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风裹挟着操场上的尘土,吹过文工团排练厅斑驳的窗户。
周高轩攥着口袋里那封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信,目光穿过昏暗后台杂乱的景片和道具。
他痴痴地望着舞台上那个被追光灯笼罩的身影——杨雅婷,文工团里最明亮的星。
她的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跳跃,都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年轻而滚烫的心。
表白的话语在喉头翻滚了无数次,终究化作了更深的沉默。
他只是一个负责拉闸、调试灯光的小电工,而她是舞台上万众瞩目的台柱子。
这距离,似乎比舞台上那束追光灯到他所处的昏暗角落还要遥远。
他怎么也想不到,几天后,那句酝酿已久的“喜欢”会换来一句轻柔却冰冷的“我们不合适”。
更想不到,仅仅一个月后,大红喜字会贴满团长彭广德的宿舍门窗。
杨雅婷嫁人了,新郎是比她年长近二十岁的团长。
那天晚上,周高轩在操场上跑到几乎虚脱,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他把那封未送出的情书撕得粉碎,扬在了带着土腥气的夜风里。
十年,足以让许多事情天翻地覆。
一九九八年的初夏,已是某部侦察排排长的周高轩,奉命带队保障一场军区汇演。
当他看到节目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前进文工团”时,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更让他猝不及防的是,在喧闹的后台,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又黯然神伤的身影,会再次出现。
只是,当年那个明艳照人、眼中有光的杨雅婷不见了。
眼前的她,神色憔悴,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纹路,华丽的演出服也掩不住那份深深的倦怠。
简单的寒暄,客气而疏离,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
汇演结束,夜深人静,后勤保障任务接近尾声。
周高轩指挥战士清点完器材,正准备离开。
一个身影从廊柱的阴影里踉跄而出,冰凉的手指猛地攥住了他的军装衣袖。
他愕然回头,对上杨雅婷那双通红含泪的眼睛。
“周高轩……”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帮帮我……”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拽住的不是他的衣袖,而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扯开了十年的时光隔膜,也搅动了周高轩本以为早已平静的心湖。
他看着她泪水涟涟的脸,心中充满惊愕与疑惑。
这十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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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八年七月,酷热难当。
文工团排练厅里,老旧的吊扇吱呀作响,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汗水顺着周高轩的额角滑下,滴落在手中沾满油污的灯光调节器上。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子挽到手肘,正蹲在积满灰尘的角落检修电路。
后台堆满了演出用的景片、道具箱和杂七杂八的物什,空气里混杂着木头、油漆和灰尘的味道。
“小周,一号追光好像又有点接触不良,一会儿排练你盯着点!”
舞台监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周高轩抬起头,抹了把汗,应道:“知道了,王干事,我马上弄。”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排练厅中央。
那里,杨雅婷和舞蹈队的队员们正在排练新节目《沂蒙颂》。
音乐响起,杨雅婷的身影便占据了所有的光。
她穿着练功服,身姿挺拔而柔软,旋转、腾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充满美感。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更添了几分生动。
周高轩看得有些出神,连手里的螺丝刀掉了都没察觉。
“嘿,看傻了吧?”同是电工的赵大勇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笑道。
周高轩猛地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烫,慌忙低下头捡起螺丝刀。
“没……没有,我在想这线路怎么接。”
赵大勇促狭地挤挤眼:“得了吧,团里哪个小伙子不多看杨雅婷两眼?”
他凑近些,声音更低了:“不过啊,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
“人家是台柱子,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将来前途无量。”
“咱们呢,就是后台打杂的电工,差着境界呢。”
周高轩没吭声,只是默默拧紧了螺丝。
赵大勇的话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知道赵大勇说得没错,他和杨雅婷,就像是舞台上下两个世界的人。
排练间歇,演员们散开休息。
杨雅婷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军用水壶,仰头喝了几口水。
脖颈拉出优美纤长的线条,汗珠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似乎感觉到角落里的目光,随意地朝周高轩这边瞥了一眼。
周高轩的心猛地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中的万用表。
等他再偷偷抬眼时,杨雅婷已经和同伴说笑着走开了。
空气里隐约留下一点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
“小周,动作快点,排练要开始了!”舞台监督又在催促。
周高轩应了一声,收敛心神,开始仔细检查追光灯的线路。
他找到了一处松动的接口,用钳子重新拧紧。
“好了,王干事,你试试看!”
追光灯啪地亮起,一道雪亮的光柱精准地打在舞台中央。
正好照在重新上场、摆好造型的杨雅婷身上。
她被光笼罩着,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周高轩在昏暗的后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心里那份卑微又炽热的情感,像暗室里的植物,见不得光,却顽强生长。
晚上不用加班,周高轩洗完澡,独自一人走到营区后面的小山坡上。
山坡下就是文工团的宿舍楼,星星点点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
他知道哪一扇窗户属于杨雅婷。
那扇窗子里亮着温暖的灯光,偶尔能看到人影晃动。
他坐在草地上,夏夜的微风吹拂着,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口袋里那封写了好几天的信,似乎又变得滚烫起来。
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满了一个年轻士兵笨拙的心事和倾慕。
他反复练习着见到她时该说什么,用什么语气。
可每一次想象的结局,都终结于自己的退缩和她的礼貌微笑。
远处传来熄灯号悠长的声音。
宿舍楼的灯光依次熄灭,包括杨雅婷的那一扇窗。
周高轩又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走下山坡。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碎石路上。
02
机会来得比周高轩预想的要快。
第二天下午,团里接到临时任务,要去军区大院慰问演出。
后台一片忙乱,演员们化妆、换服装,道具器材搬上搬下。
周高轩和赵大勇忙着检查所有灯光音响设备,确保万无一失。
“雅婷,你的头花是不是掉了一个?”
化妆间里传来一个女声。
杨雅婷对着镜子看了看,有些着急:“哎呀,真的,可能刚才搬东西时蹭掉了。”
“演出马上开始了,这可怎么办?”
周高轩正好抱着一捆电线从化妆间门口经过,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下。
他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探头进去。
“杨……杨雅婷同志,是不是掉了一个头花?什么样的?我帮你去找找。”
化妆间里几个正在上妆的女兵都看向他。
杨雅婷转过头,脸上带着焦急:“是一个红色的,绸缎做的,有亮片。”
“可能掉在从宿舍来排练厅的路上了,谢谢你了,周电工。”
她竟然记得他姓什么。周高轩心里一阵激动。
“我这就去找!”他放下电线,转身就往外跑。
七月的午后,日头正毒,地面被晒得滚烫。
周高轩沿着从女兵宿舍到排练厅的那条路,低着头,仔细搜寻着。
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后背。
终于在路边一丛冬青树下,他看到了那个闪着亮光的红色头花。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袖子擦掉沾上的灰尘,像捧着什么珍宝。
跑回后台时,演出即将开始,杨雅婷已经穿好演出服,正在幕布边候场。
看到她焦急张望的眼神,周高轩赶紧跑过去,把头花递给她。
“找到了,你看看有没有摔坏。”
杨雅婷接过头花,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太好了!谢谢你,周电工,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她的笑容明晃晃的,比舞台上的追光灯还亮。
周高轩看着她把头花戴好,心跳得像擂鼓。
口袋里的信,似乎又在发烫。
“不……不客气。”他嗫嚅着,手心全是汗。
杨雅婷对他笑了笑,转身准备上场。
音乐前奏已经响起。
那一刻,周高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杨雅婷同志!”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杨雅婷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我有点话,想等演出结束后跟你说。”周高轩的脸红到了耳根。
杨雅婷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演出很成功,台下掌声雷动。
周高轩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只顾着在后台紧张地等待。
收拾器材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发抖。
赵大勇看出他的异样,碰碰他:“咋了?魂不守舍的。”
周高轩摇摇头,没说话。
终于,演员们陆续卸妆换衣服离开。
杨雅婷刻意留到了最后。
她走到正在整理电线周高轩身边,轻声说:“周电工,我好了。”
周高轩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排练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异常安静。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周高轩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
手微微颤抖着,递了过去。
“杨雅婷同志,这……这个给你。”
杨雅婷看着那封信,没有立刻接。
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没有了舞台上的神采,多了些别的东西。
“周电工,”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我们不太合适。”
周高轩举着信的手僵在半空中。
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凉。
“为……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哑。
杨雅婷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低下头。
“我们差距太大了。你是很好的同志,踏实肯干。”
“可我……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
她说得很委婉,但拒绝的意思明确无误。
周高轩举着信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信纸的边缘被他攥得变了形。
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淹没了他。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明白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把信胡乱塞回口袋。
“对不起,打扰你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离了排练厅,连剩下的器材都顾不上收拾。
杨雅婷看着他仓惶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眼神里有一丝怜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周高轩一路跑到营区后面的小河边,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他掏出那封信,想撕掉,最终却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河水哗哗地流着,映着天边最后一点晚霞。
像个无声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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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表白被拒后,周高轩消沉了几天。
他尽量避开有杨雅婷出现的场合,埋头干活,话也变得很少。
赵大勇看出点苗头,拍拍他肩膀:“碰钉子了吧?早跟你说了。”
“没事,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
周高轩勉强笑笑,没说什么。
心里的挫败感,并非仅仅源于被拒绝。
更源于杨雅婷那句“差距太大”,像根针,扎进了他自尊心的最深处。
他只是一个农村兵,靠着会点电工技术被招进文工团。
而杨雅婷是城里姑娘,艺术学校毕业,业务拔尖,前途光明。
这差距,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就在周高轩试图慢慢调整心态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文工团传开了。
团长彭广德要和杨雅婷结婚了!
消息传来时,周高轩正在仓库里清点灯泡。
赵大勇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脸不可思议。
“我的老天爷!高轩,你听说了吗?杨雅婷要嫁给彭团长了!”
周高轩手里的灯泡差点掉在地上。
“谁?彭团长?”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彭广德,四十出头,丧偶多年,带着一个十岁大的儿子。
平时总是一脸严肃,身材有些发福,头顶已经有些稀疏。
虽然是一团之长,但和年轻靓丽的杨雅婷站在一起……
周高轩无法想象。
“千真万确!办公室都在传了,说彭团长打了结婚报告!”
赵大勇啧啧称奇:“真是没想到啊……杨雅婷怎么会……”
周高轩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之前杨雅婷拒绝他时说的“自己有想法和追求”,难道就是指这个?
嫁给团长,就能获得更好的资源、更快的提拔?
他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然而,很快消息就被证实了。
团里正式下了通知,周末在食堂为彭团长和杨雅婷举行简单的婚礼仪式。
那几天,文工团里议论纷纷。
有人羡慕杨雅婷一步登天,成了团长夫人。
也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些不太好看的话。
周高轩听到过几个女兵在小声议论。
“怪不得上次师里选拔重点培养对象,选了她呢……”
“原来早就……真是人不可貌相。”
周高轩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失望,疑惑,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原来所谓的“差距”,是嫌他的差距不够大?
周末的婚礼,周高轩借口线路检修,没有去食堂。
他一个人爬到营房楼顶,看着食堂方向张灯结彩,听着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心里那片刚刚萌芽就被掐断的感情,彻底枯萎了。
婚礼后,杨雅婷搬进了团领导住的筒子楼。
偶尔在团里遇到,她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脸上没什么表情。
曾经明亮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黯淡。
周高轩远远看到过几次彭广德和她一起走路。
彭广德腆着肚子,边走边说着什么,颇有威严。
杨雅婷跟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像个顺从的影子。
周高轩心里那点不甘和愤怒,渐渐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决定离开文工团。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压抑。
他找到干部股股长,递交了申请,要求调往基层连队。
“小周,你在文工团干得好好的,电工技术也过硬,去连队可是要吃苦的。”
股长看着他的申请,有些不解。
“报告股长,我不怕吃苦,想去战斗部队锻炼锻炼。”
周高轩态度很坚决。
股长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
“好吧,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我帮你问问哪个连队缺人。”
调令下来得很快,周高轩被分到一个步兵团的侦察连。
离开文工团那天,天色阴沉,下着毛毛雨。
赵大勇和几个相处不错的战友送他到门口。
“兄弟,到了那边好好干!有啥事来信!”
赵大勇用力抱了抱他。
周高轩点点头,背上简单的行囊,跳上了来接他的解放卡车。
卡车驶出文工团大门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排练厅、宿舍楼、还有那座贴着褪色喜字的筒子楼,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他知道,一段懵懂的青春,就此埋葬在这里了。
卡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着,开往未知的远方。
周高轩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
雨水打在篷布上,噼啪作响。
04
侦察连的生活,和文工团是天壤之别。
这里没有悠扬的音乐和绚丽的舞台,只有枯燥的训练、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摸爬滚打。
周高轩的电工技术在这里用处不大,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五公里越野、四百米障碍、战术匍匐、射击投弹……
每一天都累得筋疲力尽,骨头像散了架。
但他憋着一股劲,训练格外拼命。
文工团的经历,尤其是杨雅婷的选择,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只能待在后台的电工。
他的刻苦和韧劲,引起了连长于宏远的注意。
于宏远是个山东汉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带兵以严著称,但处事公道。
一天晚上体能训练后,于宏远把周高轩叫到连部。
“周高轩,我看了你的档案,文工团来的?”
于宏远给他倒了杯水。
“是,连长。”周高轩挺直腰板。
“为啥放着舒服地方不待,跑到我们这侦察连来吃苦?”
于宏远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周高沉默了一下:“报告连长,我想在真正的部队锻炼自己。”
于宏远笑了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没点破。
“行,是块好料子。训练不怕苦,脑子也活络。”
“好好干,是金子在哪都发光。”
于宏远的话给了周高轩很大的鼓励。
他更加投入地训练,业务水平提高很快。
年底连队比武,周高轩在四百米障碍项目中拿到了第二名。
于宏远在全体军人大会上表扬了他。
“看看人家周高轩,从文艺单位来的,现在比好多老兵都强!”
“这说明啥?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干不成的事!”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周高轩站在队列里,心里热乎乎的。
那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慢慢冲淡了曾经的失落。
于宏远开始有意培养他,让他当班长,带着新兵训练。
周高轩责任心强,耐心细致,带的班成绩突出。
时光流逝,几年过去了。
周高轩已经成长为连队的骨干,皮肤晒得黝黑,肌肉结实,眼神坚定。
早已看不出当年文工团那个略显青涩的小电工的影子。
他很少再想起文工团的日子,那段记忆被深埋在心里。
偶尔听到关于文工团的消息,也是过耳即忘。
听说彭广德升了副师职,杨雅婷好像生了个女儿……
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全身心投入到连队的工作中,立了一次三等功,两次嘉奖。
于宏远对他寄予厚望。
一天,于宏远找他谈话。
“高轩,你当班长几年了,表现我都看在眼里。”
“连里缺个排长,我向营里推荐了你。”
周高轩愣了一下:“连长,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于宏远瞪起眼睛,“我说你行你就行!”
“不过,这只是推荐,最后还得上级考察任命。”
“你自己要更加努力,别给我丢脸!”
周高轩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但也充满了干劲。
考察过程很顺利,周高轩群众基础好,军事素质过硬。
任命命令下来的那天,于宏远拍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没看错你!以后就是周排长了!”
“记住,当官不是享福,是责任更大了!”
周高轩郑重地敬了个礼:“是!谢谢连长栽培!”
成为排长后,周高轩更加忙碌。
要管训练,要抓思想,要操心三十多个兵的生活琐事。
他很少有自己的时间,但也充实。
期间家里给他介绍过对象,见过几个姑娘。
有的对他军官身份很满意,但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是觉得人家太现实,就是觉得聊不到一块去。
见了几次后,也就淡了。
于宏远劝他:“高轩,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
“男人先成家后立业,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心就定了。”
周高轩笑笑:“连长,不急,等稳定稳定再说。”
他心里对感情这事,似乎淡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曾经那份炽热的情感被浇灭得太彻底。
也或许是工作的忙碌让他无暇他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充实。
转眼到了一九九八年初夏。
周高轩当排长已经两年多了,带的排在团里各项评比中都名列前茅。
一天,连部接到团里通知,要抽调部分人员保障军区举行的文艺汇演。
主要是负责舞台搭建、灯光音响和设备安全。
于宏远把任务交给了周高轩。
“你带一个班去,你懂技术,负责这方面我放心。”
周高轩也没多想,接受了任务。
直到他看到演出单位的名单——前进文工团。
他拿着通知,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十年的时光,仿佛被这两个字瞬间拉回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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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军区大礼堂后台,一片繁忙景象。
周高轩带着侦察连的几名战士,正在协助舞台工作人员安装调试设备。
高大的桁架,沉重的灯光箱,粗长的电缆……
这些对于经历过侦察连高强度训练的战士们来说,不算什么重活。
周高轩指挥若定,动作麻利,多年的带兵经验让他显得沉稳干练。
“排长,这边线缆怎么走?”一个战士喊道。
“从上面桥架过去,注意固定好,别耷拉下来影响通行!”
周高轩抬头指了指头顶的金属架。
他穿着常服,肩章上的星星显示着他军官的身份。
与十年前那个穿着油腻工作服、躲在后台角落的小电工判若两人。
“同志,请问配电箱在哪个位置?”
一个文工团的工作人员过来询问。
周高轩抬头,认出这是文工团舞美队的老李,以前共过事。
老李盯着周高轩看了好几秒,才迟疑地开口:“你……你是周高轩?”
周高轩笑了笑:“李师傅,好久不见。”
老李一脸惊讶,上下打量着他:“哎呀!真是小周!不对不对,现在是周……”
他看着周高轩的肩章,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叫我高轩就行。”周高轩摆摆手。
“变化真大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老李感慨道。
“听说你离开团里后去了战斗部队,这都当军官了!真有出息!”
周高轩谦逊地笑笑:“在哪儿都是干革命工作。”
老李压低了声音:“你这一走就是十年吧?这次汇演能看到不少老熟人呢。”
周高轩的心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团里老人还多吗?”
“换了不少血,但也有些老同志还在。”老李说道。
“彭团长……哦,现在该叫彭副师长了,还是咱们团的主管领导。”
“杨雅婷也来了,她还是台柱子之一,不过现在主要跳领舞或者独舞了。”
听到这个名字,周高轩整理线缆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是吗。”他淡淡地应了一句,继续手里的活。
老李似乎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们先忙,我再去看看道具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李走后,周高轩直起身,望向喧闹的舞台方向。
心情有些复杂。
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可当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心底最深处还是泛起了一丝涟漪。
彩排开始,演员们陆续来到后台。
熟悉的音乐,熟悉的排练流程,勾起了周高轩许多回忆。
他尽量避免和文工团的人过多接触,专注在自己的保障任务上。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们也认出了周高轩,目光中带着惊讶和打量。
周高轩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并不多言。
下午彩排间隙,周高轩正在检查侧台的灯光线路。
一个身影在他旁边停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撞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是杨雅婷。
她穿着练功服,外面披着一件外套,脸上带着排练后的疲惫。
看到周高轩,她明显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十年光阴,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虽然依旧美丽,但少了当年的灵动飞扬,多了几分沉静和憔悴。
眼角的细纹,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看到。
“周……周高轩?”她迟疑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周高轩站直身体,平静地点点头:“杨雅婷同志,你好。”
疏离而客气的称呼。
杨雅婷打量着他笔挺的军装和肩章,眼神复杂。
“好久不见……你变化真大。”
“还好。”周高轩语气平淡。
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默。
“听说你去了侦察连,还提了干。”杨雅婷轻声说。
“嗯,运气好。”周高轩不想多谈自己。
“你呢?挺好的吧?”
他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杨雅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还……还行。老样子。”
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那个……我还要去补妆,先过去了。”
她似乎不想多待,匆匆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了。
周高轩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化妆间的方向。
心里那点波澜,渐渐平息下去。
看来,大家都被时间改变了模样。
晚上正式汇演前,后台更加混乱。
周高轩叮嘱战士们最后检查一遍所有设备接口。
他在侧幕条边确认追光灯的角度时,听到了两个文工团女演员的低声对话。
“哎,你看雅婷姐今天状态是不是不太好?下午彩排有个旋转差点没站稳。”
“可能累了吧?她最近好像心事重重的……”
“彭副师长今天不过来吗?”
“听说师里有会,晚点可能来吧……”
周高轩不动声色地走开,心里却掠过一丝疑惑。
杨雅婷看起来,确实不像过得“还行”的样子。
汇演正式开始,礼堂座无虚席,掌声雷动。
周高轩和他的战士们守在后台各个关键点位,确保演出顺利进行。
当报幕员念出“下一个节目,舞蹈《春之韵》,领舞:杨雅婷”时。
周高轩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舞台。
音乐响起,杨雅婷翩然出场。
聚光灯下的她,依然优雅,技巧纯熟。
但周高轩却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舞蹈里,缺少了十年前那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更像是一种熟练的、程式化的表演。
甚至,在一个高难度的连续跳跃后,她的落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虽然观众可能没察觉,但周高轩看出来了。
演出在一片掌声中落幕。
领导上台接见演员,合影留念。
周高轩看到彭广德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台,穿着笔挺的军装,笑容满面地和领导、演员们握手。
他走到杨雅婷身边,很自然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对着镜头微笑。
杨雅婷的脸上也挂着得体的笑容,但周高轩觉得那笑容很空洞。
任务接近尾声,周高轩让战士们先收拾工具,准备撤收。
他需要最后确认一下电源总闸是否关闭。
就在他走向配电室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急促而轻微的声音。
“周高轩……等一下。”
06
周高轩停下脚步,转过身。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杨雅婷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有穿演出服,换上了一件半旧的呢子外套,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卸了妆的脸上,疲惫之色更加明显。
“有事吗?”周高轩问道,语气平和,带着适当的距离感。
杨雅婷似乎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这个动作,让周高轩恍惚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有些羞涩的姑娘。
“没……没什么特别的事。”她勉强笑了笑。
“就是……好久没见了,想随便聊聊。”
周高轩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你们演出也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作势要离开。
“等等!”杨雅婷急忙上前一步。
“就一会儿,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周高轩心软了一下,停下脚步。
“好吧,你说。”
两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听说你这些年干得很好,都当排长了。”杨雅婷找了个话题。
“嗯,在部队踏实干,总有出路。”周高轩回答得官方而简洁。
“是啊……真好。”杨雅婷低声说,眼神有些飘忽。
“你呢?彭副师长……对你好吗?”周高轩问出这句话后,有点后悔。
这似乎超出了他们现在关系该有的关心程度。
杨雅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
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种习惯性的、略显空洞的笑容。
“挺好的,老彭他……工作忙,对家里也还尽心。”
但周高轩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苦涩。
“孩子多大了?”周高轩换了个话题。
“女儿,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提到孩子,杨雅婷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调皮得很,不像女孩子。”
“孩子活泼点好。”
又是一阵沉默。
远处传来战士们收拾工具的声响和隐约的说笑声。
更衬得这条走廊格外安静。
“你……成家了吗?”杨雅婷忽然问道。
周高轩摇摇头:“没有,一直忙着工作。”
“哦……”杨雅婷若有所思。
“一个人……也挺好的,自由。”
她这话像是说给周高轩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周高轩觉得今天的杨雅婷很奇怪。
和下午彩排时那个客气疏离的她判若两人。
似乎有种情绪,在她体内压抑着,随时可能冲破那层得体的外壳。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杨雅婷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喃喃道。
“一眨眼,十年了。”
周高轩没有接话。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要一起感慨物是人非吗?
他们之间,早已没有那份可以共同缅怀过去的情谊。
“当年……”杨雅婷忽然开口,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