲动失手伤人。他编造的理由天衣无缝,加上我提前被他送走,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我。
我成了那个被“保护”起来的懦夫。
大哥入狱后不到一个月,嫂子李月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大哥在信里给她取名叫“陈念”,思念的念。
父亲因为大哥的事,病情加重,没过两年就撒手人寰。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身体也垮了。整个家的重担,一夜之间,全都压在了我和嫂子身上。
我退了学。不是读不下去,而是没脸去读。那张录取通知书,是我哥用他二十年的自由换来的,我拿着它,觉得每一个字都烫手。
我开始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白天在建筑队搬砖,晚上去大排档刷盘子。我只有一个念头,赚钱,养活这个家,替我哥,照顾好他的妻女。这既是他的嘱托,也是我给自己套上的,一副长达二十年的枷锁。
那段日子很难。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他们说李月是个“扫把星”,克夫;说我是个“白眼狼”,靠哥哥坐牢换前途。
嫂子是个坚韧的女人。她从不在我面前抱怨,默默地操持着家务,抚养着小陈念。我们俩之间形成了一种超越叔嫂的默契,像两个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战友,共同守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和那个名叫陈念的、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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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念从小就特别懂事。她知道家里困难,从不和别的孩子攀比。别的女孩有花裙子、洋娃娃,她只有一个我用木头给她削的小人。但她很开心,走哪都带着。
她会奶声奶气地问我:“小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每一次,我都心如刀绞。我只能摸着她的头,告诉她:“爸爸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等念念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我把对大哥所有的愧疚,都加倍补偿在了陈念身上。我省吃俭用,供她上最好的学校,给她买她喜欢看的书。她也很争气,从小到大,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考上名牌大学,我灰暗的人生仿佛才找到了一点意义。
我在赎罪。用我的一生,去赎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犯下的错。我照顾着我的嫂子和侄女,也等待着我自己最终的审判。
03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直到大哥回来,我再去打破这份平静。
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平静的湖面,提前泛起了诡异的涟漪。
陈念上大学后,选的专业是新闻学。她正直、热情,总想着要用笔去揭露社会的不公。
上个月,她接了一个课程作业,课题是《被遗忘的角落——二十年前本地刑事旧案追踪》。
当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她选择的案例,正是二十年前城郊工地的那起命案时,我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叔,你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捡起筷子,“这个案子有什么好研究的,早就定案了。”
“哎呀,你不知道。”陈念打开了话匣子,“我查了好多当年的资料。这个案子其实有很多疑点的。比如,我‘爸爸’,也就是凶手,他和死者赵军的债务关系其实很模糊,按理说,不至于到拼命的程度。而且,据说当时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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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我打断了她,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听小叔的,换个课题。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了。”
“为什么呀?”她一脸不解,“我觉得很有挑战性啊。而且,这也是了解我爸爸过去的一个机会。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无法告诉她真相,只能用一种强硬的态度,逼着她放弃了这个选题。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了我的话。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我没料到,一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发芽。
04
陈念虽然放弃了课题,但那起旧案对她的影响,却留了下来。她开始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小叔,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吃饭的时候,她会冷不丁地问。 “你爸是个好人。很稳重,很顾家。”我只能这样笼统地回答。
“那他和我妈的感情好吗?他们有合照吗?”
面对这些问题,我总是含糊其辞。而嫂子李月,则会立刻找个借口岔开话题。她的反应,比我更不自然。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开始在我心里盘旋。
大哥出狱的前一周,家里大扫除。我帮嫂子一起整理大哥以前住的那个房间。二十年了,房间里的一切,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在衣柜的顶层,我看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嫂子,这是什么?” 嫂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说:“哦,是你哥以前的一些旧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觉得不对劲。
趁她出去倒水的工夫,我鬼使神差地找到了备用钥匙,打开了那个木箱。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兄弟合照,或者他和我父亲的信件。里面只有一叠厚厚的、泛黄的信纸。
那是我哥入狱后,嫂子写给他的信。大部分,都是在说家里的情况,说陈念有多可爱,说我是如何辛苦地支撑这个家。
可是在最早的一封信里,几行字迹却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那封信的日期,是我哥入狱后第二个月。嫂子在信里写道:
“阿辉,你让我办的事,我办妥了。我找到了赵军的那个女人。她一个孕妇,孤苦无依,实在可怜。我按照你的嘱咐,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这个城市,永远不要再回来。她说,她恨我们,但更恨赵军那个赌鬼。她说孩子生下来,她也养不活,问我……问我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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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后半部分,有被泪水浸染的痕迹,字迹变得模糊。
“……阿辉,我答应了她。我不敢告诉阿阳和妈真相。这孩子,以后就是我们的女儿,就叫陈念。我会把她当成亲生的看待,让她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们这么做,算是为我们陈家,赎罪吧……”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我踉跄地退后两步,撞在了墙上。
陈念……我的侄女……我疼爱了二十年,视若亲生女儿的侄女……竟然不是我哥的女儿?
她是……赵军的女儿?!
那个被我失手打死的人的女儿?!
05
这个发现,像一道惊雷,把我二十年来建立的整个世界,劈得粉碎。
我的赎罪,我二十年的自我牺牲,瞬间变成了一个无比荒诞、无比残酷的笑话。我以为我在照顾加害者的家属,实际上,我却一直在抚养着被害者的骨肉!
我哥,我嫂子,他们到底向我隐瞒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收养仇人的女儿?只是因为愧疚吗?还是说,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
无数个问题,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脑子里乱成一团。我不敢去问嫂子,我怕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个家会瞬间分崩离析。
我必须找到证据,找到一个确凿无疑的证据。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念的身上。
晚上,陈念洗完澡,穿着睡衣在客厅看电视。她头发湿漉漉的,白皙的脖颈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的下面,坠着一块小小的、已经被磨得十分圆润的玉佩。
那块玉佩,她从小就戴着。嫂子说,那是她出生时,专门去庙里为她求来的平安符。
以前,我从未在意过这块玉佩。
可现在,我看着它,却觉得无比刺眼。
“念念,”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声音有些沙哑,“你这块玉佩,能给小叔看看吗?”
“当然啦。”她笑着摘下来,递给我,“都戴了二十年了,都快成老古董了。”
玉佩入手温润,是很普通的料子。但在玉佩的背面,我摸到了一点凹凸不平的痕迹。我借着灯光,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着。
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快要被磨平的字。
不是“陈”,也不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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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一个清晰的、秀气的篆体字——
“军”
赵军的“军”。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了冰。如果说那封信只是让我怀疑,那这个字,就是将我打入地狱的最终宣判。
这块玉佩,根本不是什么求来的平安符。
这是她的生父,赵军,留给她的遗物!
我死死地攥着那块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个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了我的脑海——
如果陈念是赵军的女儿,那嫂子李月呢?
她为什么会认识赵军的女人?又为什么会对我哥言听计从,去收养一个“仇人”的孩子?
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厨房里正在忙碌的嫂子的背影。
那个我尊敬、照顾了二十年的女人,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可怕。
就在这时嫂子回头看向我,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明白的东西:“阿阳,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嫂子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