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最大的水源地——清河水库,正在进行建成二十年来,首次大规模的清淤和坝体维护工程。
随着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水位,一天比一天低。
那些被淹没在水下十八年的秘密,开始无可阻挡地,暴露在秋日苍白的天空下。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负责清淤工程的挖掘机师傅。
“那……那底下好像有东西!”一个年轻的师傅,指着一片刚刚露出水面的、巨大的黄色淤泥块,声音都在发颤。
那东西太大了,轮廓方方正正,绝不是岩石。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小时内,就传遍了整个工地,并迅速向县城蔓延。
当几台大功率抽水泵将那片区域的积水抽干,当高压水枪冲开厚厚的淤泥,当那几个已经褪色,但依旧能辨认出的大字——“幸福中学”,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
整个工地,瞬间死寂。
在场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工人,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们看着那抹熟悉的黄色,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认得那辆车。
那辆在2007年的一个雨夜,连同四十二个年轻生命,一同消失的,幸福中学的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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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伟是在一场令人窒息的公司例会上,看到那条新闻弹窗的。
“突发!清河水库水位下降,18年前失踪校车惊现湖底!”
“嗡——”
李伟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座位上。
“李伟?李伟!轮到你做报告了!”项目经理不耐烦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动作太大,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巨响。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他却没有看任何人。
他拿起手机,一言不发,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他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双手撑着洗手台,剧烈地喘息着。
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三十出头、写满了疲惫和焦虑的脸。
可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
一张十四岁的、因为愤怒和执拗而涨得通红的脸。
那是2007年的一个周末。
他因为父母没收了他新买的PSP游戏机,而大发雷霆。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去学校,拒绝乘坐那趟每周五送他们这些住校生回家的校车。
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他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
“我恨他们!我真希望,我当时就在那辆车上,跟他们一起,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一语成谶。
那辆车,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一个因为不懂事、因为发脾气,而侥幸活下来的,“逃兵”。
与此同时,在清河县图书馆的角落里。
一个穿着朴素,正在整理旧报纸的女人,也看到了这条推送。
她叫周静,今年三十八岁。
十八年来,她的生活,像一潭死水。
她没有结婚,没有离开这个小县城。
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守着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
她有一个个人博客,上面,只有一篇置顶的文章,标题是:《幸福中学11·23失踪事件寻踪》。
十八年来,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搜集、整理、记录着,关于那辆校车的一切。
从每一篇官方的报道,到每一个民间的传闻。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从高空拍摄的、模糊的黄色车顶照片。
她的手,没有抖。
她的脸上,也没有泪。
只有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平静。
她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关掉手机,脱下工作服,走出了图书馆。
她要去,接她的弟弟,周涛,回家。
02.
让我们把日历,翻回到2007年的那个阴雨天。
那是一个手机还不是很普及,互联网也远没有现在发达的年代。
幸福中学,是一所寄宿制的乡镇中学。
每周五下午,一辆黄色的老式校车,会把家住山里的四十多个孩子,送回各自的村庄。
出事的前一天,学校里,就流传着一些让人不安的消息。
“喂,你们听说了吗?咱们回家要走的那条盘山路,好像有点问题。”
“我爸昨天进城,看到了。说是路边的山崖上,新开了个采石场,天天往下掉石头,路都堵了一半!”
“采石场?那不是刘万金他们家的吗?他家也太霸道了!”
学生们口中的刘万金,就是当时县里最有名的“暴发户”。靠着开采山石,短短几年,就积累了惊人的财富。
而十四岁的周涛,和其他同学的担忧不同,他反而有些兴奋。
他刚从他爸那里,得到了一台崭新的索尼数码相机,像素高达“惊人”的500万。
他举着相机,对着宿舍里的同学,一通乱拍。
“明天,我要去拍那个‘泥石山’!肯定很壮观!”他对来看望他的姐姐周静,炫耀着自己的新玩具。
“你可别乱跑!”周静不放心地叮嘱他,“下雨天,山里危险。”
“知道了姐,你真啰嗦!”
那是姐弟俩,最后一次,斗嘴。
而另一边,在县城的李家。
十四岁的李伟,正因为一台游戏机,和他的父母,进行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在学校的成绩,一塌糊涂!你还有脸玩游戏?!”父亲气得扬起了手。
“没收!这个月生活费也减半!”
“不!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我拿压岁钱买的!”
最终,战争以李伟的惨败告终。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绝食和拒绝返校,做着最后的抵抗。
他怎么也想不到。
这场幼稚的、微不足道的家庭战争,却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03.
校车,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预定的时间,抵达山里的任何一个村庄。
天,越来越黑。
雨,越下越大。
家长们,打着手电,披着雨衣,聚集在各个村口,焦急地,望着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泥泞的山路。
电话,打不通。
信息,传不进来。
恐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片山区。
第二天天亮,官方的搜救队,和县里派来的领导,终于进了山。
他们在盘山公路的半山腰,找到了“答案”。
那段紧邻着清河水库的、最险峻的“U型弯”,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滑坡。
半个山崖,都塌了下来。
数万方的泥土和岩石,将原本就不宽阔的公路,彻底掩埋,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斜坡,一直延伸到路基下,那深不见底的水库里。
路边的护栏,荡然无存。
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幸福中学的校车,在经过此路段时,恰好,遭遇了因暴雨引发的“自然灾害”。
整辆车,被巨大的滑坡体,瞬间带离了公路,坠入了清河水库。
而那个采石场,也因为这起“天灾”,而被县里勒令,暂时停工。
老板刘万金,非常“慷慨”地,拿出了两百万,作为“人道主义”的补偿款,分给了四十多个悲痛欲绝的家庭。
一场牵动了全县人心的、巨大的悲剧,最终,被定性为——天灾,和意外。
打捞工作,在进行了一个月后,也宣告停止。
理由是,滑坡体结构复杂,水下情况不明,打捞难度和风险,都太大。
那辆黄色的校车,和那四十一个孩子,一个司机,就此,长眠于清河水库冰冷的湖底。
成为了清河县,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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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十八年后,清河水库。
巨大的吊车,已经准备就绪。
十八年前的悲剧,在今天,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被重新揭开。
警戒线外,黑压压的,站满了人。
十八年的岁月,把当年那些失踪孩子的父母,从壮年,熬成了老人。
他们拄着拐杖,或者坐在轮椅上,在家人的搀扶下,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不哭,也不闹。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湖底那抹,刺眼的黄色。
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李伟,也站在人群里。
他坐最早的一班高铁,从上海赶了回来。他看着那些苍老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里,五味杂陈。
他看到了周静。
她就站在人群的最前排,手里,捧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她弟弟周涛,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比李伟记忆中,憔悴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
十八年来,他因为愧疚,一直刻意地,回避着所有和那件事有关的人。
现场的总指挥,是一个穿着名牌夹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李伟认得他。
他就是当年的采石场老板,刘万金。如今,他已经是县里最成功的企业家,和最知名的慈善家。
此刻,他正拿着一个大喇叭,满脸沉痛地,指挥着现场的救援工作,并不断地,安抚着家属们的情绪。
市刑警队的队长王锐,带着队员,也赶到了现场。
“王队,”一个年轻的警员,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些家属的情绪,很激动。他们等了十八年,都在等一个真相。”
王锐点了点头,他看着那些沉默的、苍老的脸,心里,也感到一阵沉重。
十八年前,他还只是个刚入警队的新人。
他也参与了当年的那场搜救。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父母,在得知搜救停止时,那绝望的、死寂的眼神。
今天,他要亲手,为这段尘封了十八年的悬案,画上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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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打捞工作,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校车的大半个车身,都陷在了厚厚的淤泥里。
两台大功率的抽水泵,轰鸣着,将车体周围的积水和稀泥,不断地抽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从东边,升到了头顶。
所有人的心,都揪着。
中午十二点。
“可以了!起吊!”
随着刘万金一声令下。
两台巨大吊车的吊臂,缓缓地,开始收紧。
连接着车体的钢缆,一根根地,被绷得笔直。
“起来了!起来了!”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骚动。
只见那辆沉睡了十八年的黄色校车,带着满身的泥浆和水草,一点点地,被拖出了淤泥。
它缓缓地,离开了湖底,悬在了半空中。
当车体,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辆校车,除了颜色因为浸泡而变得有些暗淡外,整个车体,竟然……完好无损!
没有剧烈撞击的痕迹,没有变形,甚至连车窗的玻璃,都大部分还完好地镶嵌在窗框里!
这根本不像是,被数万方的泥石流,从半山腰上,推下水库的样子!
更像是……自己,安安静静地,开进了湖底。
这个诡异的发现,让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巨大的疑云。
王锐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立刻,对身边的法医和技术人员,下达了命令。
“准备!车门一打开,立刻进行勘察!”
巨大的校车,被缓缓地,平放在了岸边的空地上。
它的周围,瞬间,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围了起来。
所有的家属,都被拦在了十米之外。
他们伸长了脖子,攥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
车门,因为水压和淤泥,已经变形,无法从外部打开。
几个经验丰富的消防员,拿着液压钳和切割机,开始对车门,进行破拆。
“滋啦——”
刺耳的金属切割声,像电锯一样,切割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伟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周静,则死死地,盯着那扇正在被一点点切开的车门,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06.
“咔!”
随着一声巨响,变形的车门连接处,被成功切断。
两名消防员,合力,用一根撬棍,插进了车门的缝隙。
“一!二!三!”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
“砰——”
那扇尘封了十八年的,地狱之门,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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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了纷纷干呕了起来。
而他旁边的另一个,负责破拆的消防员,则直挺挺地,站在车门口。
他那被防护面罩遮住的脸上,两行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汹涌而出。
只是,他那因为极度的悲伤和震惊,而剧烈起伏的肩膀,和他喉咙里,那一声声,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呐喊:
“可惜……都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