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首家无障碍小酒馆开业一年半，“无碍理想”实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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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台湾歌手郑智化在深圳机场遭遇通行障碍的经历引发讨论，这一事件也让公共空间的无障碍设计再次进入大众视野。

在上海经营“无碍理想”小酒馆的夏玉杰对此深有共鸣。作为一名残障人士，他坦言：“我们真正渴望的，从来不是被特殊照顾，而是那份平等、无碍的自如。”

这份朴素的愿望，正是他在上海新华路上开设小酒馆的初心。名为“无碍理想”的这方空间，开业一年多来始终践行着“多元融合、平等自在”的理念。

作为全国首家无障碍小酒馆，细节中见用心：平缓的斜坡取代台阶，宽敞的门扉方便通行，圆角桌避免磕碰，盲文地图指引方向……

这间小酒馆，承载的远不止生意，更是一个关于包容、尊严与融合的实践场：既是宠物友善的家园，也是手语教学的课堂；既是盲文音乐工作坊的舞台，也是戏剧创作的孵化地。

更令人振奋的是，这份理想正在持续蔓延。夏玉杰的伙伴还打造出全国首家无障碍民宿，大家期待的是“终有一天，‘无障碍’不再是一个需要特别标注的前缀，所有空间都能自然实现‘无碍’，才是包容社会真正成熟的标志”。

梦想在这方空间 一寸寸落地

夜幕下的无碍理想。周昱帆 摄

傍晚6时许，天色渐暗，“无碍理想”小酒馆亮起了暖黄色的光晕，夏玉杰正在为刚刚进店的客人打一杯精酿啤酒。

渣打集团总法律顾问Scott Corrigan在上海出差之余，特地带着法务部同事们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小酒馆，近距离感受这里的多元与包容，同为法律人的夏玉杰用英文分享起小酒馆的品牌故事。

中学时期，因一次医疗事故，夏玉杰的左手失去功能，他也由此开始了解无障碍文化。他后来考入中国政法大学，并获得奖学金去美国深造。

在大洋彼岸的校园里，夏玉杰和有听力障碍、坐轮椅的同学们一起上课。在那里，他观察到无障碍设施出现在各种公共场合，作为法学专业学生，他研究其背后的制度支撑，“我了解到美国上世纪修订了《残障者法案》《508法案》等一系列立法，从法治层面推动无障碍环境建设，以及系统性地保障残障人士平等参与社会、获取信息和服务的可能。”

彼时，法学院每周四晚上会组织学生在街角小酒馆聚会，夏玉杰敏锐地察觉到，欢谈的身影中，鲜少有残障同学。“我那时就在想，在消费场景里，是否能搭建一个无障碍的、多元融合的公共空间。”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悄然发芽。夏玉杰归国后成为一名律师，他注意到不少机场、博物馆等公共场所已在完善无障碍设施，商户中却难觅无障碍设计。“残障人士的渴望并无二致：能在一个轻松融入的社交角落，自在地喝杯酒或咖啡，不必担心任何障碍。”他意识到，自己独特的经历是一种召唤——“我身处残障与健全世界的交界，这让我能成为连接两者的桥梁，真切地看见并理解双方未被言说的需求。”

夏玉杰。受访者 供图

抱着这种想法，夏玉杰与搭档Vki踏上了“无碍理想”的筑梦之路。去年5月，他们的梦想，最终在新华路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落地。

“选择这里，正是看中了社区的开放氛围与空间的可塑性。”夏玉杰向友人介绍道。位于“新华FICS365”园区的这处店面，入口平顺无台阶，天然具备了无障碍的物理条件；同时，店铺不直接临街，拥有一个相对安静的外摆区，为多元社交创造了更多可能。

然而，创业之路从非坦途。他们叩访多家设计公司，却屡因“没有无障碍设计经验”被婉拒。“但无障碍并非高精尖的技术，它源于一份将心比心的体贴与尊重。”Vki说道，“既然市场上难以找到现成的解决方案，那我们便自己来创造。”

开店前，他们做足了扎实的功课。设计阶段，夏玉杰不仅仔细研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无障碍环境建设法》等法规文件，他们还主动走进不同社群，倾听残障伙伴们的真实需求。从一条条建议中，一次次对话里，“无碍理想”的蓝图逐渐清晰，一寸寸落地成形。

喜欢没有被区别对待的感觉

“你们能找出这里有多少无障碍设计吗？”

夏玉杰抛出问题后，外国朋友们开始“寻宝”：入口处那扇加宽并带有扶手的可折叠侧开门最先被发现，它保障着轮椅使用者单手开关门；有人指了指“吧台”，两个有高有低的吧台，轮椅伙伴也能舒适融入；有人发现，桌角全部磨圆了，以避免磕碰；有人注意到，台灯上星星点点的凸起是盲文标识；有人指着墙上的手语科普白板；一张盲文版布局图被发现，它为视障朋友勾勒出这方天地的完整轮廓；在门口，共享助听器的电池静候取用，以备不时之需——方寸之间，体贴无处不在。

渣打集团法务部志愿者们到小酒馆感受多元与包容文化。

由毛毛改良的盲文布局图。周昱帆 摄

桌上盲文标识。周昱帆 摄

毛毛（左）和朋友在小酒馆里交谈。王海燕 摄

这些友好装置，不少出自90后视障伙伴毛毛之手。而他的生命经历，本身就如同一段行走的“无碍理想”。

由于早产导致视网膜脱落，毛毛自小失明。27岁，毛毛有了离开家的念头，“想知道，除了按摩，我还能做点什么”。2022年，毛毛孤身从山西长治来到上海，第一份工作是做AI数据标注。

初到上海时，毛毛的世界充满了细碎的焦虑：关上的房门总要折返再三确认，冲水按钮被无意识地反复按压……直到他踏入“无碍理想”，生命的轨迹仿佛被一道微光照亮。

从为酒馆添置盲文标识开始，店长Vki看到了他的热忱与潜力，邀请他主持了一场盲文科普活动。这扇门一开，便再也关不上了。此后，他成了这里的常驻策划人：社区盲文无障碍课程与跨界合作、蒙眼打酒的感官游戏、轮椅出行的街区体验……他参与设计的活动让“障碍”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可感可知的生命片段。今年七夕，他更构思出盲文猜谜打折的营销活动，让爱与理解，在指尖的触碰间悄然传递。

毛毛告诉身旁的朋友：“在这里，我被充分信任。每次我有什么想法，大家都会鼓励我‘你可以的，尝试一下’。”这种信任，辅以伙伴们在海报、宣传上的实质支持，让毛毛无数的奇思妙想落地生根。

一开始，毛毛每周从浦东坐地铁到酒馆和朋友们见面。今年，他索性搬到了新华路片区，几乎每天到店里转转，成了“无碍理想”的“白日店长”，甚至成为小酒馆的活动主理人之一，肩负起社群运营工作，并完全实现经济独立。

30岁生日那天，毛毛收到无碍理想的伙伴们录制的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音频，他们分享着自己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眼中的世界，这份惊喜，他至今反复回味。

老米正进入无障碍小酒馆。 王海燕 摄

小酒馆里还有一位坐着轮椅的朋友老米，他是新华社区的居民，也是“无碍理想”的常客，“我爱上‘泡吧’了，”老米笑称，“爱泡这个吧，因为在这里没有人问我坐轮椅怎么喝酒，只会问我喜欢几号。”

因为一次意外，老米留下脑外伤后遗症，左侧肢体不受控制。他总是朗声地笑，调侃自己时常要和不太“听话”的左手“battle”。“打造无障碍环境，远不止是修建坡道、增设设施，更核心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意识转变。”最让老米感动的是，无碍理想里汇聚了一群有着共同理念的“同路人”——“在传统的社会叙事里，残障人士总是处于被关怀的情景当中，但大家更应该看到我们是有能力的，我们是有多样性的。”

和毛毛一样，老米也在这里实现他从事活动策划的职业构想，他举办新华路百年主题讨论会，让美酒、社区建设与残障友好议题和谐共鸣。他坚信：“残障是一个发现事件的全新角度，残障人士可以提供自己独特的视角，让活动变得真正多元而丰富。”

随着毛毛、老米等小伙伴的融入，这家小酒馆的肌理愈发丰满，成为一个多元融合的生命体。

在“无碍理想”，平等不仅体现在空间设计上，更贯彻于消费理念中。“在开业之初，我也想过是否要给残障朋友提供一些优惠，但是遭到了强烈反对，大多数到酒馆来的残障朋友都认为这里首先是一个消费场所，付钱买酒合情合理，不需要特殊对待。”夏玉杰说。

“在这里，没有专门针对残障人士的特殊优惠，我们都是一样的。”毛毛挺直腰背，神情专注地说道。 他喜欢这种感觉——被当作一个普通的消费者，而非一个需要被额外关照的对象。

无障碍小酒馆的一角。 王海燕 摄

店内可购买的慈善商品。周昱帆 摄

让所有人都能自主、安全地“在场”

随着夜幕铺展，活动渐入高潮。大家兴致勃勃地戴上眼罩，在黑暗中摸索着为自己打上一杯酒。欢声笑语间，视觉的屏障消融，隔阂被打破，理解在黑暗中生根发芽。

这种亲身体验的共鸣，是夏玉杰最珍视的互动之一，其精神内核与他选择精酿啤酒的初衷一致。在美国留学时，他就被精酿啤酒的文化所吸引—— 仅仅依靠啤酒花、麦芽、酵母与水这四种基础原料，通过不同的配比与烘焙程度，便能自然发酵出千变万化的风味，无需任何后期的添加。这种源于本质的多样性，与他心中理想空间的理念不谋而合。

“ 精酿啤酒，正是‘无碍理想’最贴切的隐喻。”夏玉杰说道，“我相信， 多元的人也能像这些原料一样，在这个空间里自然融合。我们不预设规则，不划定界限，让所有可能性自由生长，最终形成一个有趣、温暖且充满生命力的生态。”

张贴在无碍理想内的一张合影。周昱帆 摄

伴随着这样的理念，“无碍理想”每周都会举办丰富多彩的活动：手语课、盲文工作坊、绘画疗愈、听障和非视觉摄影展、视障调酒体验、一人一故事剧场……这些活动大多是邀请伙伴以“临时馆长”的身份共同创造。盲人朋友可以发起盲文教学，残障手工艺人的作品可以在店内寄卖，小酒馆还获得了渣打银行“未来创客”等项目的支持，更多公益项目和创意点子在这里萌生，无碍理想提供的平台，让每个人都能成为空间的共建者。

“无碍理想”践行的理念，也在悄然融入新华社区的日常。自“无碍理想”开业以来，社区的生态愈发多元鲜活。“之前很少在这里见到残障者，现在都习以为常了！”周围居民说。

小酒馆有每周必至的熟客，也有每月相约而来的朋友，毛毛成为店里的主理人兼盲文讲师；听障摄影师小凡用影像与绘画展示内心世界，还有大量健全人士来感受这里的无碍文化……

“最令人动容的是，曾有四位轮椅使用者专程从奉贤驱车两小时前来，只为亲身体验这个传说中的友好空间。”Vki说道。

Vki也在这个空间中不断成长。从零开始，她在与听障朋友的日常交流中学会了手语。“他叫周哥，超级‘e人’，手语比划个不停，”她笑着介绍。

“开业后，我遇到了许多同频的人。”夏玉杰坦言，在这里，差异被欣赏，孤独被消融。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可以举起杯——敬无碍的人生，也敬那个终于可以安心做自己的时刻。“这让我更加确信，我们所做的并非小众而孤独的事，而是许多人共同的理想。”

渣打银行朋友来探馆的那晚，小酒馆里还有一位特殊的访客——“95后”青岛姑娘崔雅梦。

夏玉杰和崔雅梦在小酒馆交流。王海燕 摄

她是夏玉杰的旧识，也是理念的同路人。在“无碍理想”尚在酝酿时，她就曾参与出谋划策；去年，她在青岛打造了全国首家无障碍民宿。“当初装修时遇到各种棘手问题，我就往群里一发，”崔雅梦笑着说，“玉杰总会第一时间回应‘这题我会’，然后倾囊相授。”

她兴奋地说起她在青岛的那家民宿，和上海这家无障碍小酒馆有异曲同工之妙：入口是平缓的斜坡，厨房操作台比常规低了15厘米，洗手池下预留了充裕的容膝空间，走廊拓宽至1.2米，墙面扶手触手可及——无障碍设计藏在每一个细节。

此行专程来到上海，对她而言更像是一次“会师”。两位梦想家在这方小小的酒馆里交换心得，碰撞灵感，为下一个关于“无碍”的梦想蓄力。

无障碍不只是提供便利，更是让所有人都能自主、安全地“在场”，无论是进入一栋楼、参观一场展览，还是参与一次对话，参与权利的基础就是空间和服务的可达性。“它体现了一种‘欢迎所有人’的价值观和态度。”夏玉杰说。

“尽管我们现在顶着‘全国首家’的光环，但最终的目标，是让‘无障碍’成为所有空间的默认设置，让‘首家’这个前缀彻底成为历史。”这是夏玉杰、崔雅梦以及他们的朋友的共同梦想。

视障伙伴摄影展。周昱帆 摄

视障伙伴用听觉、嗅觉、触觉感知的世界。周昱帆 摄

原标题：《全国首家无障碍小酒馆开业一年半，“无碍理想”实现了多少》

本文作者：解放日报 王海燕 周昱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