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高飞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催着他快点跑。
父母催他跑进重点高中的窄门，老师催他跑在考试排名的前列。只有在这条僻静的后巷里，在那群毛茸茸的小家伙面前，他才能慢下来，喘口气。
“大黄，今天加餐，周末食堂剩的鸡腿。”
高飞蹲下身，将从餐盘里省下的宝藏放在油纸上。为首的那只威风凛凛的中华田园犬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用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腿，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吃，而是扭头“嗷呜”地叫了一声，示意身后那几只小一点的同伴先吃。
这是它们的规矩，也是高飞最喜欢大黄的地方——懂事，有灵性，像个沉默的骑士。
高飞轻轻挠着大黄的下巴，看着它半眯起眼睛享受的样子，一周的疲惫和压抑都仿佛被这温热的触感融化了。
这些被世界遗忘的小生命，是他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光。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束光会熄灭得如此诡异，又如此惨烈。
01.
第一个消失的，是“小黑”。
那是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狗，胆子最小，总是躲在最后面，等大家都吃完了才敢凑上来舔舔油纸。
高飞起初没太在意。流浪狗的生活本就不稳定，可能被好心人收养了，也可能是找到了新的觅食地。他在心里默默为小黑祈祷，希望它去了个好地方。
但一周后，连那只总是跟在大黄屁股后面的瘸腿“三条”也不见了。
高飞的心，第一次沉了下去。
三条的腿有残疾，跑不快，几乎不可能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它和大黄形影不离，是这个临时家庭里最受照顾的成员。
“大黄，你看到三条了吗？”高飞抚摸着大黄的背，大黄只是不安地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用鼻子在空荡荡的后巷里嗅来嗅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高飞的心脏。
他开始在放学后，绕着学校周围所有的街巷寻找。他问遍了附近相熟的店家，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最近是好像没怎么听到狗叫了。”杂货店的老板娘说，“清静了不少，挺好的。”
“谁管那些野狗啊，说不定被城管打走了。”
成人的世界，对这些小生命的消逝，显得如此漫不经心。只有高飞，像是丢了魂一样，每天的寻找都以失望告终。
流浪狗的“家庭”，从最初的七八只，锐减到了只剩下大黄和另外两只。
后巷变得空前死寂，静得让人害怕。
高飞把所有的零花钱都拿了出来，给剩下的三只狗买了最好的火腿肠。看着它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下一个，会轮到谁？
02.
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来自于学校的新保安，老孙。
老孙五十岁出头，总是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保安服，人很沉默，眼神有些浑浊，看人的时候总像隔着一层雾。
高飞注意到他，是因为老孙每次看到自己喂狗，都会远远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让人很不舒服。那不是喜欢，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类似于屠夫打量牲口的、冰冷的审视。
这天，高飞又在后巷喂大黄，老孙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从巷口经过，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飘了过来。
大黄突然冲着老孙的方向，竖起背毛，发出了充满敌意的低吼。
“嘿，叫什么叫，野狗！”老孙被吓了一跳，随即恼怒地瞪着大黄，举起手里的塑料袋作势要砸。
“不许动它！”高飞立刻站起来，张开双臂挡在大黄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老孙浑浊的眼睛在高飞身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怎么，你养的？”
“它们没碍着你！”高飞鼓起勇气说，“我们学校的狗都少了很多，是不是你把它们赶走的？”
这个问题，高飞想问很久了。
老孙的笑容更深了，他慢悠悠地说：“学生就该好好念书，管这些畜生的闲事干嘛？它们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啊，是被人抓去，变成饭桌上的下酒菜了呢！”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高飞的耳朵里。
高飞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老孙看着他憋得通红的脸，似乎很满意，他“哼”了一声，提着那个散发着怪味的黑色袋子，慢悠悠地走远了。
大黄还在低吼，高飞蹲下来抱住它，却感觉到大黄的身体，和他自己一样，都在微微颤抖。
从那天起，高飞有了一个明确的怀疑对象。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老孙。他发现老孙总是在深夜巡逻时，在学校的几个监控死角停留很久。他还发现，老孙住的教职工宿舍，窗帘永远拉得严严实实，哪怕是白天。
而最让高飞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亲眼看到老孙在学校的花坛边，对着一只打盹的流浪猫，露出了那种冰冷又……兴奋的笑容。
03.
压垮高飞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大黄的消失。
那是一个周一的早上，高飞像往常一样，带着早餐去后巷。
可是，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大黄，也没有最后那两只小狗。油纸上昨晚剩下的骨头，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高飞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疯了似地在巷子里呼喊着“大黄”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冰冷的回声。
他冲到学校门口的保安亭，老孙正悠闲地喝着茶看报纸。
“是不是你？！”高飞冲进去，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通红地瞪着他，“你把大黄弄到哪里去了？！”
老孙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什么大黄小黄的，我不知道。赶紧去上课，别在这儿耽误我工作。”
“就是你！我前天晚上看到你在后巷鬼鬼祟祟的！你身上还有消毒水味！”高飞几乎是在咆哮，他所有的理智都被大黄失踪的恐慌吞噬了。
“你有证据吗？”老孙站起身，比高飞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冰冷让高飞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证据就叫血口喷人，我可以让你老师给你记个过。滚！”
高飞被他眼里的凶光震慑住了。
他知道，自己斗不过一个成年人。没有证据，他所有的指控都只是一个“不懂事的中学生”在胡闹。
那天，高飞第一次逃了课。
他像个幽灵一样在学校周围游荡，每一个垃圾桶都翻遍，每一个角落都找遍，直到天黑，直到筋疲力尽。
深夜，他拖着绝望的身体回到后巷，蹲在曾经喂大黄的地方，眼泪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的垃圾桶旁，似乎有个东西在闪光。
他走过去，是一个被丢弃的、屏幕碎裂的旧手机。
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擦了擦屏幕，按下了开机键。
手机竟然还有电。屏幕亮起，没有锁屏密码，相册的图标就显示在主页上。
高飞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个相册。
最新保存的，是一段视频。缩略图是一个昏暗的、看不清场景的画面。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播放键。
视频只有短短十几秒，画面抖动得非常厉害，似乎是偷拍的。
没有声音。
但高飞只看了一眼，瞳孔就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
在那个疑似地下室的昏暗环境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被铁链拴在墙上。
是……大黄。
视频里，另一个人影举起了手中的一样东西，狠狠地……
“呕——！”
高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看不下去，手机“啪”地一声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他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流了满脸。
那不是虐待。
那是地狱。
视频里，一闪而过的角落里，堆着好几个铁笼子。高飞认出来了，其中一个笼子里，蜷缩着的身影，就是最早消失的小黑。
手机的主人，一定是发现了这个秘密，在偷拍时被发现，慌乱中才把手机丢在了这里。
而那个施暴的人影，穿着的，正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保安服。
04.
高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那个夜晚，视频里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播放。他发着高烧，说了一夜的胡话。
父母以为他只是学习压力太大感冒了，给他吃了药，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去上班了。
高飞躺在床上，烧得天旋地转，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他不能报警，他只是个未成年人，捡来的手机也算不上合法证据。他更不敢再去找老孙，那个人就是个魔鬼。
他想到了网络。
他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打开电脑，用一个新注册的匿名账号，将那段视频的截图和文字描述，发到了本市最火的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组织的微博下。
他没有提学校的名字，也没有提保安，只是含糊地写了“疑似在城西老城区，发现大规模虐杀流浪狗的窝点”。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昏倒在了键盘上。
他不知道，这颗他投下的小石子，会掀起怎样一场轩然大波。
帖子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疯狂转发。截图里那惨不忍睹的画面，瞬间点燃了所有爱狗人士的怒火。舆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很快就惊动了媒体和警方。
当天下午，救助组织根据高飞帖子里提到的“城西老城区”和“穿着旧保安服的男人”等模糊线索，经过大量排查，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汉城中学。
当救助组织的志愿者和记者们举着横幅和相机出现在校门口时，整个学校都轰动了。
而那个原本应该在保安亭值班的老孙，却不见了踪影。
有人说，中午看到他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学校，再也没回来。
他失踪了。
05.
接到报警和舆情通报，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李伟，亲自带队赶到了汉城中学。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根据初步统计，近半年来，学校周边有记录的、失踪的流浪狗，多达17只。一个保安，为什么会对流浪狗有如此大的仇恨？他失踪，又是在畏惧什么？
“查他住址！立刻！”李伟下令。
老孙的宿舍，就在学校分配的一栋老旧的教职工楼里。
李伟带着两名警察站在那扇紧闭的、斑驳的木门前。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某种腥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气息。
“敲门！”
“咚咚咚！”
无人应答。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警察，请开门接受调查！”
依旧死寂。
李伟和身边的同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破门！”
随着一声巨响，脆弱的门锁被撞开，木门猛地向内弹开。
门开了。
在看清门内景象的瞬间，李伟这位见惯了各种大案要案的老刑警，也怔愣在了当场。
他瞳孔骤缩，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笔直地，冲上了天灵盖。
屋子里……
李伟咬紧了后槽牙吐露出支离破碎的句子：“……立即……请求支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