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学军推开家门时,夕阳正透过窗纱,给冷清的客厅铺上一层薄薄的金辉。
许姗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背对着他,专注地缝补一件他的旧毛衣。
听见开门声,她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那根细针在光线下闪烁了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晚饭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沉默。
这种沉默,从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天开始,便如同无形的墙,隔在了他们之间。
唐学军张了张嘴,那句“我回来了”终是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换好拖鞋,轻手轻脚地走向书房,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避免着不必要的交谈。
目光掠过许姗略显单薄的背影,一股深沉的愧悔再次涌上心头。
他知道根源所在——那次荒唐的越轨。
他以为许姗的冷漠,是心里始终无法解开那个疙瘩。
他以为这后半生的相敬如“冰”,是他必须偿还的债。
直到他六十岁退休,在好友肖健的诊所里做那次例行体检。
直到头发花白的肖健拿着报告单,皱紧眉头,用一种混合着疑惑和严肃的语气问他:“老唐,您这治疗……是哪年做的?”
那句话,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瞬间击碎了唐学军几十年的自以为是的愧疚。
也即将揭开一个被许姗用沉默守护了半生的、惊心动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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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退休第一天,唐学军清晨六点准时醒来。
多年的生物钟顽固得如同刻在骨子里。
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边,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凉空荡的床单另一侧。
许姗早已起身,隔壁小卧室的门紧闭着。
自从那件事后,他们就再没有同床共枕过。
起初是他心虚,主动抱了被褥去书房。
后来条件好些换了这套两居室,便顺理成章分房而睡,一晃三十多年。
他起身拉开窗帘,初夏的晨光有些刺眼。
楼下传来早起锻炼的老人们的说笑声,显得他这屋里格外寂静。
洗漱完毕走进客厅,餐桌上照例摆着一份他的早餐:一碗白粥,一个煮鸡蛋,一碟小咸菜。
简单,却从不重样,也从未间断。
许姗正在阳台浇花,背对着他,清晨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衬衫,动作缓慢而专注。
那些花草被她照料得极好,郁郁葱葱,是这间屋子里最显生机的角落。
“今天……不去单位了。”唐学军坐下,拿起勺子,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许姗浇花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连头都没有回。
这熟悉的淡漠,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唐学军心上。
他低下头,默默喝着粥,米粒温热,却暖不了心底那处常年冰封的角落。
他想起昨天单位举办的退休欢送会。
同事们热情洋溢的祝福,领导对他几十年工作的肯定。
场面热闹又体面。
可当他抱着装满杂物的纸箱回到家,面对这满室清冷。
那种从社会舞台上退场的失落感,才真真切切地淹没了他。
而这一切的源头,他都归咎于自己。
归咎于三十多年前,那个昏了头的夏天。
那个名叫沈清妍的女人,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热风。
吹乱了他原本平静循矩的生活。
也彻底改变了许姗,这个曾经眉眼弯弯、会靠在他肩头哼歌的女人。
饭后,唐学军想帮忙收拾碗筷。
许姗却已先他一步,利落地将碗碟叠起,端进了厨房。
水流声响起,隔绝了他任何试图靠近的可能。
他站在原地,有些讪讪地,目光落在阳台那些生机勃勃的花草上。
许姗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这些不言不语的植物。
他之于她,更像是一个不得不共处一室的、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是他种下的苦果。
他以为他懂许姗的沉默,那是一个被伤害的女人。
用拒绝亲密来表达的、最长久的抗议。
他一度试图道歉,试图弥补,甚至想过离婚放彼此自由。
但许姗只是用更深的沉默回应他。
她不吵不闹,不提离婚,依旧打理着他的生活起居。
维持着这个家表面上的完整。
越是这样,唐学军心头的枷锁就越沉重。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好过这种日复一日的、温柔的凌迟。
电话铃响了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唐学军走过去接起,是老友肖健爽朗的声音。
“老唐,第一天退休,感觉怎么样?闷坏了吧?”
“还好,清静。”唐学军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晚上出来,哥几个给你摆一桌,庆祝你光荣退休!”
唐学军下意识地看向厨房方向。
水流声停了,许姗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没有任何表示。
“好,地方你定。”他应了下来。
挂掉电话,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他走到书房,关上门,从书架最底层摸出一个旧的铁皮盒子。
打开,里面是几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
最上面一张,是年轻时他和许姗的合影。
照片上的许姗,扎着两根麻花辫,依偎在他身边,笑得眼睛像月牙。
那时候,她的眼神是亮的,是暖的,是充满依赖和爱意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眼睛失去了光彩。
变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不起波澜的古井呢?
唐学军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许姗年轻的脸庞。
胸口一阵发紧,悔恨如同潮水,又一次将他淹没。
他以为他了解这悔恨的全部重量。
却不知道,这重量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一个由他造成的、却由许姗独自承受了半生的惊人秘密。
02
书桌上的旧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唐学军摩挲着那张合影,记忆如同脱缰的野马。
奔向了那个早已远去的、充满栀子花香的年代。
他和许姗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就在人民公园那棵老槐树下。
许姗穿着一件碎花裙子,梳着时兴的齐耳短发。
见到他,脸一下就红了,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他自己也紧张得手心冒汗,事先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还是许姗抬起头,鼓起勇气问了句:“你……吃冰棍吗?”
那天下午,他们一人举着一根三分钱的糖水冰棍。
沿着公园的湖走了很久,说了很多话。
具体说了什么,唐学军现在大多记不清了。
只记得许姗笑起来的声音,像风吹过风铃,清脆又干净。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恋爱,结婚,单位分了间小小的筒子楼宿舍。
就是他们的新房。
许姗手巧,把小小的屋子收拾得温馨舒适。
她用钩针钩出漂亮的桌布,窗台上养着几盆蒜苗和小葱。
日子清贫,却充满了盼头和暖意。
晚上,他趴在桌前画图纸,许姗就在灯下织毛衣。
或者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偶尔抬起头,相视一笑,什么都不用说,就觉得满满的幸福。
她记得他爱吃红烧肉,每个月肉票有限。
她总能想办法给他做一次,自己却只挑里面的土豆吃。
她冬天会用葡萄糖瓶子灌上热水。
提前塞进他的被窝,说他手脚容易凉。
他工作上遇到烦心事,回家闷闷不乐。
她也不多问,只是默默给他泡一杯浓茶。
坐在旁边陪着他,直到他眉头舒展。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唐学军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筒子楼走廊里。
家家户户传出的饭菜混合香气。
还能听到许姗在公共水池边洗衣服时。
轻轻哼唱的那些老歌的调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改革开放以后,他调到新单位。
接触的人多了,见的世面也广了。
回家和许姗说的话,渐渐有些对不上茬。
她关心的永远是柴米油盐,孩子的功课。
家长里短;而他开始接触项目、应酬、更广阔的世界。
他并非有意嫌弃,只是不知不觉中。
觉得许姗有些“跟不上趟”了。
她还是那么好,把家和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他心里,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乏味和空虚。
就在这时,沈清妍出现了。
像一道靓丽时髦的闪电,劈入他渐趋平淡的生活。
沈清妍是合作单位的翻译,烫着大波浪。
穿着修身连衣裙,高跟鞋踩得嗒嗒响。
能流利地说英语,谈论的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国外见闻和新潮思想。
在她面前,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沉闷的技术员。
而是一个被欣赏、被仰慕的男人。
那种久违的激情和刺激,让他晕头转向。
他明知不对,却像着了魔一样。
贪恋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于是,在那个项目结束的庆功宴后。
借着酒意,他半推半就地,跨出了那致命的一步。
他还记得,那次越轨后回家,已是深夜。
许姗还没睡,坐在客厅里,就着那盏昏暗的台灯缝补儿子摔破的裤子。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
却让他瞬间有种被看穿的心虚。
“吃了没?锅里有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是从那天起,许姗再也没让他碰过她。
起初,他以为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在赌气。
他内疚,懊悔,试图用加倍的好来弥补。
但许姗只是默默地、坚决地。
把他的枕头和被褥搬到了书房的小床上。
没有质问,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再提起过那晚的异常。
她依然做饭洗衣,照顾孩子。
和他维持着表面的夫妻关系。
只是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看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件家具,平静无波。
他曾几次鼓起勇气,想坦白,想道歉。
但面对她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后来,时间久了,他也麻木了。
把这一切当作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把许姗的冷漠,归结为女人心里一旦结了疙瘩。
就一辈子也解不开的执拗。
他不知道,许姗的沉默。
并非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更不知道,在他沉迷于那段短暂虚幻的激情时。
一场真实的、足以摧毁他健康和名誉的风暴。
正悄然逼近,而又被许姗用难以想象的方式。
独自拦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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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傍晚,唐学军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准备出门。
许姗还在阳台摆弄她的花草,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肖健叫吃饭,我出去了。”他站在门口,习惯性地告知一声。
许姗“嗯”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调整了一下一盆茉莉花的位置。
那盆茉莉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散发着幽香,与她沉静的侧影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唐学军轻轻带上门,走下楼梯,才感觉胸口那团憋闷的气息顺畅了些。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老字号饭庄,包厢里已经坐了好几位老同事、老朋友。
见他进来,大家纷纷起身寒暄,说着“光荣退休”、“享受生活”之类的吉利话。
气氛很快热闹起来,酒杯碰撞声、说笑声不绝于耳。
唐学军被让到主座,几杯酒下肚,脸上也泛起了红光。
暂时从早上的压抑中解脱出来。
“老唐,你看谁来了!”肖健笑着指向门口。
唐学军抬头望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素雅旗袍、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
正是沈清妍。
几十年不见,她早已褪去了当年的明艳张扬。
眉眼间带着岁月的痕迹,但身姿依旧挺拔,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优雅。
“学军,恭喜退休。”沈清妍微笑着走过来,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唐学军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与她轻轻一握。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仿佛碰触到了一段被封存的、不光彩的过去。
“清妍刚从国外回来探亲,正好遇上,我就叫来了,热闹热闹。”肖健在一旁解释道。
唐学军含糊地应着,偷偷观察着沈清妍。
她神态自然,与在座其他人谈笑风生。
似乎那段往事对她而言,早已云淡风轻。
这让他稍稍安心,却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失落。
酒过三巡,话题天南海北。
有人提起过去的趣事,引得满堂大笑。
唐学军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附和几句。
但他注意到,沈清妍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不像旧情难忘,倒像……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产生了错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许姗打来的。
包厢里有些吵,他拿着手机走到走廊安静处接听。
“怎么了?”他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许姗平静无波的声音:“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唐学军一愣,看向窗外,果然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没带,没事,一会儿打车回去。”
“嗯。”许姗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通话时间不到二十秒。
许姗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除非有非说不可的事情。
这通提醒带伞的电话,算是她极少见的、流露出的一丝关切。
虽然这关切,听起来也如同例行公事。
但唐学军心里,还是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回到包厢,发现沈清妍正看着他。
眼神里刚才那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更明显了些。
“嫂子打来的?”沈清妍轻声问。
“嗯,提醒我下雨了。”唐学军坐下,随口答道。
沈清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悠悠地说:“许姗姐……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不容易。”
这话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客套,但唐学军却觉得格外刺耳。
尤其是配上沈清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像她知道些什么,关于许姗,关于他们之间。
关于那件他以为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事。
聚会散场时,雨已经停了。
肖健安排车子送大家回去。
沈清妍和唐学军顺路,坐同一辆车。
车内空间狭小,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两人都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没有说话。
快到唐学军家小区时,沈清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学军,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珍惜眼前人吧。”
唐学军心头一震,转过头看她。
沈清妍却已经推开车门,对他礼貌地点点头。
“代我问许姗姐好。”说完,她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唐学军站在原地,夜风吹在脸上,带着雨后的凉意。
沈清妍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她为什么要特意说“珍惜眼前人”?
她语气里的那丝怜悯,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许姗她知道……知道得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带着满腹疑虑回到家。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许姗的房间门缝下没有光线。
她已经睡了。
餐桌上放着一把收好的雨伞,旁边还有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蜂蜜水。
唐学军看着那杯蜂蜜水,心里五味杂陈。
许姗永远是这样,用最实际的行动,履行着作为妻子的责任。
却也用最彻底的冷漠,封锁着所有情感交流的通道。
他端起那杯微温的蜂蜜水,慢慢喝完。
甜味在口中蔓延,却丝毫化不开积压在心头的苦涩和迷雾。
04
退休后的日子,像被调慢了倍速的电影。
缓慢,重复,带着一种无所适从的空洞感。
唐学军尝试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去公园看别人下棋,去图书馆翻翻报纸。
或者干脆在家打扫卫生。
但无论做什么,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
许姗的生活节奏却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依旧每天早早起床,买菜,做饭,打理花草。
下午要么出去和几个老邻居走走,要么就在家看电视剧。
她看的多是些家长里短的肥皂剧。
偶尔看到动情处,会拿起手绢悄悄擦眼角。
但一旦唐学军出现,她便会立刻恢复那种平静无波的神情。
仿佛刚才那个会被剧情打动的人,只是他的错觉。
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吃饭了”、“我出去了”、“嗯”、“好”这类最简单的词汇。
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同一个空间里。
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
这天下午,许姗照例出门去了老年活动中心。
唐学军一个人在家,想着把书房里一些旧书整理一下。
书房有个很高的书架,顶层堆放的都是些多年不用的杂物。
他搬来椅子,踩上去,想把那些落满灰尘的箱子搬下来。
其中一个旧纸箱特别沉,他小心翼翼往下挪的时候。
手一滑,箱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大多是些旧杂志、废旧文具,还有几本厚厚的相册。
唐学军叹了口气,蹲下身开始收拾。
他捡起一本棕红色封面的相册,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图案。
他随手翻开,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相册里,全是他们年轻时的照片。
黑白照,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质感。
第一页就是他和许姗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两人,穿着那时最时髦的军装样式的衣服。
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容腼腆而幸福。
后面是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在公园的照片。
许姗抱着孩子,他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
眼神里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还有他们带着儿子去海边玩的照片。
儿子在前面跑,他和许姗手拉手跟在后面。
许姗的裙角被海风吹起,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一页页翻下去,像是重温了一遍那段充满烟火气的温暖岁月。
每一张照片里,许姗的眼睛都是亮的,嘴角是上扬的。
看向他和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
唐学军的手指有些颤抖,胸口闷得厉害。
这些被封存的记忆,此刻变得如此鲜活。
刺痛着他那颗被愧疚侵蚀多年的心。
他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张照片,是儿子十岁生日时。
一家三口在照相馆拍的合影。
照片上的许姗,笑容似乎已经淡了些。
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照片下面标注着日期:1985年6月。
唐学军的心猛地一沉。
他清楚地记得,他那次越轨,就发生在1985年的夏天。
就在这张照片拍摄后不久。
他急忙往后翻,但后面已经是空白的相册页了。
这本记录着他们家庭温馨的相册。
戛然而止于1985年的夏天。
仿佛从那以后,所有的快乐和值得纪念的瞬间。
都消失不见了。
他不甘心,又翻看其他几本散落的相册。
有的是儿子从小到大的单人照。
有的是他和单位同事的合影。
唯独再找不到一张1985年夏天之后。
他和许姗的合影。
甚至连许姗的单人照,都几乎没有。
就好像,从那个夏天开始。
许姗主动从他们的家庭影像记录里“消失”了。
唐学军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
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旧相册。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那次越轨。
对许姗的伤害有多么深重。
深重到她不愿意再留下任何。
与他的生活有关的影像记录。
深重到她用后半生的沉默和疏离。
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围墙。
他以为他理解她的痛苦。
直到此刻,看到这本突兀中断的相册。
他才隐约触摸到那痛苦的一角。
是如此决绝,如此彻底。
可是,为什么她选择不离婚?
为什么她还要留在这个家里。
日复一日地照顾他这个。
曾经背叛过她的男人?
仅仅是出于传统观念。
或者是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吗?
唐学军看着散落一地的旧物。
第一次对那个他自以为是的“答案”。
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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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唐学军正在阳台给花草浇水。
这是许姗的“领地”,他平时很少插手。
但今天许姗一早就出门了,说是社区有活动。
他看天气好,便想着帮帮忙。
许姗对这些花草极其上心。
每盆花的习性、浇水频率、喜阴喜阳。
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打理得一丝不苟。
仿佛把这些不会说话的生命。
当成了某种重要的寄托。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给一盆君子兰浇水时。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许姗回来了。
她看到唐学军在阳台,脚步顿了一下。
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紧张的情绪。
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社区通知,过几天有卫生院的医生来。
给咱们这片区的老年人做免费体检。”
许姗一边换鞋,一边语气平常地说。
“哦,好事啊。”唐学军放下水壶,随口应道。
他这几年身体没啥大毛病。
除了有点高血压,常年吃着药。
对体检并不太热衷。
觉得也就是走个过场。
“这次检查项目挺全的。”
许姗走到客厅,拿起桌上的通知单看了看。
“血常规、尿常规、B超、心电图……都有。”
“嗯,到时候去看看。”唐学军不置可否。
许姗放下通知单,看向他。
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坚持的神色。
“这次你得去好好查查,全面一点。”
她顿了顿,补充道:“年纪大了,不能马虎。”
唐学军有些意外。
许姗很少对他的事表现出如此明确的态度。
而且,她似乎格外重视这次体检。
“行,知道了。”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许姗又提了两次体检的事。
甚至提前一天帮他找好了医保卡和以前的病历本。
这种反常的积极,让唐学军心里泛起一丝嘀咕。
许姗向来对他的事情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除非关系到他的健康。
比如提醒他按时吃降压药。
天气变化提醒他加减衣服。
但像这次这样,反复叮嘱他去体检。
还是头一回。
体检那天早上,许姗起得比平时还早。
做好了早饭,甚至给他准备了一件。
方便穿脱的棉质开衫。
“早点去,人少,不用排队。”她说。
唐学军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心里那点疑惑更深了。
难道是她察觉到自己身体有什么不对劲?
可他最近并没感觉有什么特别不适。
顶多就是退休后。
有点失眠,胃口不如从前。
但这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退休综合征”。
社区卫生院里果然人不多。
医生护士们态度都很和蔼。
许姗陪着他,一项一项地检查。
偶尔会提醒医生几句。
“他血压有点高,常年吃药。”
“麻烦您帮他听听心脏,他有时候说有点闷。”
唐学军听着许姗和医生的对话。
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许姗对他身体状况的了解。
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细致。
一些他平时没太在意的小细节。
她都清楚地记得。
抽血的时候,唐学军下意识地扭过头。
他有点晕血。
许姗默默地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另一只手臂上。
虽然很快就移开了。
但那瞬间传来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让唐学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们已经有多少年。
没有过这样细微的肢体接触了?
做完所有项目,医生让他们回去等通知。
说结果出来后会电话告知,如果有问题会建议复查。
走出卫生院,阳光明媚。
唐学军看着走在自己身旁半步远的许姗。
她微微眯着眼,看着前方。
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静。
“谢谢你……陪我过来。”唐学军低声说。
许姗似乎愣了一下。
随即淡淡地回了句:“应该的。”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流涌动。
唐学军隐约觉得,这次普通的社区体检。
或许并不仅仅是一次体检那么简单。
许姗的异常重视。
她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都像无声的预告。
预示着某种他未知的变化。
即将到来。
06
体检过后大约一个星期,唐学军接到了卫生院的电话。
通知他有些指标需要复查,建议他去条件更好的市医院。
或者找相熟的医生详细看看。
电话是许姗接的,她听完后,脸色很平静。
只是对电话那头说了声“谢谢,我们知道了”。
挂掉电话,她对正在看报纸的唐学军说:“卫生院来电话,说有点问题,让去大医院复查。”
唐学军从报纸上抬起头,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问题?”
“没说具体,只让复查。”许姗语气依旧平淡。
“可能是例行程序,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唐学军心里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身体出问题。
他想起好友肖健就在市医院工作。
是经验丰富的内科主任医师。
“我给老肖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去看看。”唐学军放下报纸。
“嗯。”许姗点点头,“找肖医生看看也好,放心。”
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背影看不出丝毫慌乱。
唐学军给肖健打了电话,肖健很爽快。
让他第二天上午直接去他办公室。
第二天,唐学军独自去了市医院。
肖健的办公室在住院部顶楼,宽敞明亮。
“老唐,来来来,坐。”肖健热情地招呼他。
两人寒暄了几句退休生活。
肖健便切入正题。
“卫生院的体检报告我大致看了下。”
肖健拿出几张化验单,戴上老花镜。
“其他都还好,血压控制得也不错。”
“就是有几项指标……有点异常。”
肖健指着化验单上的几个数据。
“特别是这个,前列腺特异性抗原,PSA,数值偏高。”
唐学军心里一紧。
“PSA?这是什么意思?”
“哦,别紧张。”肖健拍拍他的肩膀。
“这个指标升高,原因很多,比如前列腺炎、增生。”
“当然,也需要排除一下……更不好的可能性。”
“所以需要再做几个更详细的检查确认一下。”
唐学军的心沉了下去。
“不好的可能性”这几个字。
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老肖,你直说,是不是……癌?”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现在下结论太早。”肖健表情严肃起来。
“需要做穿刺活检才能确诊。”
“不过,老唐啊,你也别太担心。”
“就算是,现在医疗技术也发达了很多。”
“很多前列腺癌发展缓慢,预后很好。”
肖健安慰着他,但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审慎。
“说起来,你这个情况,我倒想问问你。”
肖健话锋一转,指着报告单上的另一项指标。
“你以前……有没有得过类似的泌尿系统方面的疾病?”
唐学军愣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啊,我身体一向还行,就是血压高点。”
“奇怪……”肖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从你这次的B超影像上看。”
“你的前列腺有些陈旧性的瘢痕组织。”
“看起来……像是很多年前。
接受过某种局部治疗或者炎症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治疗?”唐学军更疑惑了。
“我从来没因为这方面的问题住过院或者做过治疗啊。”
肖健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但很快便掩饰过去。
“哦,那可能是我看错了,或者就是慢性炎症留下的。”
“年纪大了,有点毛病也正常。”
肖健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你先别想太多,放平心态。”
“我马上给你开单子,安排做进一步的检查。”
“有什么结果,我们第一时间沟通。”
从医院出来,唐学军的心情有些沉重。
虽然肖健安慰他别担心。
但“癌”这个字眼,以及需要“穿刺活检”的检查。
都让他感到不安。
同时,肖健提到的那个“陈旧性治疗痕迹”。
也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他心里。
他确信自己从未因前列腺问题接受过任何治疗。
为什么B超会显示出那样的痕迹?
难道是仪器误差?或者肖健看错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许姗正在客厅里,戴着老花镜缝什么东西。
见他回来,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怎么样?肖医生怎么说?”她问,语气听起来很平常。
唐学军不想让她担心,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没啥大事,就是有几个指标有点高。”
“老肖让再做几个检查确认一下。”
许姗低下头,继续手里的针线活。
“哦,没事就好。检查就检查吧,图个安心。”
她的反应平静得近乎淡漠。
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或者说,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唐学军看着许姗花白的头发。
和那双布满细纹却依旧沉静的眼睛。
忽然觉得,这个和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
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他从未真正看透的迷雾。
而肖健那句关于“治疗痕迹”的疑问。
像一道微光,隐约照向了迷雾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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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等待活检结果的日子格外煎熬。
唐学军表面上维持着镇定。
但内心的焦虑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过去的身体状况。
努力搜寻任何可能与“前列腺疾病”相关的记忆。
但除了偶尔因为应酬喝酒多了。
或者久坐开会后有点尿频尿急。
他确实没有经历过需要专门治疗的严重症状。
肖健的话,像鬼魅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陈旧性的瘢痕组织……像是接受过治疗留下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周后,唐学军再次来到肖健的办公室。
这一次,办公室里的气氛明显凝重了许多。
肖健的表情很严肃,办公桌上摊开着几张报告单和影像片子。
“老唐,来了,坐。”肖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唐学军坐下,感觉手心有些冒汗。
“结果……出来了?”他声音干涩地问。
肖健点点头,把一份报告推到他面前。
“活检病理报告确认了,是前列腺癌。”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
但当亲耳听到“癌”这个字时。
唐学军还是觉得眼前黑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肖健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发现得还算比较早,属于局限性癌。”
“Gleason评分不高,恶性程度相对较低。”
“积极治疗的话,预后应该不错。”
唐学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该怎么治?”
“根据你的年龄和身体状况。”
“可以考虑手术根治,或者放射性治疗。”
肖健拿出几种治疗方案。
开始详细地向他解释利弊。
唐学军努力听着,但脑子里乱糟糟的。
对癌症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
让他很难集中精神。
肖健介绍完治疗方案,合上文件夹。
他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到那些影像片子上。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非常认真。
甚至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眼神看着唐学军。
“老唐,在确定最终治疗方案之前。”
“有个情况,我必须再跟你核实一下。”
唐学军抬起头,迎上肖健的目光。
“你问。”
肖健指着影像片上的某一处。
“这里,非常清晰地显示。
有曾经进行过局部介入治疗的痕迹。”
“这种痕迹,通常见于一些。
比较特殊的感染性疾病治疗后。”
“或者……很早以前。
针对某些早期病灶的姑息性治疗。”
肖健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格外郑重。
“这直接关系到对你目前病情的判断。
以及治疗方案的选择。”
“所以,请你务必仔细回忆。”
“您这治疗……到底是哪年做的?”
肖健的目光锐利,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个关键问题。
“您这治疗,是哪年做的?”
唐学军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