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机械厂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红头文件上的分房方案牵动着每个职工的心。
韩阳曦站在人群外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工作服的衣角。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身影上。
孙婉莹正和几个女同事说笑着,阳光洒在她乌黑的辫子上,晃得韩阳曦有些睁不开眼。
“工龄不满五年的,这次就不考虑了。”不知谁念出了文件上的关键一句。
韩阳曦心里咯噔一下,他才进厂三年。
这时孙婉莹转过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她微微一笑,韩阳曦慌忙低下头,耳根发热。
他暗恋孙婉莹整整三年,却从不敢表露分毫。
这个春天,福利分房的消息让整个机械厂躁动不安。
谁都没想到,这场分房风波会成为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更没想到,那张薄薄的结婚证背后,藏着两个人长达三年的双向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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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韩阳曦站在公告栏前,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文件上的小字。
前面几个老工人议论声很大,每个字都砸在他心上。
“工龄要满五年,这一条就刷下去不少年轻人。”
“双职工家庭优先,这可真是...”
韩阳曦默默退到人群后面,掏出皱巴巴的烟盒。
他才二十三岁,进厂刚满三年,离五年工龄还差得远。
香烟点燃的瞬间,他又看见了孙婉莹。
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连衣裙,像一片移动的天空。
在灰扑扑的工作服海洋里格外显眼。
孙婉莹是厂里的广播员,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每天下午五点,她的声音会通过大喇叭传遍整个厂区。
“同志们,下班时间到了,请整理好工具...”
韩阳曦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车间。
就为多听一会儿她的声音。
现在,孙婉莹正和财务科的几个姑娘说笑。
她们也在讨论分房的事,声音不大,但顺风飘进韩阳曦耳朵里。
“婉莹,你工龄刚好五年,这次有希望啊。”
“希望能分个带厨房的,现在住集体宿舍太不方便了。”
韩阳曦猛吸一口烟,烟雾呛得他直咳嗽。
孙婉莹闻声回头,看见是他,笑着点了点头。
韩阳曦手一抖,烟灰落在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
他慌忙拍打,样子有些狼狈。
等他再抬头时,孙婉莹已经走远了。
只留下那个浅蓝色的背影,越来越小。
韩阳曦叹了口气,把烟头踩灭。
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孙婉莹的场景。
那时他刚中专毕业分到机械厂,迷路走到广播站门口。
孙婉莹正对着麦克风试音,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
她的侧脸镀着一层金边,美得像一幅画。
“同志,你找谁?”她发现了他,声音比广播里还要温柔。
韩阳曦当时结结巴巴,说找车间主任报到。
孙婉莹亲自给他指了路,还送他到楼梯口。
从那天起,这个姑娘就住进了他心里。
可惜三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敢主动和她说句话。
最多就是在食堂偶遇时,偷偷多看几眼。
“阳曦,看什么呢?”师傅周为民拍拍他肩膀。
韩阳曦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
周师傅五十多岁,是厂里的八级钳工,技术顶尖。
他顺着韩阳曦刚才看的方向望过去,了然一笑。
“小子,眼光不错啊。”
韩阳曦脸红了:“师傅,我就是看看公告。”
周师傅也不点破,掏出自己的烟袋。
“这次分房,你工龄不够吧?”
韩阳曦点点头,心里泛起苦涩。
他住在八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家。
要是能分到房,也许就有勇气追求孙婉莹了。
可现在连资格都没有。
“走吧,车间那台机床还等着咱们修理呢。”
周师傅吐着烟圈,背着手往前走。
韩阳曦又朝孙婉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才快步跟上师傅。
02
中午食堂人声鼎沸,打饭窗口排起长队。
韩阳曦端着铝饭盒,找了个角落位置。
今天有红烧肉,难得的改善伙食。
他刚扒拉两口饭,就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
孙婉莹和几个女同事坐在不远处。
她们那桌气氛热烈,显然也在讨论分房的事。
韩阳曦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孙婉莹的侧脸,又不容易被发现。
“听说这次房源紧张,好多双职工都排着队呢。”
孙婉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字字清晰。
“婉莹,你条件不错,工龄刚好达标,又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说话的是财务科的李姐,嗓门比较大。
孙婉莹笑了笑:“但我单身啊,文件上说优先考虑家庭困难的。”
“那你赶紧找一个呗,厂里追你的小伙子都能排到大门外了。”
几个女同事嘻嘻哈哈笑起来。
孙婉莹脸微红,夹了块土豆塞进嘴里。
韩阳曦低头看着自己的饭盒,红烧肉突然不香了。
是啊,追她的人那么多,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技术员。
广播员是厂里的明星岗位,孙婉莹又长得漂亮。
听说连厂办主任傅振的儿子都对她有意思。
韩阳曦叹口气,继续埋头吃饭。
“小韩,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
老会计刘桂英端着饭盒过来,不等邀请就坐下了。
刘会计是厂里的老牌热心肠,最爱给人说媒。
韩阳曦心里叫苦,面上还得挤出笑容。
“这儿清静,刘会计您坐。”
刘桂英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眼睛却亮得很。
她朝孙婉莹那桌瞟了一眼,又看看韩阳曦。
“小韩啊,你也二十三了,该考虑个人问题啦。”
韩阳曦差点被饭噎着,赶紧喝口汤顺顺。
“我不急,先以工作为主。”
“傻孩子,成家和立业不冲突。”
刘桂英压低声:“这次分房,双职工加分不少呢。”
韩阳曦心跳漏了一拍,筷子停在半空。
“我听说啊,厂里可能会适当放宽工龄要求。”
刘会计神秘兮兮地凑近:“但要体现'特殊贡献'。”
“什么是特殊贡献?”韩阳曦忍不住问。
“比如技术革新获奖,或者...解决大龄青年婚姻问题。”
刘桂英眨眨眼:“厂领导最头疼大龄青年没对象,影响稳定。”
韩阳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余光里,孙婉莹正在收拾饭盒,准备离开。
她起身时朝这边看了一眼,似乎对刘会计笑了笑。
韩阳曦赶紧低头,假装专注地挑着饭盒里的葱花。
等孙婉莹走远了,他才松口气。
“看见没,小孙多好的姑娘。”
刘桂英叹口气:“可惜眼光高,介绍多少都不成。”
韩阳曦没接话,心里却泛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如果她一直没对象,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机会?
哪怕这机会渺茫得像车间里的灰尘。
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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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车间里机器轰鸣,韩阳曦跟着周师傅修机床。
这是台老式车床,故障频发,厂里舍不得淘汰。
“阳曦,扳手。”周师傅躺在机器底下,伸出一只油污的手。
韩阳曦递过工具,忍不住走神。
周师傅从车底钻出来,抹了把汗。
“小子,今天魂不守舍的,想媳妇呢?”
韩阳曦脸一热,幸好满脸油污看不出来。
“师傅,您就别取笑我了。”
周师傅点起烟袋,靠在机床边上。
“说真的,你也该考虑成家了。”
他吐口烟圈:“刘会计中午是不是又给你上课了?”
韩阳曦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说双职工分房有加分。”
周师傅笑了:“这老娘们,天天念叨这个。”
“不过她说得对,成家立业是正事。”
周师傅看着韩阳曦:“有中意的姑娘没?”
韩阳曦张张嘴,那个名字在舌尖打转,就是说不出口。
周师傅何等精明,早就看出徒弟的心思。
“广播站那小孙,确实不错。”
韩阳曦猛地抬头,差点撞到机床横梁。
“师傅,您别乱说,我配不上人家。”
“什么配不上?你是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
周师傅敲敲烟袋:“就是太闷,姑娘家喜欢会说话的。”
韩阳曦沉默地擦着工具,心里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想主动一点,可每次见到孙婉莹就紧张。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这次分房是个机会。”
周师傅若有所思:“我听说厂办在拟补充方案。”
“可能会考虑给即将结婚的双职工特殊照顾。”
韩阳曦心跳加速:“即将结婚是什么意思?”
“就是领证啊,傻小子。”
周师傅笑了:“不过假结婚可不行,傅振精着呢。”
韩阳曦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
他连表白都不敢,更别说领证了。
下班铃响起,工人们纷纷收拾工具。
车间的喧嚣渐渐平息,韩阳曦却坐在工具箱上发呆。
周师傅拍拍他肩膀:“走吧,明天还上班呢。”
师徒俩锁好车间门,朝厂外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厂门口,他们碰见了孙婉莹。
她推着自行车,似乎车链子掉了,正蹲在地上修理。
周师傅推推韩阳曦:“去帮帮忙。”
韩阳曦愣在原地,脚像灌了铅。
孙婉莹抬头看见他们,露出求助的表情。
“周师傅,我车链子掉了。”
周师傅踢了韩阳曦一脚:“快去,这不你拿手的吗?”
韩阳曦这才挪动脚步,蹲在孙婉莹旁边。
姑娘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很好闻。
他手有些抖,笨拙地装车链子。
油污弄脏了白衬衫袖子,他也顾不上。
孙婉莹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递个工具。
“好了。”韩阳曦站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谢你,韩技术员。”孙婉莹声音轻柔。
韩阳曦惊讶地抬头:“你知道我名字?”
孙婉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全厂最年轻的技术能手,谁不知道啊。”
她推着车走了,留下淡淡的香气。
韩阳曦站在原地,直到周师傅过来拍他后脑勺。
“傻小子,人都走远了还看。”
韩阳曦摸摸后脑勺,傻笑起来。
这是三年来,孙婉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04
周三上午,厂办通知开分房方案讨论会。
各车间都要派代表参加,韩阳曦被周师傅推去了。
他本来不想去,但听说广播站派的是孙婉莹。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各路人马齐聚一堂。
厂办主任傅振坐在主位,五十出头,头发梳得油亮。
孙婉莹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记录着什么。
韩阳曦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好能看见她的侧脸。
傅振清清嗓子,开始讲话。
“同志们,这次分房是厂里的大事,关系到职工切身利益。”
他扶扶眼镜,扫视全场:“方案草案大家看了,有什么意见?”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最不满的就是工龄限制。
几个年轻职工代表情绪激动,说这个标准不合理。
傅振等大家吵够了,才慢悠悠开口。
“工龄要求是厂党委定的,体现公平公正。”
他话锋一转:“不过,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比如双职工家庭,住房特别困难的,或者...对厂里有特殊贡献的。”
傅振说得很含蓄,但大家都听懂了。
所谓特殊贡献,可操作空间就大了。
孙婉莹抬起头,似乎对这话很感兴趣。
韩阳曦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白衬衫,领口绣着朵小花。
“傅主任,即将结婚的双职工算不算特殊情况?”
有人大胆提问,问出了韩阳曦最关心的问题。
傅振笑了笑:“领了证就算,没领证的不算。”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我们鼓励青年职工组建家庭,但反对弄虚作假。”
散会后,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
韩阳曦故意磨蹭,想等孙婉莹一起。
果然,孙婉莹收拾完笔记本,朝他走了过来。
“韩技术员,刚才开会你在记什么那么认真?”
韩阳曦一愣,他确实记了很多,主要是为了掩饰紧张。
“就是...记些要点。”
孙婉莹和他并肩走着,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清脆作响。
“你觉得傅主任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阳曦心跳加速:“哪句?”
“就是反对弄虚作假那句,感觉意有所指。”
孙婉莹若有所思:“听说往年分房,有人假结婚被查出来了。”
韩阳曦哦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们走到广播站门口,孙婉莹停住脚步。
“谢谢你那天帮我修车。”
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给你擦擦手,那天弄脏了吧?”
韩阳曦接过手帕,白色棉布,角上绣着朵小兰花。
他舍不得用,小心折好放进口袋。
“我洗好还你。”
孙婉莹笑了:“不用急,反正我还有。”
她转身进了广播站,留下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韩阳曦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手帕。
手帕柔软得像云朵,还带着姑娘的体温。
下午车间干活时,周师傅看出徒弟不对劲。
“开会开傻了?一直傻笑什么?”
韩阳曦赶紧收敛表情,专心拧螺丝。
但口袋里那块手帕,像团小火苗,烫着他的心。
下班前,他特意去供销社买了块新毛巾。
把孙婉莹的手帕小心包好,藏在工具箱最底层。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拥有属于她的东西。
虽然只是块普通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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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下午,韩阳曦在厂区小花园遇见了孙婉莹。
说是偶遇,其实他每天都绕路从这里经过。
因为这是从广播站到女工宿舍的必经之路。
孙婉莹坐在石凳上,似乎在等人。
看见韩阳曦,她招招手:“韩技术员,能聊会儿吗?”
韩阳曦心跳如鼓,僵硬地走过去。
花园里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了一地。
孙婉莹拍拍身边石凳:“坐啊,站着干什么。”
韩阳曦小心翼翼坐下,保持着一拳距离。
“你听说分房补充方案了吗?”孙婉莹开门见山。
韩阳曦摇头,他这几天在赶工修机器,没关注这些。
“厂办新加了条,领证结婚的双职工,工龄可以放宽到三年。”
韩阳曦猛地抬头,这不正是他的情况吗?
孙婉莹折了支海棠,在手里把玩。
“我工龄五年,你三年,加起来刚好达标。”
花瓣从她指间滑落,飘在韩阳曦裤腿上。
“韩技术员,你觉得傅主任这人怎么样?”
这问题转得太快,韩阳曦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挺严肃的。”
孙婉莹笑了:“他儿子最近总来广播站找我。”
韩阳曦心里一沉,傅振儿子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听说眼光很高,一般人看不上。
“我不喜欢他,但傅主任好像有这个意思。”
孙婉莹叹口气:“这次分房,他明里暗里提示过我几次。”
韩阳曦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他早该想到的,孙婉莹这样的姑娘,多少人盯着。
“韩技术员,你想分房吗?”孙婉莹突然问。
韩阳曦老实点头:“想,集体宿舍太吵了。”
“我也想要个自己的家。”
孙婉莹看着远处:“我爸妈弟弟挤在筒子楼一间房,我住宿舍五年了。”
她转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咱俩领个证,就能多分一套房。”
韩阳曦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她。
“假结婚?”他声音发干。
“领证是真的,房子到手后可以离。”
孙婉莹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却绞在一起。
韩阳曦脑子嗡嗡响,他暗恋的姑娘要和他假结婚?
为了分一套房?
心里泛起酸涩,但更多的是不切实际的期待。
哪怕假的也好,至少能和她近距离相处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选我?”他声音颤抖。
孙婉莹眨眨眼:“你老实,不会趁机占便宜,而且...”
她顿了顿:“而且我们需要彼此,不是吗?”
韩阳曦沉默了很久,久到孙婉莹以为他拒绝了。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孙婉莹明显松了口气,笑容重新绽开。
“那说定了,明天我去开介绍信。”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花瓣。
“这事要保密,就我们俩知道。”
韩阳曦点头,目送她消失在花丛尽头。
海棠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
像场粉白色的雪。
06
那晚韩阳曦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
上铺的工友被吵醒,嘟囔着骂了几句。
他索性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宿舍。
机械厂的夜晚并不安静,车间机器还在运转。
夜班工人的身影在灯光下晃动,像皮影戏。
韩阳曦走到小花园,坐在下午那个石凳上。
石凳还残留着孙婉莹身上的雪花膏香。
他摸出口袋里的手帕,在月光下仔细端详。
小兰花绣得精致,就像孙婉莹本人。
假结婚...这三个字在脑海里盘旋。
他知道这样不对,是在钻政策空子。
可那是孙婉莹啊,他暗恋了三年的姑娘。
哪怕只有几个月名义上的夫妻,他也心甘情愿。
只是想到最后还是要离婚,心里就针扎似的疼。
“这么晚不睡觉,想媳妇呢?”
周师傅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韩阳曦一跳。
老人提着酒瓶,显然也是睡不着出来溜达。
“师傅,您怎么也没睡?”
周师傅坐下,递过酒瓶:“喝口?”
韩阳曦摇头,他酒量浅,一杯就倒。
“为分房的事发愁?”周师傅仰头灌了口酒。
韩阳曦犹豫着,要不要把假结婚的事告诉师傅。
最后还是忍住了,孙婉莹说要保密。
“我听说,你要和小孙领证了?”
韩阳曦差点从石凳上滑下去:“您...您听谁说的?”
周师傅嘿嘿笑:“刘会计看见小孙去开介绍信,猜的。”
厂里真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韩阳曦苦笑。
“小子,想清楚没有?”周师傅表情严肃起来。
“假结婚可是违反纪律的,傅振正等着抓典型呢。”
韩阳曦低头玩着手帕:“我们...我们是真结婚。”
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可笑。
周师傅叹口气:“你啊,陷得太深了。”
月光下,老人的眼神锐利得像鹰。
“小孙那姑娘不错,但这事太冒险。”
“万一被查出来,你俩都得受处分。”
韩阳曦何尝不知道风险,可他已经答应了。
第二天在厂里遇见孙婉莹,她使了个眼色。
中午食堂,两人故意坐到一桌。
孙婉莹压低声音:“介绍信开好了,明天去民政局。”
韩阳曦食不知味,机械地往嘴里扒饭。
“你后悔了?”孙婉莹察觉他的犹豫。
“没有。”韩阳曦赶紧否认,“就是有点紧张。”
孙婉莹笑了:“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当然紧张。”
这话让韩阳曦心里更不是滋味。
是啊,假结婚也是结婚,要留记录的。
下午干活时,周师傅把韩阳曦叫到一边。
“想好了?真要领证?”
韩阳曦点头,木已成舟,没有回头路了。
周师傅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个红布包。
打开是一对金戒指,已经有些年头。
“你师娘留下的,拿去应急。”
韩阳曦眼眶发热:“师傅,这太贵重了。”
“拿着,假戏也要真做,不能委屈人家姑娘。”
周师傅硬塞给他:“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别做对不起小孙的事,听见没?”
韩阳曦重重点头,把戒指小心收好。
晚上他去了趟百货公司,用攒了半年的票买了件红毛衣。
结婚总要有点喜庆样子,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回到宿舍,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却比哭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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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领证那天是个阴天,乌云低垂。
韩阳曦请了半天假,早早等在民政局门口。
他穿了件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孙婉莹迟到了十分钟,跑得气喘吁吁。
“对不起,早广播有点问题,刚修好。”
她今天也特意打扮过,穿了件红格子外套。
两人像做贼似的溜进民政局,生怕遇见熟人。
办事员是个大姐,看了眼介绍信。
“机械厂的?傅主任打过招呼了,优先给你们办。”
韩阳曦和孙婉莹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
傅振怎么会知道?还特意打招呼?
手续办得出奇顺利,红本本拿到手时,韩阳曦还在发愣。
这就结婚了?和他暗恋三年的姑娘?
走出民政局,孙婉莹长舒一口气。
“比想象中简单,我还担心被盘问呢。”
韩阳曦摩挲着结婚证,塑料封皮带着凉意。
照片上,两人拘谨地并排坐着,像被老师罚站。
“现在去哪?”他傻傻地问。
孙婉莹笑了:“回厂上班啊,难道真去度蜜月?”
回程公交车上,两人并排坐着,一言不发。
孙婉莹靠窗看风景,韩阳曦偷偷看她侧脸。
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给她轮廓镀上金边。
真像一场梦,韩阳曦想,但愿永远别醒。
晚上回到各自宿舍,才意识到结婚后的现实问题。
——他们还得分开住,直到分到房子。
这倒省去了同住的尴尬,韩阳曦松了口气。
又隐隐有些失望。
第二天厂里就传开了,都说韩阳曦走了狗屎运。
能娶到厂花孙婉莹,简直是癞蛤蟆吃天鹅肉。
傅振在走廊遇见韩阳曦,皮笑肉不笑。
“小韩动作挺快啊,恭喜恭喜。”
韩阳曦道了谢,快步离开。
他感觉傅振的眼神像刀子,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周末搬家的日子到了。
厂里果然分给他们一间筒子楼宿舍,虽然旧但够用。
韩阳曦行李少,一个帆布袋就装完了。
孙婉莹东西多,两个大箱子还塞不下。
韩阳曦去女工宿舍帮她搬,引来一片羡慕目光。
新房在筒子楼三楼,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
但至少有个独立卧室,关上门就是二人世界。
——如果真是二人世界的话。
晚上收拾完,两人站在卧室里面面相觑。
只有一张双人床,虽然换了新被褥。
“我打地铺。”韩阳曦主动说。
孙婉莹没反对,默默多给了他一条被子。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奇怪的“婚后生活”。
白天各上各的班,晚上回同一个家。
但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楚河汉界分明。
韩阳曦尽量早起,等孙婉莹出门才用厨房。
晚上也等她洗完澡才去洗漱,避免尴尬。
孙婉莹却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和他聊天。
聊厂里的八卦,聊广播站的趣事。
有时还会问韩阳曦技术问题,假装很感兴趣。
韩阳曦知道她是没话找话,但还是很开心。
至少现在,他能天天见到她,听她说话。
不用再躲在角落里偷偷张望。
某个雨夜,雷声把孙婉莹吓醒了。
韩阳曦听见她抽泣,犹豫再三还是开了灯。
“没事吧?”
孙婉莹缩在床上,眼睛红红的:“我怕打雷。”
韩阳曦想起师傅给的戒指,翻出来递给她。
“摸摸这个就不怕了,我师娘说的。”
孙婉莹握着戒指,果然慢慢平静下来。
那晚后,他们之间的尴尬少了很多。
有时周末还会一起去买菜,像真夫妻一样。
但韩阳曦始终记得,这是场交易。
房子到手之日,就是关系结束之时。
08
两个月后,分房名单终于公示了。
韩阳曦和孙婉莹的名字赫然在列,分到一套一居室。
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独立厨卫,在厂区新盖的楼里。
看到公示时,韩阳曦心里五味杂陈。
高兴是真的,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难过也是真的,这意味着他该放手了。
孙婉莹显得很兴奋,拉着韩阳曦去看新房。
三楼,朝南,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这里放床,那里摆桌子...”
她规划着房间布局,眼睛亮晶晶的。
韩阳曦默默听着,心里计算着离婚的日子。
按照约定,拿到钥匙就去办手续。
虽然补充方案没要求婚姻存续时间。
但孙婉莹说过,早点离对彼此都好。
回去的公交车上,孙婉莹突然问:“你觉得傅主任为什么帮我们?”
韩阳曦一愣,他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傅振不仅没刁难,还在分房会上替他们说好话。
说年轻双职工更应该照顾,树立典型。
“可能...他死心了吧。”韩阳曦猜测。
傅振儿子最近确实没再来找孙婉莹。
听说和百货公司经理的女儿谈对象了。
孙婉莹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不对劲。”
但分到房的喜悦冲淡了疑虑,她很快又笑起来。
搬家那天,周师傅和刘会计都来帮忙。
刘会计拉着孙婉莹的手,眼睛湿润。
“好孩子,总算有个自己的窝了。”
周师傅把韩阳曦叫到阳台,递给他一个信封。
“拿着,置办点新家具,别委屈人家。”
韩阳曦打开一看,是两百块钱,巨款。
他死活不要,周师傅瞪起眼睛。
“就当师娘给的结婚礼物,不行吗?”
韩阳曦只好收下,心里盘算着离婚后怎么还。
新家安顿好那天晚上,孙婉莹做了几个菜。
还买了一瓶红酒,说是庆祝乔迁之喜。
韩阳曦酒量浅,一杯下肚就脸红。
孙婉莹却喝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韩阳曦,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这问题太突然,韩阳曦一时语塞。
“就...像你这样的。”他借着酒胆说。
孙婉莹笑了,眼神迷离:“我这样的有什么好。”
“脾气急,爱较真,还利用你假结婚。”
韩阳曦摇头:“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空气突然安静,只听见窗外蟋蟀叫声。
孙婉莹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想离婚了呢?”
韩阳曦心跳骤停,酒醒了大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醉话。
“你喝多了,我扶你休息。”
孙婉莹确实醉了,靠在他肩上喃喃自语。
韩阳曦把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
自己在沙发上躺下,一夜无眠。
第二天孙婉莹醒来,似乎忘了昨晚的话。
依旧客气地和他保持距离。
韩阳曦松口气,又有些失落。
钥匙已经拿到,离婚该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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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拿钥匙一周后,韩阳曦决定摊牌。
他选了个周末,做了一桌孙婉莹爱吃的菜。
红烧肉,糖醋鱼,都是和食堂师傅现学的。
孙婉莹下班回来,看见满桌菜愣住了。
“今天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
韩阳曦解下围裙,给她盛饭。
“先吃,吃完有事商量。”
孙婉莹似乎猜到什么,吃饭时格外沉默。
饭后,韩阳曦拿出早就写好的离婚协议。
“你看看,有什么要求可以加。”
他尽量让语气平静,手却在桌下发抖。
孙婉莹没接协议,直直看着他。
“你这么着急离婚?”
韩阳曦苦笑:“不是说好房子到手就...”
“如果我反悔了呢?”孙婉莹打断他。
韩阳曦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孙婉莹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新房布置得很温馨,墙上还贴了喜字。
虽然只是做样子给厂里人看。
“韩阳曦,你从来没想过假戏真做吗?”
她停在他面前,眼睛亮得吓人。
韩阳曦心跳如鼓,差点脱口而出心里话。
但想起傅振的警告,又硬生生忍住。
“你别开玩笑,我当真了怎么办。”
孙婉莹突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韩阳曦慌了,手忙脚乱找手帕。
递过去才发现,是当初她借他那块。
孙婉莹看见手帕,哭得更凶了。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捶着他胸口,力度不大,却像砸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