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淑贤站在社区活动中心的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掉漆的木屑。
透过明净的玻璃,她看见自己的丈夫陈武贵,正搂着那个叫林牡丹的女人,在光洁的地板上旋转。
音乐是煽情的探戈节奏,手风琴声呜咽着,拉扯着人的心弦。
陈武贵的脸上焕发着一种她许久未见的光彩,专注、投入,甚至带着点年轻人的狂热。
他的手掌稳稳地贴着林牡丹的后腰,两人的身体随着节拍紧密贴合,又骤然分开,步伐精准,眼神交错。
周围还有其他练习的老人,但他们的身影仿佛模糊成了背景。
只有陈武贵和林牡丹,像磁石的两极,在舞池中央吸引着所有的目光。
彭淑贤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想起邻居袁梅芳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丈夫最近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他说是活动中心的空气清新剂,可她从未在别处闻到过那种甜腻的味道。
场内的陈武贵似乎说了句什么,林牡丹掩嘴笑了起来,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身子却更靠近了些。
彭淑贤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水泥地上。
她慢慢往家走,心里揣着一个沉甸甸的疑问,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这跳舞,真的只是跳舞吗?
那个林牡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她的老伴陈武贵,这个和她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悬念如同悄然蔓延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这个看似平静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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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彭淑贤提着刚买的新鲜蔬菜,慢悠悠地走回三号楼。
初夏的风带着点暖意,吹拂着她花白的短发。
路过社区活动中心时,里面传出的音乐声让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活动中心是新盖的,大玻璃窗锃亮,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平时这里多是些打牌、下棋的老人,今天却格外热闹。
彭淑贤踮起脚尖,朝里面望了望。
这一望,她的脚步就彻底停住了。
舞池中央,她的丈夫陈武贵,正穿着一件她没见过的挺括的短袖衬衫,精神抖擞地搂着一个女人在跳舞。
那女人就是林牡丹,彭淑贤在小区里见过几次,总是打扮得比同龄人鲜艳些。
今天她穿了一条宝蓝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旋转飘荡。
陈武贵的手,稳稳地扶在林牡丹的腰后,两人的步伐一致,进退旋转,竟显得十分默契。
彭淑贤从没见过陈武贵跳舞,年轻时没有,退休后这半年更是没有。
他以前总说那是“不务正业”,是“轻浮”。
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投入,甚至带着一种彭淑贤陌生的愉悦。
他的目光紧跟着林牡丹,偶尔低声说句什么,林牡丹便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
周围还有其他几对老人在练习,但似乎都没他们这般扎眼。
音乐变得激昂起来,陈武贵引着林牡丹做了一个下腰的动作。
他的手臂有力地支撑着她,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彭淑贤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了窗边的阴影里。
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勒得手指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只是怔怔地看着里面那两个旋转的身影。
陈武贵退休这半年,起初整天唉声叹气,说闲得骨头缝都痒痒。
后来社区组织了舞蹈班,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几次。
再后来,就成了活动中心的常客。
彭淑贤起初是支持的,觉得有点事做总比闷在家里强。
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沉迷。
更没想到,他的舞伴会是林牡丹。
音乐声停了,里面的人纷纷停下动作,说笑着散开休息。
陈武贵和林牡丹却没有立刻分开,仍站在场地中央,比划着讨论刚才的动作。
林牡丹拿出纸巾,很自然地递给陈武贵擦汗。
陈武贵接过来,笑了笑,额头上确实有亮晶晶的汗珠。
彭淑贤转过身,不想再看下去。
她提着菜,加快脚步往家走,心里乱糟糟的。
风吹过来,本该是暖的,她却觉得有点凉。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打开家门,屋子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把菜放进厨房,洗了手,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沙发上还放着陈武贵早上看过的报纸,茶几上有他喝了一半的茶。
这个家,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可刚才在活动中心看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
彭淑贤走到阳台上,望着楼下郁郁葱葱的绿化带。
几个老人正带着孙子孙女在玩耍,笑语声隐隐传来。
她叹了口气,心里那点不舒服,像墨滴入清水,慢慢晕染开来。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她试图安慰自己。
不就是跳个舞吗?老年人有点娱乐活动很正常。
可林牡丹那张笑得明媚的脸,和陈武贵专注的神情,总是在她眼前晃。
她想起上周末,袁梅芳来家里串门,闲聊时似乎无意中提过一句。
“淑贤啊,你们家老陈最近舞跳得可真好,跟那个林牡丹搭档,真是……啧啧。”
当时袁梅芳没把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彭淑贤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声里似乎藏着点什么。
她摇了摇头,想把纷乱的思绪甩开。
还是准备晚饭吧,老陈跳完舞该饿了。
她系上围裙,开始淘米洗菜,动作有些机械。
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她却好像又听到了那缠绵的探戈舞曲。
02
彭淑贤把米下锅,开始择豆角。
嫩绿的豆角在她手指间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她的思绪却飘回了半年前,陈武贵刚退休的时候。
那时他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早上醒来,不再需要急匆匆赶去单位,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动动那个。
“忙活了大半辈子,突然闲下来,真不习惯。”陈武贵常常这样念叨。
彭淑贤理解他的失落,劝他找点喜欢的事情做。
“楼下老张他们天天去钓鱼,一坐就是一天,你不也挺喜欢钓鱼的吗?”
陈武贵摇摇头:“没意思,干坐着,晒得黑黢黢的。”
“那去公园下棋?或者跟我一起去老年大学学画画?”
“那些都是你们女人的玩意儿,我去干嘛。”陈武贵还是提不起兴趣。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陈武贵要么长时间看电视,要么就坐在阳台发呆。
彭淑贤看着心疼,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一天,社区活动中心的曹振海来家里走访。
曹振海是彭淑贤的远房侄子,在活动中心当个小负责人。
“姑父,我们活动中心新开了交际舞班,免费的,好多老人都去学,您也去试试?”
陈武贵起初是拒绝的:“跳舞?扭来扭去的,像什么样子。”
但架不住曹振海再三劝说,加上彭淑贤也鼓励他去散散心,他终于答应去看看。
第一次去,陈武贵回来时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还挺有意思的,老师教得不错,就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太听使唤。”
彭淑贤为他高兴:“慢慢学嘛,又不是要去比赛。”
从那以后,陈武贵去活动中心的次数越来越多。
起初是一周两三次,后来几乎天天都去。
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走路都带风。
彭淑贤打心眼里感激曹振海,觉得是他把陈武贵从退休的低谷中拉了出来。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对劲。
陈武贵开始注重起打扮来,出门前总要对着镜子整理半天头发。
以前他穿衣服很随便,现在却挑剔起来,甚至让彭淑贤给他买几件新衬衫。
“跳舞嘛,总要穿得精神点。”他这样解释。
更让彭淑贤在意的是,他口中的“林老师”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今天林老师又教了我一个新步子,她说我学得快。”
“林老师的舞跳得真好,年轻时肯定是文艺骨干。”
彭淑贤一开始没多想,只觉得丈夫找到了兴趣是好事。
直到有一次,她在小区里遇到邻居袁梅芳。
袁梅芳是个热心肠,但也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淑贤,你们家老陈最近可是活动中心的风云人物啊。”袁梅芳拉着她神秘兮兮地说。
“怎么了?不就是跳跳舞吗?”
“哎哟,你可不知道,他跟那个林牡丹搭档,跳得可好了,每次练习都围一堆人看。”
彭淑贤笑笑:“那是他们练得好。”
袁梅芳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淑贤啊,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那个林牡丹,听说不简单呢。”袁梅芳眨眨眼,“以前在文工团待过,后来嫁了个有钱人,丈夫死了留给她不少钱。”
彭淑贤不动声色:“那又怎么样?”
“哎呀,我就是提醒你一下。”袁梅芳拍拍她的手,“这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没个老伴,整天跟有妇之夫搂搂抱抱地跳舞,总归不太好听。”
彭淑贤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梅芳,这话可不能乱说,就是正常的娱乐活动。”
“是是是,我多嘴了。”袁梅芳讪讪地笑了笑,“你们家老陈是老实人,肯定不会有什么的。”
话是这么说,但袁梅芳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却在彭淑贤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此刻,彭淑贤择着豆角,想起袁梅芳的话,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她起身去调小火,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陈武贵应该快回来了吧?
今天看到他跳舞的样子,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那种专注和投入,是她在他们平淡的婚姻生活中许久未见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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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彭淑贤的思绪。
陈武贵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
“回来了?舞跳得怎么样?”彭淑贤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好,好得很!”陈武贵声音洪亮,显得心情极佳,“今天老师教了个新套路,我和林老师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
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想往沙发上扔,突然又停住,仔细地把衣服挂在了衣架上。
这个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彭淑贤的眼睛。
以前的陈武贵,回家后外套总是随手一丢,为此她没少唠叨。
现在倒好,不用她说,自己就知道把衣服挂好了。
“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今天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彭淑贤边说边往厨房走。
“好,正好饿了。”陈武贵跟着走进厨房,洗了手,却站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
彭淑贤把菜一一端上桌,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清炒豆角,还有一碟拍黄瓜。
“尝尝看,排骨炖得烂不烂?”她给陈武贵夹了一块。
陈武贵咬了一口,点点头:“嗯,不错。”
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饭菜上,眼睛望着窗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节拍。
“今天林老师说,下个月社区汇演,我们队要出一个节目。”陈武贵突然说。
“哦?你要上台表演?”彭淑贤有些意外。
“是啊,我和林老师跳探戈,老师都说我们跳得最好,压轴出场呢。”陈武贵的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彭淑贤默默吃着饭,没有接话。
陈武贵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排练的趣事。
讲林牡丹如何耐心纠正他的动作,讲其他队员如何羡慕他们的配合。
“林老师确实厉害,年轻时在文工团待过,功底扎实。”陈武贵感叹道,“跟她跳舞,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彭淑贤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排骨的香味似乎也淡了些。
她想起年轻时,陈武贵也曾拉着她去参加厂里的联谊舞会。
那时他笨手笨脚的,总是踩到她的脚,两人笑作一团。
后来有了孩子,生活忙碌起来,就再也没跳过舞了。
“淑贤,你到时候一定要来看汇演。”陈武贵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看情况吧,那天可能要去给萌萌开家长会。”彭淑贤找了个借口。
孙女萌萌的家长会其实是下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也许只是不想看到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台上亲密共舞的样子。
陈武贵有些失望:“这样啊,那太可惜了,听说这次汇演很隆重,社区领导都会来。”
他快速吃完饭,放下碗筷:“我再去练会儿舞步,今天老师教的动作还有点生疏。”
说着,他竟真的起身,在客厅的空地上比划起来。
嘴里哼着舞曲的调子,手臂虚环,仿佛搂着一个看不见的舞伴。
彭淑贤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收拾碗筷时,她发现陈武贵几乎没动那盘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以前他总能就着排骨吃下两大碗饭,今天却只吃了半碗。
是跳舞累了,还是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厨房的水哗哗地流着,彭淑贤仔细地洗着碗,每一个都洗得格外认真。
仿佛通过这种重复的劳动,可以平息内心翻涌的情绪。
洗好碗,她擦干手,走到客厅门口。
陈武贵还在练习,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神情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他注意到彭淑贤的目光,停下来笑了笑:“怎么样,步子对不对?”
彭淑贤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挺好的,你继续练吧,我出去散散步。”
她需要透透气,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初夏的夜晚,微风习习,小区里很热闹。
有散步的夫妻,有嬉戏的孩子,还有像她一样独自慢走的老人。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她走到活动中心附近,里面的灯还亮着,但已经安静下来。
不知道明天,陈武贵是不是又会早早地来这里,等着和林牡丹一起跳舞。
彭淑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带着栀子花的甜香。
可她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
04
社区汇演的日子越来越近,舞蹈队的排练也更加频繁。
这天下午,彭淑贤在家整理旧照片,发现了一本泛黄的相册。
里面有不少她和陈武贵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全家福。
那时的陈武贵头发乌黑浓密,穿着中山装,一脸朝气。
他们并肩站着,笑容腼腆而幸福。
彭淑贤轻轻摩挲着照片,时光仿佛倒流回四十年前。
那时他们刚结婚,住在筒子楼里,日子清贫却充满希望。
陈武贵在工厂当技术员,她在小学教书,每天忙忙碌碌。
周末时,他们会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公园散步。
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变得如此平淡如水了呢?
是孩子出生后?还是陈武贵当上车间主任,工作越来越忙之后?
彭淑贤合上相册,轻轻叹了口气。
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陈武贵应该还在活动中心排练。
她突然萌生一个念头:去给他送点水。
这个借口虽然牵强,但足以让她名正言顺地去看看排练的情况。
彭淑贤切了点西瓜,装在保鲜盒里,又拿了一瓶凉开水,出门往活动中心走去。
活动中心里音乐声很大,还没进门就能听到。
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汗水和各种化妆品的气味。
舞池里,五六对老人正在练习,旁边还有几个在休息聊天。
彭淑贤一眼就看到了陈武贵和林牡丹。
他们正在练习探戈,音乐激昂,步伐有力。
陈武贵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林牡丹则是一身红色舞裙,十分醒目。
两人的表情严肃而专注,完全沉浸在舞蹈中。
彭淑贤站在门口阴影处,没有立即进去。
她看到陈武贵的手紧紧搂着林牡丹的腰,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随着一个旋转,林牡丹的裙摆飞扬起来,露出白皙的小腿。
他们的眼神交流频繁,时而凌厉,时而缠绵,完全符合探戈的情感要求。
但彭淑贤看在眼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一段音乐结束,其他人纷纷停下来休息,擦汗喝水。
陈武贵和林牡丹却还在讨论刚才的动作。
“这里,转身的时候再快一点,手臂要更有力。”林牡丹比划着。
陈武贵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
彭淑贤深吸一口气,端着水和西瓜走过去。
“老陈,给你送点水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陈武贵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切了点西瓜,想着你们排练辛苦,送来给你们解解渴。”彭淑贤把东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林牡丹笑着走过来:“彭老师真是体贴,难怪陈老师天天夸您呢。”
她的声音甜腻,带着某种表演式的热情。
彭淑贤淡淡一笑:“没什么,就是顺路。”
她注意到林牡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眼线画得微微上挑,显得眼睛格外有神。
虽然年过六十,但身材保持得很好,舞裙勾勒出依然窈窕的曲线。
“彭老师要不要看看我们排练?给提提意见。”林牡丹热情地邀请。
“不了,我就是来送点东西,马上就走。”彭淑贤婉拒。
陈武贵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真甜,谢谢啊。”
但他的眼神已经飘回了舞池,显然心思还在跳舞上。
“你们继续练吧,我回去了。”彭淑贤转身欲走。
“我送送你。”陈武贵跟上来。
“不用,就几步路。”彭淑贤摆摆手。
走出活动中心,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彭淑贤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刚才看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陈武贵和林牡丹在一起时的那种默契和投入,是她很久没有在丈夫身上见到的。
那种专注的眼神,那种为了一件事全力以赴的热情。
回到家,面对她和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时,陈武贵往往是疲惫的、沉默的。
难道真如袁梅芳所说,跳舞只是幌子?
彭淑贤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个念头。
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老年人有个爱好是好事。
可是心里的不安,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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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彭淑贤去活动中心找曹振海。
曹振海是她的远房侄子,小时候家里困难,彭淑贤没少接济他们一家。
后来曹振海在社区找了工作,对彭淑贤一直很尊敬。
“姑姑,您怎么来了?快坐。”曹振海热情地招呼她。
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整齐,墙上挂着各种活动照片。
彭淑贤在沙发上坐下,曹振海给她倒了杯水。
“没什么事,就是路过,来看看你。”彭淑贤斟酌着措辞。
曹振海笑了:“姑姑,您肯定有事,我还不知道您吗?”
彭淑贤有些尴尬,喝了口水,才缓缓开口:“振海,那个林牡丹,你了解吗?”
曹振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您是说和陈叔叔跳舞的林老师?”
彭淑贤点点头:“老陈最近天天和她一起排练,我有点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
曹振海想了想:“林老师是三个月前搬来我们社区的,住在七号楼,独居。”
“独居?她没有家人吗?”
“听说丈夫早逝,无儿无女。”曹振海压低声音,“不过听说挺有钱的,租的是小区里最好的户型。”
彭淑贤若有所思:“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据说是文工团退休的,舞跳得确实好,来了之后主动提出免费教大家跳舞,很受欢迎。”
曹振海观察着彭淑贤的脸色,小心地问:“姑姑,您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彭淑勉强笑笑:“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姑姑,您别多想。”曹振海安慰道,“陈叔叔就是爱跳舞,和林老师就是普通的舞伴关系。”
“我知道。”彭淑贤站起身,“你忙吧,我走了。”
走出办公室,彭淑贤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
独居、有钱、文工团退休、主动免费教舞...
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让她对林牡丹更加好奇。
经过舞蹈室时,她听到里面传来陈武贵和林牡丹的笑声。
门虚掩着,她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看。
陈武贵和林牡丹没有在跳舞,而是坐在椅子上聊天。
林牡丹说着什么,陈武贵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
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是彭淑贤很久没在家里见到过的。
她悄悄离开,心里沉甸甸的。
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买菜回来的袁梅芳。
“淑贤,从活动中心来?”袁梅芳眼尖地问。
彭淑贤点点头:“去看了看振海。”
袁梅芳凑近些,神秘地说:“听说下周末的汇演,你们家老陈和林牡丹要跳压轴舞呢。”
“嗯,老陈跟我说了。”
“现在整个社区都在议论这件事。”袁梅芳压低声音,“有人说看到他们俩经常一起吃饭,就在小区外面那家面馆。”
彭淑贤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排练累了,一起吃个饭很正常。”
“是是是,正常。”袁梅芳讪讪地笑了笑,“我就是提醒你一下,现在的人啊,就爱嚼舌根。”
回到家,彭淑贤站在阳台上,望着七号楼的方向。
林牡丹就住在那边某扇窗户后面。
一个独居的、有钱的、会跳舞的、主动接近别人丈夫的女人。
彭淑贤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把人想得太坏。
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晚上陈武贵回来时,彭淑贤装作不经意地问:“今天排练顺利吗?”
“顺利,越来越有感觉了。”陈武贵心情很好,“林老师说,照这个进度,汇演肯定能出彩。”
“你们排练完了都直接回家吗?”彭淑贤试探着问。
陈武贵顿了一下:“有时候会和其他队员一起喝杯茶,讨论讨论动作。”
他没有提单独和林牡丹吃饭的事。
彭淑贤也没有再问,只是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06
汇演前夜,陈武贵显得有些焦躁。
他在衣柜前翻来找去,把几件衬衫拿出来比划。
“这件颜色太暗,这件领子有点磨损了...”他自言自语。
彭淑贤坐在床边织毛衣,默默看着他。
最后陈武贵拿起一件崭新的蓝条纹衬衫:“明天就穿这件吧,配那条银灰色领带。”
那领带是儿子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价格不菲,陈武贵一直舍不得戴。
“不就是个社区汇演吗?穿这么正式干什么?”彭淑贤忍不住说。
陈武贵不以为然:“这可是登台表演,当然要穿得体面点。”
他对着镜子打领带,但手法生疏,折腾了半天也没打好。
“淑贤,你来帮我一下。”他求助道。
彭淑贤放下毛衣,走过去接过领带。
两人站得很近,她能闻到陈武贵身上淡淡的剃须水味道。
这个味道她很熟悉,是用了大半辈子的老牌子。
可是最近,这味道里似乎混入了别的什么,一种淡淡的、甜腻的香气。
像是女士香水的味道。
彭淑贤的手顿了顿,继续熟练地打着领带。
“好了。”她退后一步,审视着。
镜中的陈武贵确实精神了不少,新衬衫和领带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不错吧?”陈武贵满意地左右转头,“林老师说,上台表演形象很重要。”
又是林老师。彭淑贤的心沉了沉。
“她倒是很关心你的形象。”彭淑贤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
陈武贵听出来了,转过身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最近怪怪的。”
“我没事。”彭淑贤走回床边,拿起毛衣继续织。
陈武贵跟过来,坐在她身边:“淑贤,你是不是对林老师有什么误会?”
“我能有什么误会?”彭淑贤头也不抬。
“我知道有些人爱说闲话,但我和林老师就是单纯的舞伴关系。”陈武贵解释道,“她舞跳得好,教得也认真,我很感激她。”
彭淑贤沉默着,毛衣针在手指间快速穿梭。
“这次汇演对我很重要。”陈武贵继续说,“退休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情,找到了...价值感。”
价值感。这个词刺痛了彭淑贤。
难道在这个家里,照顾她,陪伴她,就没有价值吗?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陈武贵叹了口气,起身去洗漱了。
那一晚,两人背对背躺着,都没有说话。
彭淑贤能感觉到陈武贵也没有睡着,呼吸声时轻时重。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陈武贵向她求婚时的紧张模样。
想起孩子出生时他欣喜若狂的表情。
想起他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
四十年的婚姻,难道就要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动摇吗?
第二天一早,陈武贵就起床了,精心打扮了一番。
彭淑贤准备了丰盛的早餐,但他只匆匆吃了几口。
“我不饿,紧张得吃不下。”他解释说。
彭淑贤看着他兴奋又紧张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第一次登台表演的儿子。
她的心软了下来:“放松点,就是社区演出而已。”
“你不懂,这是我和林老师准备了很久的节目。”陈武贵整理着领带,“你一定要来看。”
彭淑贤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好,我去。”
陈武贵脸上绽开笑容:“太好了!那我先去了,还要最后彩排一次。”
他匆匆出门,脚步轻快。
彭淑贤站在窗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今晚的汇演,会发生什么呢?
她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恐怕再也无法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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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社区文化中心礼堂里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大红横幅挂在舞台上方,写着“幸福社区文艺汇演”几个大字。
彭淑贤到得有些晚,只能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舞台上,一群孩子在表演舞蹈,天真可爱,引来阵阵掌声。
彭淑贤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陈武贵的身影。
终于在后台入口处,她看到了他。
陈武贵正在和林牡丹说话,两人都穿着表演服,神采奕奕。
林牡丹今天格外耀眼,一袭黑色镶钻舞裙,妆容精致,完全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人。
陈武贵则穿着那件蓝条纹衬衫和银灰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们低声交谈着,时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
那种默契,让彭淑贤心里很不是滋味。
节目一个接一个进行,有合唱、戏曲、相声,现场气氛热烈。
终于,报幕员用激昂的声音宣布:“接下来请欣赏由社区舞蹈队带来的压轴节目——探戈《激情岁月》!”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灯光暗下,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
音乐响起,是那首彭淑贤在活动中心窗外听过的探戈舞曲。
陈武贵和林牡丹登场了。
他们的出现引来一阵惊叹,两人确实像专业舞者一样气场十足。
起初的舞步优雅而克制,但随着音乐推进,动作越来越大胆奔放。
彭淑贤屏住呼吸,看着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台上缠绵共舞。
陈武贵的手臂有力地引导着林牡丹,他们的身体时而紧贴,时而分离。
每一个眼神交汇都充满张力,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
尤其是当音乐达到高潮时,陈武贵将林牡丹猛地拉入怀中。
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呼吸可闻。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气氛被推向顶点。
彭淑贤感到心跳加速,手心出汗。
她看到林牡丹在陈武贵怀中微微后仰,眼神迷离。
而陈武贵俯视着她,目光炽热。
这一刻,他们仿佛不是六旬老人,而是热恋中的青年男女。
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两人定格在一个极具张力的造型上。
礼堂里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太精彩了!”
“跟电视上的专业舞蹈一样!”
“没想到老陈跳得这么好!”
周围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彭淑贤却像被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舞台上,陈武贵和林牡丹手拉手向观众鞠躬致意。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笑容灿烂。
彭淑贤突然觉得礼堂里空气稀薄,让她喘不过气来。
08
掌声持续了很久,陈武贵和林牡丹不得不再次鞠躬致谢。
台下有人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主持人走上台,笑容满面:“太精彩了!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陈老师和林老师!”
掌声再次响起,更加热烈。
陈武贵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
“谢谢大家!”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能和林老师一起为大家表演,是我的荣幸!”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陈武贵的目光在观众席中搜索着,最终定格在彭淑贤身上。
他笑着朝她走来,步伐轻快,林牡丹跟在他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们,聚焦在彭淑贤身上。
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如坐针毡。
陈武贵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依然握着话筒。
“怎么样,老婆子,”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整个礼堂,带着几分戏谑,“看入迷了?是不是吃醋了?”
礼堂里响起一阵哄笑,有人觉得这是老夫妻间的幽默互动。
彭淑贤感到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脸颊发烫。
她看着陈武贵得意的表情,看着林牡丹站在他身后微笑的样子。
看着周围人好奇、调侃、甚至同情的目光。
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那些平淡的日子,那些相互扶持的岁月,那些被时间磨平的激情。
而现在,她的丈夫,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她是否吃醋。
为他和另一个女人的亲密共舞吃醋。
彭淑贤缓缓站起身,礼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陈武贵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过火了。
林牡丹的表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彭淑贤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陈武贵,最后落在林牡丹身上。
她抬起手,指向舞台后方演员休息间的门。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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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跳得真好。”彭淑贤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与刚才热烈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手指依然指着后台的方向,眼神却落在林牡丹脸上。
“去她家卧室跳,灯光效果更好,更自在。”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寂静的礼堂里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