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卫国这辈子,就信奉一个“忍”字。
邻居张阿姨家水管漏了,半夜两点给他打电话,他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提着工具箱去了。修好后,张阿姨过意不去,非要塞给他二百块钱。
他把钱硬是推了回去,摆着手说:“张阿姨,街坊邻居的,说钱就见外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张阿姨在楼道里夸了半天,说卫国这人,真是实诚,心善。
可他这份实诚,到了楼下老王那里,就成了好欺负。
老王在楼下公共绿地里圈了块地种月季,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李卫国养的比格犬“豆豆”,天性活泼,有一次没牵住,冲进花圃里刨了个坑。
老王叉着腰,指着李卫国的鼻子骂了足足十分钟,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姓李的!你看看你养的那个畜生干的好事!我这几棵苗可是从外地特意买回来的,一棵三百多!你赔!”
李卫国一个劲儿地道歉:“王师傅,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看好它。您别生气,花了多少钱,我赔,我双倍赔给您。”
他当场就用手机给老王转了一千块钱。
老王收了钱,脸色还是不好看,撂下一句狠话:“再有下次,我可不跟你客气,直接给你药死!”
李卫国听了心里一紧,嘴上还是只能说:“不会了,肯定不会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跟人红脸。他总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妻子前年因病去世,留下他一个人。家里太空了,他才领养了豆豆。
豆豆是比格犬,精力旺盛得像个小马达,每天上蹿下跳,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可李卫国看着它,就觉得这冷冰冰的屋子,又有了点家的味道。
02.
这天下午,李卫国正在用胶带粘被豆豆咬破的沙发垫,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出“刘芳”两个字,他头皮一阵发麻。
刘芳是他去世妻子的妹妹,自从姐姐走后,她就隔三差五地来找他。
电话一接通,刘芳那尖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喂,姐夫,忙什么呢?”
“没……没忙什么,在家里呢。”
“哦,我跟你说个事。我家小杰,最近看上一个无人机培训班,说对将来考大学有帮助。就是学费有点贵,要八千块。”
李卫国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个月退休金也就五千出头,妻子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些外债,他这两年省吃俭用,才刚缓过劲来。
他有些为难地说:“刘芳啊,我这边……手头确实有点紧。”
“紧?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能有多紧?”
刘芳的语气瞬间变了,带着一股子怨气。
“我姐在的时候,可没少帮你吧?当初你做生意赔了钱,是不是我姐把她的嫁妆钱都拿出来给你了?现在我姐走了,你就不认我们这门亲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卫国最怕听她说这些。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刘芳的声音陡然拔高。
“李卫国我告诉你,我儿子也是我姐的外甥!他有出息了,我姐在天之灵才能安息!这八千块钱,你不光是为了小杰,也是为了我姐!你给还是不给,给句痛快话!”
又是这样。
每次都拿他过世的妻子来压他。
李卫国闭上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对妻子有愧,总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才让她跟着自己受了一辈子苦。
这份愧疚,让他无法拒绝刘芳任何无理的要求。
“……好,我想想办法。”他听到自己疲惫的声音。
“这还差不多!我把卡号发给你,你尽快啊!”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李卫國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被豆豆咬得棉絮翻飞的靠垫,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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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为了凑齐那八千块钱,李卫国把自己的老邮票、旧字画都翻了出来,拿去古玩市场卖了。
那都是他年轻时的爱好,攒了好多年,最后只换回来五千多块钱。剩下的,他只能咬牙从定期存单里取。
钱给刘芳转过去后,他感觉心被掏空了一块。
那天他心情不好,下班回家也忘了先带豆豆出去遛。
等他推开家门,彻底傻眼了。
客厅里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新买的垃圾桶被掀翻在地,剩菜果皮弄得到处都是。卫生间的卷纸被扯了出来,从马桶一直拉到客厅,像一条白色的哈达。
最让他心疼的,是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的一盆君子兰,被从花盆里刨了出来,根茎断裂,翠绿的叶子上全是泥和狗牙印。
豆豆正蹲在这一片狼藉中央,嘴里还叼着一片君子兰的叶子,看到他回来,还兴奋地摇着尾巴。
一股怒火“蹭”地一下就蹿上了李卫国的头顶。
“豆豆!”
他大吼一声。
豆豆吓得一哆嗦,嘴里的叶子掉在了地上。它夹起尾巴,呜咽着缩到了墙角。
李卫国看着满屋的烂摊子,再看看墙角那盆被毁掉的君子兰,那是妻子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念想。
他胸口堵得厉害,气得浑身发抖。
他拿起墙角的扫帚,高高举起。
豆豆吓得浑身发抖,把头埋进前爪里,发出一阵阵可怜的哀鸣。
李卫国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着豆豆那惊恐的眼神,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能跟谁发火呢?跟一只狗吗?它又懂什么呢?
“唉……”
李卫国扔掉扫帚,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了脸。
他不是气狗,他是气自己。
气自己没本事,气自己窝囊,气自己连妻子留下的一盆花都护不住。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这么坐在垃圾堆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声地哭了起来。
04.
自从上次君子兰事件后,李卫国对豆豆的管教严厉了很多。
他买了笼子,只要自己出门,就把豆豆关进去。
豆豆不习惯被关,每天都在笼子里发出抗议的嚎叫。
这下,楼下的老王彻底被惹毛了。
这天李卫国刚下楼准备去买菜,就被老王堵在了楼道里。
“姓李的!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家那狗天天跟哭丧一样叫,吵得我脑仁疼!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不管管,我就去物业告你!让物业把你那狗给弄走!”
老王的声音很大,引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李卫国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师傅,对不住,对不住,它就是刚关笼子不习惯,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我一天都等不了!”
老王不依不饶。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明天要是再让我听见狗叫,你看我怎么收拾它!”
说完,他“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这时,住对门的张阿姨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看不过眼了。
“老王,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卫国也不是故意的,有话好好说嘛,干嘛喊打喊杀的。”
老王回头瞪了张阿姨一眼:“你跟他是一伙的?他给你修个水管你就帮他说话?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张阿姨叹了口气,对李卫国说:“卫国啊,你也别往心里去,老王那人就那样,嘴上不饶人。”
李卫国苦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张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他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老王那句“你看我怎么收拾它”,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小区里以前也有条狗,因为总叫,后来不知道被谁投了毒,口吐白沫死在了花坛里。
他不敢想,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豆豆身上……
那可是他现在唯一的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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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连的打击,让李卫国身心俱疲。
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刘芳的电话又来了。
他本能地不想接,但电话铃声执着地响着。
他划开接听,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姐夫,小杰那个培训班,老师说还得买一套配套的设备,要一万二。你看……”
“没有了。”
李卫国打断了她,声音嘶哑。
“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电话那头的刘芳愣了一下,随即爆发了。
“李卫国你什么意思?你打算叫花子呢?上次给八千就扣扣搜搜的,现在一万二你跟我说没有?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儿子好?”
“我说了,我没钱!”
李卫国的情绪也失控了,他对着电话吼道。
“我退休金多少你不知道吗?你姐看病花了多少钱你不知道吗?我的钱都被你拿走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拿走?那是我应得的!我姐跟着你一辈子,就落下个家徒四壁!我拿你点钱怎么了?那是你欠我们家的!”
刘芳的咒骂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扎进李卫国的心里。
“你就是个窝囊废!废物!我姐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连条狗都养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李卫国默默地挂了电话。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就在这时,“咚咚咚”,外面响起了剧烈的砸门声。
是老王的声音,带着狂怒的咆哮。
“开门!姓李的你给我开门!你家狗是不是又在叫了!你信不信我今天就弄死它!”
刘芳的辱骂还在耳边回响,门外是老王疯狂的威胁。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把李卫--国活活勒死。
他看着在笼子里因为外面的砸门声而焦躁不安,不停低吼的豆豆,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在屋里,它会叫,会吵到老王。
老王真的会下毒手。
他不能让豆豆出事。
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站了起来。
他打开笼子,抱起豆豆,又拿上豆豆的软垫和水盆,一言不发地走向阳台。
他家的阳台是全封闭的,隔音效果很好。
他把豆豆和它的窝一起放在阳台上,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
“豆豆,乖,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在外面睡。”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豆豆不明所以,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
李卫国关上阳台的推拉门,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听不见狗叫,也听不见老王的砸门声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瘫倒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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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第二天早上,李卫国是被窗外的鸟叫声惊醒的。
他在沙发上蜷缩了一夜,浑身酸痛。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
屋子里静得可怕。
太安静了。
以往这个时候,豆豆早就该在外面挠门,哼哼唧唧地叫他起床了。
今天,阳台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个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卫国的心脏。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阳台。
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拉开推拉门的插销。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他一把拉开玻璃门,刺眼的晨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急切地朝着角落里狗窝的方向看去。
只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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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连滚带爬地退回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好几次都按错了键。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喂……警察吗?!死人了!快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