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那是二零零四年的冬天,我们镇上的高中教室,窗户玻璃裂着缝,用透明胶带粘着,呵气成霜。
金燕和海燕就坐在我前排,两个名字里都带着“燕”字的姑娘,却像是被命运捏成了不同的形状。海燕比金燕大几个月,肩膀比一般姑娘家要宽些,眉眼周正,皮肤是常帮家里干活晒出的麦色,看人时眼神很定,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金燕则像精心描摹过的年画娃娃,眉眼弯弯,皮肤白净,说话声音也软。她俩好得真能穿一条裤子——事实上,金燕身上那件半新的粉色棉袄,就是海燕穿小后给她的。海燕的父亲和金燕的父亲是过命的战友,金燕爹牺牲后,海燕家就把金燕当亲闺女接了过来。“燕儿,以后金燕就是你亲妹妹,你得护着她。”海燕爸这话,我们班同学几乎都听海燕学说过,她说这话时,总会下意识地把脊背挺得更直一些。
高二刚开学没两个月,那天下午自习课,海燕被班主任叫出去,在走廊里说了很久。回来时,她眼睛是红的,却没什么表情,只沉默地收拾书包。金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关节都白了:“姐,你干啥?”“我不念了。”海燕的声音很低,但后排的我们都听得见,“你好好念,你得考上大学。”“不行!我也不念了,我跟你一起……”金燕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海燕掰开她的手,动作有点硬,语气更硬:“瞎闹啥?我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你不一样,你是咱家的指望。你得走出去。”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们都知道,海燕家去年给老人治病欠的债还没还清,供两个女孩上高中,实在太难了。海燕是用自己的退学,换金燕的前程。
金燕伏在桌上,肩膀耸动,压抑的哭声像小兽的呜咽。
海燕没回头,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走出了教室。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绿漆墙上。辍学后没多久,海燕就在镇子西头,靠近国道边,租了个小门脸,开了间理发厅。门脸真小,只能放下一张旧的理发椅,墙上挂一面镜子,刷了白灰,门口一块红布帘子,用墨汁写着歪歪扭扭的“海燕理发”四个字。镇子小,闲杂人多,理发厅里常聚拢些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叼着烟,打着扑克,说些带着荤腥的笑话。
海燕大多时候不搭腔,低着头,专注地挥着剪子,或者哗哗地放着水给客人洗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可命运的锤击总接二连三。高二那年暑假,海燕爸妈先后查出恶疾,没拖过半年,都走了。
家里像被洗劫过一样,没留下一分钱,反而又添了新债。供金燕念书、生活的担子,彻底地、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海燕一个人身上。就是从那时起,海燕开始穿旗袍了。红的,粉的,墨绿的,料子不算好,却紧紧地裹着她年轻而饱满的身子,开衩处露出半截光腿。
在那灰扑扑的镇上,这身打扮扎眼得让人心酸。周末金燕从学校回来,看见她穿着墨绿色旗袍正给一个男人洗头,眉头立刻皱紧了。“姐,你别穿这个。”等客人走了,金燕扯着海燕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不好看,镇上人都说闲话。”海燕正弯腰扫地,闻言动作停了停,没抬头,声音闷闷的:“穿这个,来洗头、刮脸的人多……能多挣点。你下学期的资料费,还差不少呢。”
“可那些人……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对!”金燕急了。“我心里有数。”海燕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只管念你的书,别的别管。”后来,我们这些熟客也察觉出异样。
理发厅那扇本来常开着的门,有时会拉上那面红布帘子,一拉就是很久。有次我傍晚路过,看见镇上出了名的混混头子李帅,叼着烟,掀开帘子钻了进去。帘子落下时,我瞥见海燕穿着那件红旗袍,背对着门,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镇上开始有风言风语,说海燕的理发厅,“业务”不止剪头那么简单。金燕每次回来拿生活费,脸色都一次比一次难看。她捏着海燕塞给她的那些皱巴巴、带着洗发水味儿和烟草味的钞票,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红红地低下头。高考放榜,金燕成了我们镇上那年唯一一个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临走前,她在海燕那间狭小的理发厅里,抱着海燕嚎啕大哭:“姐!等我毕业工作了,一定接你去享福!我养你一辈子!”
海燕也哭了,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还笑着拍金燕的背:“傻丫头,姐等你。到了大学,别省,该吃吃,该穿穿,钱不够了跟姐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海燕流眼泪,也是最后一次。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金燕回来了,就住在理发厅用板隔出来的小里间。那天傍晚,邻居刘婶还看见姐妹俩在门口用小煤炉做饭,海燕把唯一一块排骨夹到金燕碗里,金燕笑着,眉眼在夕阳下很好看。任谁也想不到,那会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黄昏。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可“海燕理发”的红布帘子却软塌塌地耷拉着,门虚掩着。刘婶觉得奇怪,推门进去,只见金燕一个人坐在理发椅上,眼睛肿得像桃子。“海燕呢?”刘婶问。
金燕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姐……她说有老乡介绍她去南方打工,那边工资高,天没亮就走了……说不让我找她,等她安顿好了就联系我。”我们一帮老同学听说后,都觉得蹊跷。海燕在这世上就金燕一个亲人,她怎么可能舍得下金燕,连声招呼都不跟我们打就走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找遍了镇子周边,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都没有任何线索。海燕就像一滴水,蒸发得无影无踪。日子一长,大家也只好接受了她“去南方打工”的说法,只是偶尔提起,会叹一句:“海燕那丫头,命真苦。”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淡忘了。
一晃七八年过去,我在省城扎了根,安了家。那年国庆长假,我回老家看望父母。一号那天,闲来无事,忽然想起年少时的爱好,便揣上落了灰的渔具,去了镇子外的水库钓鱼。
那水库偏僻,周围是茂密的树林,平时少有人迹。我钓技生疏,但运气不错,竟也钓了几条巴掌大的鲫鱼。不知不觉,天色就完全黑透了,水面泛起粼粼的月光。我看时间已过凌晨两点,便收拾家伙准备回家。就在我转身要爬上土坡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旁边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似乎靠着个人。
心里一哆嗦,定睛看去,借着朦胧月光,竟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红旗袍,在漆黑的夜里红得刺眼,脚上是一双同样鲜红的高跟鞋,裸露的胳膊和脸,白得像刷了层粉。我头皮瞬间发麻,心脏咚咚直跳,这荒郊野岭,凌晨两点,怎么会有个穿成这样的女人?
我攥紧鱼桶,硬着头皮往前走,眼睛死死盯着她,浑身冒冷汗。走近些,就听见那女人开口了,声音飘忽忽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气:“小姑娘,我脚崴了,能行个好,扶我一把么?”我这人打小就心软,虽然怕得要死,但听她声音柔弱,又想万一真需要帮助呢?我强压着恐惧,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那手腕冰凉刺骨,像握着一块铁。
我扶着她,想往坡上走,去找大路。可奇怪的是,来时候明明几分钟的土路,那天晚上却觉得格外长,走了好久,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大路的影子。“邪门了……”我心里直打鼓。这时,身边的女人又幽幽地说:“是不是走不出去了?……要不,我们走水路吧,走水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