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上午十点半，是刘燕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
手机屏幕上，三个外卖APP的图标并排亮着。她那根因为肥胖而显得有些短粗的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滑动、点击。
“滋啦啦”炸鸡店：豪华全家桶一份，双层芝士牛肉堡两个，大杯可乐两杯。下单。
“李记”私房牛肉面：特辣红烧牛肉面，超大份，加双份牛肉，再加一份卤蛋和一份豆干。下单。
“甜蜜蜜”甜品站：熔岩巧克力蛋糕一个，芒果千层盒子一个，全糖珍珠奶茶750毫升一杯。下单。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庞大的身躯陷在客厅那张几乎被她坐变形的单人沙发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张沙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以沙发为中心，方圆一米之内，是她的“舒适圈”。右手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排插线板，手机、平板、充电宝的线缆像藤蔓一样交织在一起。左手边的地板上，堆着小山一样高的零食包装袋和饮料瓶。
十年了。
自从父母因为意外去世，留下这套老房子和一笔赔偿款后，三十五岁的刘燕，就再也没有踏出过这扇门一步。
墙上，还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二十岁出头的她，虽然也有些微胖，但眉眼弯弯，笑得灿烂。可现在，镜子里的人，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外卖小哥熟悉的声音：“外卖到了！放门口了啊！”
刘燕没有应声。她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吃力地、一点点地从沙发上挪动起来。每动一下，她身上的肥肉都会像波浪一样颤抖，陈旧的地板也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她走到门口，没有开门，只是打开了门上那个小小的猫眼。
确认外面没人后，她才将门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一只肥硕的手，迅速地伸出去，将地上的三个外卖袋子捞了进来。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门，“哐”的一声，再次紧紧地关上了。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02.
午饭刚吃到一半，刘燕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上，“姑姑”两个字，让她嘴里香喷喷的炸鸡，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小燕啊！吃饭了没啊？”电话那头，传来姑姑刘凤霞那特有的大嗓门，带着一股虚假的亲热。
“……在吃。”刘燕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哎哟，还在吃呢？你这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十年了，门都不出一步，你这是想在家里坐到死啊？”刘凤霞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心。
刘燕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
刘凤霞听不到回音，话锋一转，终于露出了真实目的。
“小燕啊，你看，你爸妈走得早，这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亲戚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多冷清啊！你表弟马上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市区有套婚房。姑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来跟你张这个嘴……”
“房子，是爸妈留给我的。”刘燕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嘿！你这死丫头！我这是在跟你商量吗？”刘凤霞的语气瞬间就变了，变得尖酸刻薄，“我告诉你，你爸妈那笔赔偿款，你都吃得差不多了吧？你现在没工作，没收入，坐吃山空！这房子你要是不给你表弟，你将来喝西北风去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就是个废物！一个连门都不敢出的肥猪！我告诉你刘燕，这周末我就过去！我得亲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在那个狗窝里烂一辈子！”
“嘟……嘟……嘟……”
刘燕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看着眼前还没吃完的食物，再也没有了一点胃口。
她将剩下的半桶炸鸡，整个蛋糕，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随着食物一起吞下去。
03.
小张是“幸福里”社区新来的网格员。
二十多岁，刚大学毕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浑身充满了干劲。
他上任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对辖区内的住户，进行一次全面的人口普查和信息登记。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走到刘燕家所在的501室门口。
“咚咚咚。”
“您好，社区普查，麻烦开下门。”
屋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出的综艺节目的笑声。
但，就是没人开门。
小张又敲了几次，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屋里有人吗？社区工作人员，登记一下信息就走。”
屋里的电视声，戛然而止。
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小张贴在门上听了听，能听到里面有轻微的、沉重的呼吸声。
“奇怪了。”他挠了挠头，拿出登记表，在501室后面，打上了一个红色的问号。
他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
“阿姨，跟您打听一下，这栋楼501室住的是什么人啊？我敲了半天门，怎么也不开？”
大妈一听是501，立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小伙子，你新来的吧？那家啊，邪门着呢！住了个女的，三十多岁，听说有三百多斤重！十年没下过楼了！她爸妈十年前出车祸死的，从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关在里面，谁也不见！”
另一个路过的邻居也凑了过来。
“可不是嘛！我们这栋楼，谁都没见过它长啥样！就看每天一堆一堆的外卖往她家门口送，那食量，吓死人！我们都说，她那房子，就是个‘猪圈’！”
正在这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从旁边走了过来，正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呢！”
女人一开口，就带着一股火药味。她就是刘凤霞。
“我是她亲姑姑！我侄女那是受了刺激，身体不好，才在家里静养！什么猪圈不猪圈的，说话那么难听！”
她嘴上维护着侄女，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小张身上打转。
“哎，小伙子，你是社区的吧？”
“啊，对，阿姨您好，我叫小张，是这里的网-格员。”
“太好了！”刘凤霞一拍大腿，立马换上了一副愁苦的面容，拉着小张的手就不放了，“小张啊，你可得帮帮我啊！我那个侄女，精神有点不正常！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我们都快急死了！我们想进去看看她，她就把门反锁了！你说这万一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小张是个热心肠，一听这话，立马就信了。
“阿姨您别急，您是她的监护人吗？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联系派出所，寻求帮助。”
“是是是！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刘凤霞连连点头，眼里闪着算计的光，“小张，这事就拜托你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把门打开啊！”
04.
这个周六，刘凤霞果然来了。
她没有自己来，还带了个开锁师傅。
“刘燕！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刘凤霞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喊，“你再不开门，我今天就找人把这锁给撬了！我倒要看看，你这十年，在里面都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屋里的刘燕，听着门外姑姑的叫骂声，和开锁师傅捣鼓锁芯的“咔哒”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这个家，是她最后的庇护所。
这张沙发，是她最后的安全岛。
她不能让任何人闯进来！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从她肥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冲到门口，用她那三百五十斤的体重，死死地抵住了大门！
然后，她又转身，将客厅里那个实木的、沉重无比的电视柜，一点一点地，推到了门后，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她宽大的T恤。
门外的刘凤霞，发现锁开了门却推不动，气得破口大骂。
“好你个死肥猪！还敢拿东西把门堵上！你给我等着！我今天非进来不可！”
这场激烈的冲突，引来了楼道里所有的邻居。
社区网格员小张也闻讯赶了过来。
“阿姨，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小张试图劝解。
“好好说？跟她这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刘凤霞正在气头上，看到小张，像是看到了救星，“小张，你来得正好！你都看到了，不是我不讲道理，是她自己把自己锁在里面寻死！你快点报警！让警察来，把这门给我撞开！”
小张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又听了听门里那沉重的呼吸声，心里也开始犯嘀咕。
难道，这501的住户，真的像她姑姑说的那样，精神有问题？
05.
从那天起，501室，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之前每天雷打不动的外卖，也停了。
起初，邻居们还以为是刘燕跟她姑姑赌气。
可一连过了三天，501的门口，连一个外卖袋子都没有出现过。
第四天，有邻居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有点像食物腐烂的酸臭，又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味道是从501室的门缝里飘出来的。
“坏了，不会是出事了吧？”
“都三天没见外卖了，人不会是饿死在里面了吧？”
“那股味儿也太难闻了，不会是……”
邻居们议论纷纷，越说越害怕，赶紧给社区网格员小张打了电话。
小张接到电话，心里“咯噔”一下，也感觉事情不对劲。
他立刻赶到了现场。
楼道里，那股奇怪的臭味更加浓烈了。
他趴在501的门上，使劲敲了敲。
“刘燕女士！您在家吗？我是社区的小张！您要是听到了，就应一声！”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连之前一直能听到的电视声，都消失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小张当机立断，拨打了110。
06.
警察很快就来了。
同行的，还有被通知赶来的刘凤霞。
刘凤霞一到场，就立刻开始“表演”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开始哭天抢地。
“我的侄女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走了，让我这个当姑姑的可怎么活啊！”
民警老王经验丰富，他看了一眼刘凤霞，没理会她，而是走到门口，皱着眉头闻了闻那股味道，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屋里有人吗？我们是派出所的！再不开门，我们就要强制破门了！”
对着门里喊了几声，依旧是毫无回应。
“准备破门！”老王对身边的年轻警官小李下达了命令。
“哐啷”一声巨响，门锁被彻底破坏，厚重的防盗门，被猛地撞开！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恶臭，瞬间从屋里喷涌而出，让站在门口的人，都忍不住连连后退，捂住了口鼻。
年轻警官小李第一个冲了进去，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不许动！警察！”
然而，他刚冲进客厅，整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脸上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迷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骇然的表情。
“王……王队……”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
“你……你快过来看看……这……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