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的手机“咣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一张蜘蛛网。
但她顾不上了。
她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指尖苍白,死死地指着院子中央那个庞然大物。那东西刚刚被切开一道口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甜腻和铁锈般的气味正弥漫开来。
“爸!”她的声音尖利得划破了整个院子的喧嚣,“你别动!谁也别动那个南瓜!”
丈夫张伟想上前扶她,被她一把甩开。“蕾蕾,你咋了?不就一个南瓜吗,看把你吓得……”
“这不是南瓜!”王蕾的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崩溃,她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切开的口子,仿佛那里藏着世界上最恐怖的魔鬼。
![]()
01.
我叫李建国,一个退休的钳工。
名字很普通,人也普通,这辈子干过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在退休后,没听女儿女婿的话搬去城里,而是守着郊区这套带院子的老房子,拾掇起了我那片菜园子。
女儿王蕾总说:“爸,你放着城里二百平的楼房不住,非守着这破院子干啥?蚊子比苍蝇都大,图啥呀?”
我吧嗒吧嗒抽着烟,指着我那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黄瓜挂着水珠,番茄红得像灯笼。
“图这个。”我说,“这叫生活。”
王蕾不懂。她和她丈夫张伟都是城里写字楼的白领,每天呼吸着汽车尾气,吃着超市里打了蜡的苹果,他们理解不了土里刨食的乐趣。他们觉得我这院子,连同我这个老头子,都土得掉渣。
每次他们周末开车回来,后备箱里塞的都是什么蛋白粉、深海鱼油。王蕾把瓶瓶罐罐往我桌上一放,就开始念叨:“爸,按时吃,对心脑血管好。”
我就把刚从地里摘的黄瓜掰断,递给她一截,“这才是好东西,没农药,你尝尝。”
她接过去,啃一口,眉头就皱起来了,好像吃的不是黄瓜,是药。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河这边是我的菜园子,是泥土和庄稼;河那边是他们的高楼大厦,是玻璃和钢铁。
我和老伴结婚四十年,她走了五年。这五年,就是这片菜园子陪着我。每天天不亮我就起来,浇水、施肥、除草,看着种子发芽,看着秧苗长大,心里就踏实。
这片地,就是我的王国。
今年开春,我从一个老伙计那儿淘换来几粒特殊的南瓜籽。老伙计说,这是他从乡下亲戚那儿弄来的老品种,叫“巨无霸”,伺候好了,能长到你不敢信。
我当时就乐了,吹牛谁不会。
但我还是把那几粒种子当宝贝一样种下了,专门开辟了一块最向阳、土最肥的地。我用发酵好的豆饼、鸡粪当底肥,每天提着水桶,哼着小曲,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
没想到,这玩意儿还真给我长脸。
从发芽开始,它就比别的南瓜长得快。别家的南瓜藤还在地上爬,我的已经搭上了架子,叶子比蒲扇还大。等开了花,结了果,那长势就更吓人了。
一开始像拳头,几天后像皮球,半个月过去,已经长得像个小磨盘了。
女儿女婿回来看见,都惊呆了。
张伟是个文化人,戴着眼镜,说话总喜欢掉书袋。他围着南瓜转了两圈,啧啧称奇:“爸,您这是种的南瓜还是吹的气球啊?这不符合生长规律啊。”
我得意地一叉腰:“什么规律不规律的,我李建国的地,就得听我的规律!”
王蕾却一脸担忧:“爸,这么大个东西,你用的什么肥料啊?不会是激素吧?这吃下去没问题吗?”
这话把我给惹毛了。
“什么激素!我种了一辈子地,不知道啥是好赖?这都是农家肥!你们城里人吃的水果蔬菜,那才叫激素!看着光鲜,吃起来一点味儿没有!”
我一激动,嗓门就大,王蕾被我吼得眼圈一红,不说话了。
张伟赶紧打圆场:“爸,蕾蕾也是关心您。您看这南瓜,确实……有点太大了。”
我懒得跟他们解释。他们不懂。
这南瓜,就是我的新希望,是我的勋章。我要让全小区的人都看看,我李建国虽然老了,但手上的功夫没丢,这地到了我手里,就能创造奇迹。
02.
奇迹,有时候也是麻烦的开始。
南瓜长到脸盆大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我们小区的明星。每天都有邻居扒着我的篱笆墙往里看,嘴里发出各种惊叹。
“老李,你这南瓜是吃了仙丹了吧?”
“老李头,你这地是龙脉吧?怎么就你家能长出这么大的玩意儿?”
我嘴上谦虚着“瞎种的,瞎种的”,心里却乐开了花。我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南瓜王”。
可人多了,事就杂了。
小区里有个二流子,叫“二狗子”,三十多岁的人了,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他也天天来看我的南瓜,但眼神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好奇和羡慕,他的眼神里,是贪婪。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李大爷,你这南瓜卖不?我认识个老板,专门收这种奇珍异果,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我每次都摆摆手:“不卖,自己留着看。”
二狗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别啊,李大爷,这么大的南瓜,您一个人也吃不完啊。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换成钱实在。”
我心里烦他,就不再搭理。
可他就像苍蝇一样,总在附近转悠。有天晚上,我养的大黄狗突然在院子里狂吠不止。我披着衣服出去一看,就见一个黑影从我家乐高墙外一闪而过,看身形,八成就是二狗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到南瓜藤边上。
南瓜还好好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但我发现,旁边的黄瓜藤被踩断了好几根,地上的土也有些凌乱的脚印。
这孙子,是想来偷我的“南瓜王”!
我气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就去买了把大锁,把我的院子门从里面锁上了。白天我在家守着,晚上就让大黄狗睡在南瓜旁边。
女儿王蕾知道这事后,又在电话里跟我吵了一架。
“爸!我就说吧!你非要种那么个惹眼的东西,现在好了,招贼了吧?你一个人在家多危险!万一他半夜翻墙进去,伤到你怎么办?”
“他敢!”我梗着脖子喊,“我当兵的时候练过,他那小身板,不够我一脚踹的!”
“你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现在都快七十了!爸,听我一句劝,把那南瓜处理了,要么卖了,要么送人,别留着当祸害了!”
“不可能!”我吼道,“这是我的心血!谁也别想动它!”
“啪”的一声,电话被我挂了。
我知道女儿是为我好,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南瓜不光是个南瓜了,它成了我的尊严。我李建国,不能让一个二流子给吓住。
那段时间,我不光防着二狗子,连带着对周围的邻居都多了几分警惕。
南瓜还在疯长,已经长到了澡盆大小。它的颜色也变得有些奇怪,不是纯粹的金黄色,而是黄中带着一些暗红色的斑纹,像……像凝固的血迹。
晚上浇水的时候,我偶尔会把耳朵贴在南瓜上,总感觉能听到里面有种奇怪的、极其微弱的“咕噜”声,像是水流,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跟自己说,是我想多了,是水和肥料在里面转化的声音。
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悄悄地蔓延开来。
![]()
03.
转眼到了秋天,南瓜的生长终于慢了下来。
它最终定格的尺寸,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我拿皮尺量了一下,好家伙,从这边到那边,直径足足有三米。它不再像一个南瓜,更像一辆停在院子里的黄色小汽车。
“南瓜王”彻底出名了。不光是小区,连附近几个街道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还有个搞自媒体的小年轻,举着手机对着我的南瓜一顿直播,说是什么“都市奇闻”“农业奇迹”。
我成了名人,李建国这个名字,头一次这么响亮。
我决定在周末,办一个“南瓜宴”,把“南瓜王”切开,请街坊四邻都来尝尝。
女儿女婿知道后,虽然嘴上还说着“别折腾了”,但还是提前一天就回来了。张伟还专门去借了一辆小货车,准备帮我把南瓜运到院子中央。
收获那天,是个大工程。
我叫上了七八个身强力壮的邻居,大家喊着号子,用粗麻绳和木杠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庞然大物从藤上弄下来,挪到了院子当中的空地上。
人群中,我又看到了二狗子。他抱着胳膊,远远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一直死死地盯着南瓜,像一条盯着肉的狼。
我心里冷哼一声,懒得理他。等南瓜切开了,我看你还惦记个啥。
周末那天,我院子里热闹得像过年。
桌子从屋里摆到屋外,邻居们有的带了酒,有的带了凉菜,都等着见证“南瓜王”的真容。
王蕾和张伟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脸上也难得地有了笑容。看着这番景象,我心里那点不安暂时被压了下去。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不就是个大点的南瓜嘛,能有什么事?
吉时已到,我清了清嗓子,站在南瓜旁边,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各位街坊邻居!感谢大家来捧场!我李建国种了一辈子地,今天,就让大家开开眼,尝尝咱们这‘南瓜王’的味道!”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张伟拿着一把新买的、长长的西瓜刀,走上前来。他比划了一下,笑着说:“爸,这活儿还得我来。我劲儿大。”
我点点头,退后一步,把最风光的位置让给了女婿。
张伟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刀,对准南瓜的顶部,猛地扎了下去。
“嘿!”
刀尖刺入南瓜皮,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但只进去了一个刀尖,就再也进不去了。南瓜皮比想象中要坚硬得多。
张伟的脸有点红,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像拉锯一样,艰难地往下划拉。
院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那把刀。
随着刀口被慢慢划开,一股奇怪的味道先钻了出来。那不是南瓜清新的香甜,而是一种……有点像放久了的蜂蜜,混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有人在底下小声议论:“这啥味儿啊?怎么怪怪的。”
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
04.
张伟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喊来邻居家的壮小伙刘三儿,两人一人一边,握着刀柄,一起用力。
“一!二!三!开!”
伴随着一声大喊,长刀终于划开了一道半米长的口子。
两人合力,想把切开的那块南瓜给掰下来。
可就在这时,那股奇怪的甜腥味猛地浓烈起来,熏得人有点想吐。而且,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极其诡异的声响。
“咕嘟。”
那声音,就像是有什么黏稠的液体,在南瓜内部被挤压了一下。
张伟和刘三儿的动作都顿住了,面面相觑。院子里鸦雀无声,连孩子都停止了哭闹,一双双眼睛,全都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切开的口子。
“怎么回事啊?”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啊……这南瓜……不会是坏了吧?”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坏。我每天都检查,它好好的。
“别停啊!打开看看!”人群中有人喊道。
张伟一咬牙,和刘三儿对视一眼,两人猛地一使劲,将那块巨大的南瓜角给拽了出来。
“砰”的一声,那块南瓜被扔在地上。
南瓜的内部,终于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王蕾端着一摞碗从厨房出来,看到院子里诡异的景象,愣了一下。
![]()
“怎么了这是?切开了吗?我看看……”
碗,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爸!”王蕾的声音撕裂了这片死寂,那是一声饱含了极致恐惧和震惊的尖叫,“你……你过来!你快看!”
我还愣在原地,像一尊石雕,动弹不得。
张伟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抱住他几近崩溃的妻子:“蕾蕾,别看……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