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世人拜佛,求的是万事顺遂,驱的是邪魔歪道。
在凡人眼中,佛是光,魔是影。光影不两立。
可世人看不懂的是,为何佛陀讲经,那魔王波旬总能安坐一旁?为何圣人修行,那心魔总是如影随形?
他们以为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较量。
殊不知,这或许本就是一场“一人”的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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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个镇子,叫“忘忧镇”。
可镇上的人,没有一个活得“忘忧”。
近三年来,镇上得了一种怪病。
不是伤寒,也不是瘟疫。
得上这种病的人,不发烧,不咳嗽,就是……懒得活了。
铁匠懒得打铁,任凭炉火熄灭。
农夫懒得耕地,任凭良田荒芜。
女人们懒得织布,抱着孩子,眼神空洞地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
镇上最有钱的米行老板,也懒得开张,宁愿让米烂在仓库里。
他们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他们唯一的“爱好”,就是去镇西头。
镇西头新开了个销金窟,里面什么都有。赌局、美酒、听不完的小曲儿。
那里的老板,姓“波”,一个很怪的姓。
人们都叫他“波先生”。
波先生是个极有魅力的中年男人,他总是穿着一身墨色的丝绸长衫,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铁胆。
他从不劝人向善,也从不劝人作恶。
他只说一句话:“活着没意思?那就来我这里。我这里,有‘意思’。”
于是,镇民们白天死气沉沉,晚上就涌向镇西头,把仅有的一点家当,换成一夜的“有意思”。
然后,第二天,更加空虚,更加绝望。
大夫们束手无策。
镇上的老庙,香火也断了。
直到那天,一个游方的僧人,走进了镇子。
这和尚很怪。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背着一个破竹笠,手里没拿禅杖,也没拿钵盂。
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他走进镇子,看到路边躺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乞丐。
镇民们路过,视而不见。
和尚放下竹笠,没有掏出干粮,也没有念诵“阿弥陀佛”。
他就地坐下,用手里的扫帚,开始扫地。
扫乞丐身边的土,扫路上的灰,扫飘落的叶。
他扫得很慢,很认真。
乞丐被他扫得烦了,骂道:“滚开!吵到我等死了!”
和尚没理他,继续扫。
从中午,扫到黄昏。
乞丐饿得受不了了,他看那和尚,虽然在扫地,但气息沉稳,面色红润,显然不饿。
“和尚!你不饿吗?”
和尚停下扫帚,抬头看他,笑了:“饿。”
“那你怎么不去找吃的?”
“我在等我的饭。”
“谁给你饭?”
“不知道。”和尚答。
乞丐觉得这和尚脑子有病。
可就在这时,一个孩童跑了过来,是米行老板的儿子。
“和尚,我爹看你扫了一天,怕你饿死,让我给你送个馒头。”
和尚接过馒头,掰了一半,递给那个乞丐。
“喏,你的饭。”
乞丐愣住了。
和尚又说:“吃吧。吃完了,镇东头的破庙,还缺个扫地的。你若愿意,就跟我来。”
和尚自顾自吃完半个馒头,拿起扫帚,走向了那座荒废已久的老庙。
乞丐看着手里的半个馒头,又看看和尚的背影,一咬牙,爬起来,跟了过去。
和尚法号,“渡厄”。
02.
渡厄禅师,就在那座破庙里住下了。
那个乞丐,成了他第一个“弟子”,法号“净尘”。
渡厄禅师也不募捐,也不修缮。
他就和净尘一起,每天扫地。
把破庙的里里外外,扫得一尘不染。
镇民们觉得这和尚很可笑。
“这年头,谁还信这个?”
“扫地有什么用?能扫出金子来?”
“那乞丐也是傻,跟着个穷和尚,还不如去波先生那里,好歹有口酒喝。”
渡厄禅师充耳不闻。
庙扫干净了,他就开始在庙门口,摆了个蒲团,讲经。
没人听。
一个人都没有。
镇民们宁愿躺在家里发呆,也不愿听他念叨。
净尘有些急了:“师父,他们不来,我们怎么办?”
“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渡厄禅师闭着眼,“我讲不讲,是我的事。”
于是,空荡荡的庙门口,一个和尚对着空气,讲《地藏经》。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他讲得认真,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
第二天,依旧没人。
第三天,还是没人。
第四天……
庙门口,来了一个人。
不是镇民。
是“波先生”。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色长衫,摇着扇子,一脸玩味地站在庙门外。
他也不进来,也不打扰,就那么笑着听。
净尘如临大大敌,握紧了手里的扫帚。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
渡厄禅师却像没看见他一样,继续讲经。
“……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
波先生忽然“啪”地打开扇子,笑出了声。
他打断了渡厄。
“和尚,你这经,讲得不对。”
净尘大怒:“休得胡言!不许打扰我师父!”
渡厄抬手,制止了净尘。他睁开眼,平静地看着波先生。
“请施主指教。”
波先生摇着扇子,走了过来,施施然坐在了渡厄的对面。
“你说‘孝’?我问你,”他指向镇东头,“张屠户,孝顺吧?三年前把他娘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全镇夸赞。可他娘刚走,他就把他爹赶出了家门。这算‘孝’吗?”
他又指向镇南头:“李寡妇,守节吧?丈夫死了十年,独自拉扯孩子。可她每晚都在咒骂,咒骂她死去的丈夫,为什么不留点钱给她。这算‘节’吗?”
“你讲的这些‘善’,太虚了。”
波先生凑近渡ט厄,声音里带着一股奇特的魔力:
“他们做‘善’事,不过是为了‘善’的名。他们心里,全是‘恶’的欲。”
“你这经,救不了他们。因为你连他们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净尘气得发抖:“你……你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波先生哈哈大笑,“和尚,我比你懂他们。”
“他们要的不是‘来世’的福报,他们要的是‘今生’的快活!”
“他们要的不是‘放下’,他们要的是‘得到’!”
波先生站起身,掸了掸那身墨色长衫。
“你在这里讲地狱。可他们,就活在地狱里。你却想把他们捞出去?”
“不,”波先生摇摇头,“你捞不出去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想出去。”
他看了一眼渡厄。
“你的经,讲完了。现在,该听我的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镇西头的销金窟,办了一场“流水席”。
波先生宣布,全镇的人,都可以去白吃白喝三天。
镇子,瞬间“活”了过来。
那些懒得动弹的镇民,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了一样涌向镇西头。
破庙门口,又只剩下了渡厄和净尘。
净尘看着那狂欢的人群,沮丧地低下了头。
“师父,他……他说的是对的。”
“我们,真的救不了他们。”
渡厄禅师没有说话。
他只是拿起扫帚,继续扫地上的落叶。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03.
“白吃白喝”的狂欢,只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镇民们的热情退却,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绝望。
因为波先生说了,三天之后,一切加倍。
酒钱加倍,赌债加倍。
镇民们,被彻底套牢了。
他们开始变卖家产。
卖地,卖房,卖儿女。
镇子上,开始出现哭喊声,打骂声。
那种死气沉沉的“懒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病”——“狂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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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钱,人们什么都敢做。
张屠户不再打爹了,他开始在肉里注水,用病死的猪肉冒充好肉。
李寡妇也不再咒骂了,她开始在镇上放高利贷,利滚利,逼得几户人家走投无路。
镇子,彻底烂了。
可这一切,都绕着那座破庙。
没人敢去惹渡厄禅师。
不是怕他。
而是觉得他“晦气”。
一个讲“善”的和尚,待在一个“恶”的镇子上,本身就是个笑话。
净尘受不了了。
他每天都能听到庙外的哭嚎。
“师父!我们不能再扫地了!”净尘跪在渡厄面前,“您发发慈悲吧!您若出手,一定能降服那个波先生!”
净尘是见过渡厄的本事的。
刚来那天,他亲眼看到,渡厄只是念了一句佛号,庙里那尊倒塌的佛像,就自己缓缓立了起来。
这不是圣僧,是什么?
“师父,您为何不用雷霆手段?”
渡厄睁开眼,看着他:“净尘,你可知,什么是‘魔’?”
净尘一愣:“魔……魔就是波先生那样的!诱人堕落,不择手段!”
“错了。”
渡厄摇头。
“‘魔’,不是他。”
渡厄站起身,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那个疯狂的镇子。
“‘魔’,是他们自己。”
“波先生没有逼任何一个人去赌,也没有逼任何一个人去放贷。”
“他只是把他们心里藏着的东西,端了出来。”
“波先生,是他们的‘心魔’。是他们自己,把他喂养得这么肥。”
净尘不懂:“那我们更应该点化他们!”
“如何点化?”渡厄反问,“你告诉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色即是空’,他会听吗?”
“你告诉一个赌红了眼的人,‘回头是岸’,他会信吗?”
“他们现在,听不进‘佛法’。”
“那……那怎么办?”净尘绝望了。
渡厄回头,微微一笑。
“那就讲点他们能听懂的。”
04.
第二天。
渡厄禅师出庙了。
他没拿扫帚,也没穿僧袍。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粗布短打,像个下地干活的农夫。
他走到了镇子中央的集市。
那里,张屠户正在卖他的注水病猪肉。
“好肉!好肉!便宜卖了!”
镇民们围着,明知有问题,但因为便宜,还是有人动心。
渡厄走了过去。
他没有斥责张屠户,也没有念佛号。
他只是拿起一块肉,闻了闻。
“老板。”
“干嘛?和尚不吃肉,看什么看?”张屠户一脸不耐烦。
“你这肉,”渡厄平静地说,“火候不对。”
张屠户一愣:“什么火候?”
“你用的是陈年老糠,混了井水,强灌下去的吧?”渡厄说,“这种肉,吃下去,不出三天,人会拉稀脱水。但……”
他话锋一转:“但你若是在井水里,加三钱‘石见穿’(一种草药),那就不一样了。”
“吃下去,人不会拉稀,但会‘上瘾’。他们会天天想吃你的肉,戒都戒不掉。”
张屠户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他惊恐地看着这个和尚。
这是同道中人啊!不!这是“祖师爷”啊!
渡厄笑了笑:“不过,‘石见穿’这东西,你用不好,会死人的。你这手法太糙了。”
他拍了拍张屠户的肩膀:“下回,少放点水。水太多,‘腥’气压不住,坏了口感。”
说完,他走了。
留下张屠户,僵在原地。
渡厄又走到了李寡妇的“钱庄”门口。
李寡妇正叉着腰,骂一个借了钱还不起的穷汉。
“没钱?没钱你当初借什么借!今天还不上,把你女儿卖到镇西头!”
渡厄走了过去。
“老板娘,生意不错。”
李寡妇斜了他一眼:“死和尚,滚远点!别挡我财路!”
渡厄也不生气,他看了一眼账本。
“你这账,算得不对。”
“我怎么不对了?利滚利,九出十三归!镇上都这规矩!”
“规矩是死的。”渡厄指着账本,“你这是‘死账’。”
“什么死账活账?”
“你把他逼死了,他就真没钱还你了。你把他女儿卖了,也就一次性结清。这生意,做不大。”
渡厄蹲下来,对那穷汉说:“你欠她十两,对吧?”
穷汉哭着点头。
渡厄对李寡妇说:“你让他给你打十年长工。他会种地,对吧?你南边不是还有几亩荒地吗?让他去种。”
“十年,他不仅能还你十两,还能给你多赚出三十两。而且,他和你女儿,都得感恩你‘不杀之恩’。”
“这,才叫‘活账’。”
李寡妇愣住了。
她算盘打得精,可她从没想过,钱还能这么“生”!
这个和尚……
简直比波先生还“魔”!
渡厄站起身,掸了掸灰。
“一本万利,才是生意。杀鸡取卵,那是蠢。”
他走了。
李寡妇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本账,陷入了沉思。
渡厄禅师,用了一天,逛遍了全镇。
他没讲一句佛法。
他教屠户如何“更坏”地注水。
他教寡妇如何“更狠”地放贷。
他教赌徒如何“出千”才能不被抓。
他教酒馆老板如何“兑水”才能更香醇。
镇上所有“作恶”的人,都听了他的“指点”。
他们发现,这个和尚,不是来讲“善”的。
他……他简直是“恶”的化身!
他比波先生,懂行太多了!
到了黄昏,渡厄禅师回到了破庙。
净尘已经吓傻了。
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师……师父……你……你今天……”
渡厄脱下短打,换回僧袍,盘腿坐下。
“我怎么了?”
“你……你教他们作恶!你……你不是佛!你是魔!你才是魔!”净尘崩溃大喊。
渡厄禅师,面色平静。
“净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恶’,也是一样。”
05.
事情,起了变化。
张屠户,第二天出摊。
他没敢用“石见穿”,他甚至……连水都没注。
他被渡厄禅师那手“绝活”给吓破胆了。
他怕自己哪天用错了药,被和尚抓到把柄。
他开始老老实实卖鲜肉。
李寡妇,也没再逼那穷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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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把穷汉收了,让他去种地。
她发现,“活账”果然比“死账”赚得多。
镇上的赌徒,也不敢出千了。
因为和尚教的那几手,他们根本学不会,反而怕别人用这几手来对付自己。
镇子,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些“狂病”,渐渐消退了。
人们看渡厄禅师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鄙夷”,而是“敬畏”。
是一种对“恶的祖师爷”的敬畏。
渡厄禅师,依旧每天在庙口讲经。
这一次,有人来听了。
张屠户、李寡妇……都来了。
他们不敢不来。
他们来,不是为了“向善”。
他们是怕自己哪天“作恶”的手艺不精,被这个“懂行”的和尚给盯上。
他们听得比谁都认真,生怕漏了一个字。
渡厄禅师也不管他们心里想什么。
他依旧讲《地藏经》。
“……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若遇窃盗者,说贫穷苦楚报……”
屠户听着“杀生”,手心冒汗。
寡妇听着“窃盗”(高利贷在佛法里也近乎窃盗),心里发毛。
他们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和尚讲的,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镇子,竟然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中,开始恢复生机。
镇西头,波先生的销金窟,生意一落千丈。
波先生,终于坐不住了。
这天,渡厄禅师讲经结束。
庙里坐满了“认真听讲”的镇民。
波先生,穿着他那身墨色长衫,又一次走了进来。
全场,鸦雀无声。
“和尚。”波先生的脸色很难看,“你坏了我的规矩。”
渡厄禅师睁开眼:“施主的规矩,是什么?”
“他们‘懒’,我给他们‘乐’。他们‘空’,我给他们‘欲’。这是天经地义!”
“你,”波先生指着渡厄,“你凭什么管?”
“我没管。”渡厄道,“我只是告诉他们,‘欲望’,也有‘高级’的玩法。”
“你!”波先生语塞。
渡厄禅师,用“更大的恶”,压住了“微小的恶”。
用“更深的欲望”(怕死的欲望,想赚更多的欲望),压住了“眼前的欲望”。
这根本不是佛法!这是魔道!
“你到底是谁?”波先生死死盯着他,“你绝不是普通的僧人!”
净尘也站了出来,他现在对师父,是又敬又怕。
“我师父,是来‘渡厄’的!”
“渡厄?”波先生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好一个‘渡厄’!和尚,你装得真像!”
波先生止住笑,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凑到渡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以为我闻不出来吗?”
“你身上的‘味道’,和我……一模一样!”
渡厄禅师的瞳孔,微微一缩。
波先生直起身,面对着所有镇民,也面对着净尘。
“你们的‘圣僧’,你们的‘渡厄禅师’……”
“他根本不是来‘降魔’的!”
净尘大(声)呵斥:“你住口!你这魔头!休得污蔑我师父!”
“污蔑?”波先生冷笑,“小和尚,你太天真了。”
“你问问你的好师父。”
“他明知我是‘魔’,为何从第一天起,就任凭我在镇上行事?为何在我打断他讲经时,他不驱逐我?”
“为何……他今天,还要用‘魔’的手段,来对付我?”
净尘愣住了。
全镇的人都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
如果渡厄禅师真是高僧,为何一开始不直接降服魔头,反而任其坐大?
“师父……”净尘颤抖地看向渡厄,“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您……您为何明知他是魔,却始终……允许他在这里?”
渡厄禅师沉默了。
庙宇里,死一般寂静。
波先生得意地笑着,等待着“同类”的回答。
渡厄禅师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净尘,扫过所有镇民,最后,落在了波先生的脸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
“你问我,为何明知你是‘魔’,却始终允许你在场?”
“净尘,你可知,佛陀讲法时,为何也允许波旬(魔王)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