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是当代华语文学大家,并致力于推广昆曲。今年适逢白先生八十八米寿,本刊特邀导演胡雪桦先生撰文,以寄敬意。
今年8月中旬,我和妹妹雪莲及她儿子民民Lino从夏威夷飞到台北,为了给先勇叔过88岁大寿。一个多月前,我同先勇叔联系,他知道我们要到台北非常高兴,说要请我们吃饭,订好饭店通知我们。我回复他,这次必须是我们请他。
初识玉树风
先勇叔与我们胡家两代人都有“缘”,几十年里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我最早知道白先勇大名是参与我父亲胡伟民拍摄的一部电视剧《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改编自白先勇的一篇同名小说。故事是讲一个老兵18岁那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来到了台湾,退伍后到富人家当帮工。人到中年的老兵思念湖南老家,思念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童养媳。不知不觉间他把这种思念移情到了主人的女儿丽儿身上,觉得她就是自己的童养媳。在经历了一系列幻灭后,老兵终于投海自尽。拍摄地点放在了鼓浪屿。父亲是这部戏的导演,他特别让我担任执行导演,并让我好好了解一下白先勇。那段时间,我几乎读了能找到的所有的白先勇的小说,《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孽子》等,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深深地吸引了年轻的我,从海上百乐门到台北夜巴黎、从现代的纽约到古典的威尼斯,金大班、尹雪艳、朱青、玉卿嫂、李彤、蓝田玉……在白先勇文字的世界里,人物的生存空间和时间的细致入微的描写,让我领略了“时代”“情感”和“思想”冲击和震撼。读他的小说,我竟然有一种遇见张爱玲、重逢曹雪芹的感觉。有一次在拍摄现场,我与父亲聊起了白先勇的小说,他说,白先勇的小说写了大时代的变迁,写了中西文化的心理落差。他的作品有福克纳小说里的那种忧郁创伤,有种时代的苍茫感……还告诉我想把他的《游园惊梦》呈现在舞台上。后来父亲在广州真的把这件事做成了,先勇叔还参与其中,这是后话。
那时,白先勇在我心目中是个神话般的存在。没想到1987年冬天的一天,我从人艺《中国梦》排练场回到家,父亲对我说,今晚上我们到东湖路吃饭,请白先生吃饭。我问,哪个白先生? “白先勇。”
那天在东湖饭店晚宴,我和父亲早早到了,父亲仔细看着菜单,这天应该是父亲做东,菜要点得好,又不能太贵。这家的本帮菜非常出色。父亲说,白先生小时候在上海住过,一定喜欢本帮菜。这次是他三十九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作为访问学者在复旦大学讲课。父亲和白先生此前在兴国宾馆就《游园惊梦》话剧在大陆的演出进行了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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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游园惊梦》,第一排华文漪(左三)胡伟民(左四)俞振飞(右二)白先勇(右一);第二排余秋雨(左二)周本义(左三)
正说着,服务员引来了一位客人,他中等身材,外穿淡灰色的羊绒大衣,围着一条绛红色的围巾,肤色亮泽,白里透红,眉宇和善,我脑子里出现一个词,玉树临风。猜想,他一定就是白先勇。果然,父亲迎了上去,“白先生”“伟民兄”两人握手寒暄。父亲把我介绍给他,当白先生得知我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导演时,有些惊讶地说,这么年轻就当导演了。父亲告诉他,电视剧《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拍摄现场主要就是我负责。“子承父业啊!”白先生脱口而出。父亲说,雪桦刚考完托福,打算到美国读书。白先生对我说,好啊,到美国一定要联系我。
大家坐定不久,谢晋导演和复旦的陆士清教授都陆续到了。谢大导正在准备筹拍白先生的《谪仙记》,就是后来的电影《最后的贵族》。谢晋和父亲是南京国立剧专的同学,谢大导高班,是师哥。他带了绍兴黄酒。记得那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讲了许多往事,以及对未来的期许。席间,白先生讲了一段回沪后的神奇经历。看完上海昆剧院的《长生殿》演出后,他十分兴奋“中华文化的根没有断”,邀请蔡正仁和华文漪等宵夜。他们去了乔家栅,却没有位子。在蔡正仁的建议下,他们就去了“越友餐厅”。这家饭店当时也颇有名气。到了汾阳路150号那幢漂亮的小洋房,白先生却惊呆了。汾阳路以前叫毕勋路,这幢别墅叫“白公馆”,他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上学在不远的南洋模范小学。“越友餐厅”开在他家旧居,他们吃饭的包间,竟然是他小时候的玩具房。“今夕何夕,身在何处?那晚我喝了两瓶绍兴酒……”白先生感慨道,三十九年第一次回家,这顿“宵夜”俨然是家宴了。人生啊,这是什么冥冥中的缘份,写在小说里人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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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白先勇、华文漪、胡伟民
这年,我排完《中国梦》就赴美读书了。申请美国大学的两封推荐信中有一封就是白先生写的,另一封是美国旧金山的艺术家Joy Carlin,她曾给上海青话排一部焦晃主演的喜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我们全家结下深厚友情;同年,父亲和先勇叔策划话剧版《游园惊梦》;次年,三月三十日此剧在广州南方剧场首演后,陆续到上海长江剧场、香港九龙高山剧场等地巡演四十多场,场场火爆,引发了“白先勇的游园惊梦”的热议话题,在海峡两岸及香港戏剧界引起极大的轰动。可惜,我已在美国读书,没有看到演出。
1989年夏天父亲六月二十日突然离世,终年56岁。但这台话剧版《游园惊梦》却在中国戏剧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两人戏剧理想的一次重要实践。在他们通信中,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两位艺术家博大的视野。他俩的信都很长,节选段落于此:
伟民兄:
接到你的来信,知道《游园惊梦》真的有可能在广州、北京演出,非常兴奋。我们在兴国宾馆的构想真的要付诸实施了……我对此剧的演出颇有信心。雪桦与我通过信,他是一个优秀的青年,前途无量。
即祝近好!
先勇 87.12.7
先勇兄:
十二月七日信及贺年卡均收到。所及剧本及资料、节目单亦已收到……为了保证演出在尽可能高的层次上进行,我作了多方面的联络,邀请了国内第一流的艺术家去广州工作。这个阵容可谓相当强大,他们是—昆曲顾问俞振飞,文学顾问余秋雨(上戏教授、著名戏剧理论家、国家级专家),舞台美术设计指导周本义(上戏教授、中国舞美学会副主席),编舞李晓筠(舞蹈家、上海舞剧院院长)作曲金复载(享有盛誉的影视作曲家),灯光设计金长烈(上戏副教授)。最让人高兴的,恐怕是请到了昆曲表演艺术家、上海昆剧团团长华文漪担任此剧的女主人公钱夫人……她的雍容华贵的气质,昆曲表演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造诣,是不容作第二人想的。我想,有了她饰演钱夫人,作品的高贵气质一定能传达出来……言不尽意,衷心祝体笔两健!
弟 伟民 88.1.16 于广州
伟民兄:
接到你十六日来信及剪报,兴奋之情难以形容。我们在兴国宾馆的理想、梦想、构想,果然都一一实现……这次你能把昆曲界的祖师爷俞振飞请出来,阵容上大大增加,尤其你能请到华文漪担任女主角,这个戏成功的机会又大了许多,钱夫人一角真是不作第二人想,以华的昆曲素养,这出舞台剧可以大大利用昆曲的美了。其他艺术家也是一时之选,我相信《游》的演出,很可能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即祝
好!
先勇 2.7
他俩在交流中不断提及以往戏曲和话剧被视为两个种类,互不往来,认为“缺少一个大戏剧的观念——中国戏剧”。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是在中国文学史上最精彩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他创作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儿时读《红楼梦》黛玉听到《牡丹亭》中“游园”的曲词:“原来姹紫嫣红,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从此,白先勇开始听昆曲《游园惊梦》,并深深痴迷上这“最精致最完美的艺术形式”。话剧《游园惊梦》的演出无疑是在探索一个中国戏曲与当代中国话剧的结合点,白先勇提及这是“将京昆、话剧融合的初步尝试”,胡伟民希冀“用宏大的大戏剧观念来制造出一种表面上看起来不伦不类的戏剧,也许是一种新的美学信息……一种新的戏剧品种。”这是一台何等的戏剧,一群大师级的人物一起完成了中国戏剧史上的一次卓越的开拓实践。我回国后,在北京和上海不断有人提及这部戏剧。华文漪谈到那次《游园惊梦》的演出说,“太好了。这是我艺术生涯里最为难忘的一次创作……”她眼里闪着泪光。我小时候曾在徐汇剧场看过她在舞台上的风采,至今记忆犹新,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昆曲的“美”。可以想象钱夫人\蓝田玉在一台充满想象和创意的空间里的自由穿行,在先勇叔的“意识流”的独白里,在父亲过去-现实-想象几维舞台空间的切割中,在传统昆曲和现代戏剧的融合交集种产生的那种销魂摄魄的“意味”。可以想象,先勇叔浪漫的文字,父亲对舞台充满激情和想象的二度艺术创造,加上文漪阿姨昆剧艺术的魅力,让我仿佛看到“只活一次”的生命呼唤在舞台上的鲜活崭现,荡气回肠。
2022年4月12日华文漪在洛杉矶驾鹤西去,我写下挽联“花落曲终留天下,文漪散尽哀华夏”为她送行。与华阿姨的最后一面是在2013年秋日,她回上海教学演出,我请她晚宴。席间告诉她,《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已经完稿,很快就要出版。她十分兴奋,嘱咐我一定要送她一本。我说,那是当然的。后来书出版了,她已在美国,我托人送到了她的手中。
这本书的出版也有一段神奇的经历,从1989年到2014年,整整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从20世纪到21世纪。我在美国时,母亲就一直在唠叨这本书,并知道了编辑“史嘉秀”这个名字。可是,苦于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回国后,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了陆行良老先生写的一篇发表在文汇报(2010.2.3)题为《胡伟民生前的一个心愿》的文章。其中,讲到了这本书的遭遇和他已过世的妻子史嘉秀。我马上打给时任文汇报副总编的汪澜女士,她很快给我发来了陆老先生的家里电话。通话后,我和陆先生约了好几次,那日,我顶着夏日的灼热到了他家。老先生精神爽硕,声音洪亮。我们聊得开心,他取出了一个用手提纸袋包裹着的资料。打开一看,我愣住了,这包被尘封了二十五年的稿件,完全是手稿和复印件。这个未曾谋面的史嘉秀先生,把这些文稿都贴在了印有“故事会合订本1987/1-6”红色字样的大号42开纸的反面,工工整整,所有的改动都标写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当我看到了父亲熟悉的字迹,先勇叔的亲笔文稿,俞振飞先生的墨宝题字,见物如见人,文字犹在,人成空灵……不禁泪涌双眸。史先生在她的纪念文章中提及家父曾对她说:“话剧演出再好,其影响也是短暂的,而书的价值却是永久的”。所以,从1989到2005,她一直没有忘记要出这本书。在她得知自己患病时日不多时,想把书稿送到我们后人手里。她和我父亲一样,也没有看到此书出版的日子。2014年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没想到我在几年后也成为了这所大学的教师。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安排。
父亲去世三十年时,几位好友劝我重排《游园惊梦》,我真动了心,给先勇叔写了一封信,并提出了演员的设想。他很快回复:“雪桦:来信知悉,上次在台北没有跟你见面,很遗憾。你有意重排《游园惊梦》舞台剧,纪念令尊伟民先生逝世三十周年,你的孝思我原则上愿意帮你完成……《游》剧的成败,很重要在女主角蓝田玉钱夫人身上,因此选女主角必须慎重,因为钱夫人的戏份太重,可以说主导全局,演员必须能挑起这个重担……”
的确,要找到像华文漪这样的大演员,真是可遇不可求。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还是放弃了重排《游园惊梦》。
再叙台北情
循着先勇叔给的地址,我们终于找到光复南路一个小高层楼房。这是城中较为安静的一个街区,他家在三楼。开门的是一个讲英语的菲律宾中年女佣,她热情地把我们引进了门。客厅里的陈设与他美国的家很像,墙上都是名人字画。客厅左侧墙上有一幅观音白描画像,两侧的对联是“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梦人生几度续黄粱”;旁边是一张昆曲青春版《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背影剧照;客厅正中沙发上挂着一般大小的三联竖立油画,第一幅从上至下灰白底色,画面底部桌面上陶制小盅中插着一株发芽的绿色植物;第二幅也是从上至下灰白底色,画面的底部桌面上一只白色的玻璃杯中盛着三分之二的水;第三幅还是从上至下灰白底色,画面底部桌面上一只绿釉碗的水中是一朵衬着绿叶盛开的粉色牡丹。一侧书房里是于右任的墨宝“气同万里合 功立百行成”十分醒目,还有徐悲鸿的书法“雷霆走精锐 行止关与衰”等,令我眼前一亮。这时,菲佣请出了先勇叔,他满脸笑容,穿一件淡蓝底细长彩虹条短袖衬衣,淡灰色长裤,分别与我们一一拥抱。“能在台北见到你们兄妹俩和Lino,我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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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岁生日宴上,前排白先勇,后排左起胡雪莲、焦雄屏、胡雪桦、民民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前,品着香郁的高山茶,聊起了种种往事。他告诉我们,他现在长住台北,但今天底要回一次Santa Barbara。他的别墅一直托给别人在管,他要回去看一看。
记得,我刚从夏威夷搬到加州时,第一次去探访先勇叔,是独自开车去那里。那时,加州的高速公路真是好,单向八车道,宽阔平整,沿海岸线去Santa Barbara,一路风景优美。先勇叔在加州大学Santa Barbara分校教书已经几十年了,他先约我在城中一家靠海的酒店喝下午茶。正是春天,我们坐在错落有致的台阶花园里,俯瞰着金色的海滩,蔚蓝的大海,白色海鸥在不远处飞翔。我们聊到了我在纽约排我父亲的遗作《傅雷与傅聪》,他同我讲他们在广州和香港演出《游园惊梦》的情景。特别提到一件事,他觉得华文漪的旗袍不够好,请香港的师傅做了两件新的旗袍,赶上了首演。他说,“伟民导演功劳至巨……我除了痛惜一位优秀的导演的逝去外,更怀念他对《游》剧的种种贡献。”
他家的院子里有很多花草,色彩斑斓。客厅也相当宽敞,正面墙上挂着三幅镶嵌在三个镜框里的全景竖立黑白山水画,荆浩的风格,好像是王希孟画作,简洁苍劲。下面的檀香木的案台上左面是一座汉白玉的坐卧观音,一旁是白色君子兰;右边是汝窑的香炉,伴着一只高高的玉琮。客厅里充满了东方艺术的气息。晚饭后,我们坐在沙发前,我说起《永远的尹雪艳》可以改编成音乐剧,先勇叔一听,站了起来,兴奋地说,那太好了!这篇小说是最合适改编成音乐剧的。后来,沪剧演员茅善玉同我讲起与我父亲没有合作成,想同我一起做部戏,我问她有什么想法?我立刻推荐了《永远的尹雪艳》和《玉卿嫂》,做沪语版音乐剧,她也觉得好。我为他们牵上了线,先勇叔很支持,把小说的改编权给了茅善玉。之后,我去拍电影,她看我没时间导演,也没了兴趣,就把版权给了另一个导演。后来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在上海大剧院首演,我在剧场里见到先勇叔和曹可凡,他参与策划了此事。先勇叔小声对我说:我“一直觉得你会导演这出戏……”语气里带着一点遗憾,我连忙解释,自己在拍电影没能做成这件事。那次,他还邀请我去参加过一次活动。陈钢老师弹了一曲“梦中的人”,百乐门曾经的最后一位钢琴手也弹了一首舞曲。琴声把先勇叔带回到儿时在上海的日子。他笔下栩栩如生的舞女尹雪艳、金大班,让不少人以为他是一个常去舞厅夜场的人。他从没进过百乐门、仙乐斯,小时候,他只是在南京路百乐门口过,看到小姐们摇曳的身姿进进出出,给了他无限的想象……
第二次去Santa Barbara探访他,是我们全家一起去的,正好我的电影《兰陵王》在Santa Barbara国际电影节放映。先勇叔请我们吃了午饭,我们沿着海边的街道走到了剧院,我和先勇叔走在前面,我妈雪莲和我女友走在后面。先勇叔问我,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我说,是个编剧。他回头看了一眼,美国女孩比较单纯。你是导演,她是编剧。这个女孩不错!看缘份吧!我不由得笑了,先勇叔关心起我的人生大事了。那天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先勇叔很兴奋,对我说,“你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把‘兰陵王’重新发掘了出来。这部电影与以往的中国电影都不一样,是可以留住的电影!”先勇叔的评价,令我受宠若惊。
不久,他到洛杉矶来,他约我们到一家叫“梅陇镇”的中国饭店吃饭,介绍老板娘姓董的女士给我们认识。这位女士有点像是从白先勇小说中走出来的人,衣着打扮十分讲究,头发一丝不乱,长长的耳坠闪着银光,带着老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气质,不像是一家饭店的老板,却像是一家画廊的馆长。他们是老朋友,先勇叔请她为我们点菜。她家的小笼馒头、翡翠水晶虾,堪称一绝。在美国能吃到这样地道的“本帮菜”实在难得。记得在饭桌上,我妈提到她打算写一本她与我爸的书,先勇叔鼓励说,太好了!你要好好写写胡伟民。后来,我妈写完后这本《我与伟民及孩子们》回忆录第一时间寄给了先勇叔,他慨然允诺为这本书写“序”。文中写道:“……孟华到洛杉矶定居,离我居住的城市不算太远,数年来一直有往来。从孟华的口中,我渐渐了解到孟华本人、她与伟民以及他们全家在20世纪六十年代度过的那些艰辛的日子,尤其是她与伟民两人患难与共、荣辱同当,一份忠贞不移的情感经历更是令人动容……胡伟民和顾孟华的故事的现实意义在于:爱情终究得到最后的胜利,这是人性的胜利……这本书是顾孟华的个人回忆,也是中国那段令人敬畏的历史的一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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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白先勇和顾孟华在白家花园
2005年夏日的一天,我做完中央台45集电视剧《紫玉金砂》后期,回到上海筹备电影《喜马拉雅王子》,接到了先勇叔的电话,问我是否在上海?他要请我去看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我早听闻这个戏,当然一口答应要去看。先勇叔又说了一句“就是有点远,在同济大学。”
演出在同济大学四平路校区大礼堂举行,6月3日、4日、5日每晚7点要连演三天,上、中、下三本。那年夏天热得有与今年的上海有一拼,我自己开车前去同济,一路拥堵,心中嘀咕,不知这戏如何?幸好我还是提前到了,找到了在大礼堂里忙得满脸是汗的先勇叔。他看到我来了,双手一拍,说“雪桦,你能来太好了!”接着,同我说这里的演出条件比较差,很多灯光效果都用不了,就看个大概吧。我看了一眼这个礼堂,像个大餐厅,一排排木椅,两面都是老式玻璃窗,四面通风,顶上吊着许多“翼子板”电扇。再看一眼舞台,上面有简单的布景和悬挂的色彩鲜艳的布帘,心中嘀咕,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可是那天晚上的演出,把我“惊呆”了,真是“青春版”啊,一股挡不住青春的热浪扑面而来,两位“年轻素人”饰演的杜丽娘、柳梦梅似乎从四百年前走到了现代,让观众有了一种切肤的“亲近”,美轮美奂的舞台似梦非梦,一色白衣的仙女扶彩带穿行而过,昆曲的笛声合着柔美的人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杜丽娘与柳梦梅亦真亦幻的爱情故事引爆了同济大学的学子。大幕关闭的那一刻,像决堤的海水,观众刹那间涌向了舞台,这个可容纳近三千人的大礼堂,似乎变成了摇滚乐的现场,这是我在国内从没有看到过的情景。汤显祖的《牡丹亭》终于在先勇叔青春版的演出中得到了与莎士比亚作品一样的现代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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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荔枝大剧院2024年12月青春版《牡丹亭》540场
那天,演出结束后,我紧紧拥抱了先勇叔,告诉他这是一台出乎我意料的演出!令人震撼的演出!昆曲的美深深地沁入了心底,这一定是一台写入戏剧史的演出!先勇叔拉着我的手说,你真的喜欢?我说,太美了!大学生们都疯了!他们太需要美的东西!您让汤显祖焕发了青春。先勇叔笑了,“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
当天,开车回去的路上,我给何赛飞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刚看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感受,是一台不能错过的演出,邀请她第二天一起去看,她一口答应。她参加了电视剧《紫玉金砂》的拍摄饰演的女主角第一个出场就是唱的昆曲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我当时要求现场唱,不许用录音。赛飞还认真学了一段时间昆曲。第二天,我接了她一同驱车去同济大学,告诉她这个青春版非同一般,演出保留了原来27折精华片段,演员平均年龄25岁。可惜,她错过了昨晚的第一本。果然,当晚的第二本我俩也是看得心潮澎湃。演出结束后,同先勇叔一起到附近一家酒吧。我们三人坐在了一起,剧组的其他人员齐坐长桌两旁,看得出他仍然在刚才演出成功的兴奋中。我把赛飞介绍了先勇叔。赛飞告诉他,演出中让她几度落泪,这是她看到的最好的《牡丹亭》。先勇叔说,大学生这么喜欢这台演出也是出乎他的意料,同济师生对高雅艺术的鉴赏能力也令他感动。我说,这台演出有两个最为重要的成功因素,一个就是“青春”,美丽的青春拉近了经典与年轻观众的距离;另外,就是白先勇的“美学”定位,让传统与现代出现了在新的维度上的融合。演出的整体的纯净的美感征服了观众,让《牡丹亭》焕发了新的生命力。
先勇叔说, 1947那年他十岁,在上海美琪大剧院观赏了由梅兰芳、俞振飞两位大师联袂上演的《游园惊梦》昆曲语言的典雅、演员表演的优美、笙竹音乐的细腻,让他倾心,也注定了他一生与昆曲难解难分的情结。终于,这次与苏州昆曲团合作了这台演出《牡丹亭》也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夙愿。后来,青春版《牡丹亭》研讨会在苏州召开,先勇叔请我参加,但我在西藏筹备电影《喜马拉雅王子》无法成行,就推荐了何赛飞。她欣然答应,参加了那次历时两天的研讨会。想必是真的被演出打动了。
手机响了,先勇叔从沙发上站起,他走到了客厅旁边的过道通话,背后墙上不知是哪位书法家的三个大字“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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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勇叔在他台北卧室门口的背影
暮色降临前,我们乘车去饭店。先勇叔说他也订了一家饭店,还拿出了一张菜单。我说,今天我们是要给他过生日,早就选定了第一大饭店的叙香园。“好吧,那我们就去叙香园。这家是很出名的饭店,”先勇叔说。
我们到饭店时,台湾知名电影人焦雄屏和陈先生都已经在二楼的包房里等候。先勇叔和焦老师是老朋友了,不用介绍。陈先生是我在洛杉矶时就认识的老朋友,十年前回台北定居,他是宋美龄的学生。这顿饭吃得非常开心,除了菜肴不错外,关键是聊得尽兴。先是我鼓动雪莲的儿子Lino民民来了一段表演,孩子有些犹豫,在二十美元的诱惑下,他兴奋起来,双手叉腰,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来了一段。大家完全没有想到模仿的这么惟妙惟肖,焦老师大笑着说,“啊呀,没想到Lino还有表演才能!”先勇叔拉着Lino:“不得了!”他是看着Lino长大的,雪莲婚礼,他精心挑选了送给一只水晶莲花烛台作为礼物。“一眨眼,Lino都这么大了,”他不由回忆起自己1947年的圣诞节在宋家大花园里,圣诞树的装饰金银灿烂,难得宋氏三姐妹都在,与一些孩子一起过节。宋美龄穿着一身深蓝色海芙绒旗袍,裁剪得特别合体;宋庆龄穿一件旗袍外套一件小袄。大家前后拉着排成一行,最前面的宋氏三姐妹蒙着眼睛要带队找到对方。先勇叔那年十岁排在队伍中,他笑着说,佣人们不断偷偷地给自己的主人送信号暗示。那年的圣诞节令他至今难忘。
陈先生问起,在他这么多的电影作品中,他最喜欢哪一部?先勇叔想了一下回答:“应该是《玉卿嫂》。”我说:“我也喜欢《玉卿嫂》。”焦老师在一旁补充,“杨惠姗演得太好了。”先勇叔笑道:“她是我推荐的。当时,李行也在场。他对张毅说,用杨惠姗演这个角色,你会感觉到爱情。”当时,杨惠姗还不出名,演一些情爱片。我问先勇叔,为什么觉得杨惠姗能演玉卿嫂这个角色?先勇叔说,杨惠姗是湖南人,湘女多情啊!果然,杨惠姗和张毅拍完《玉卿嫂》双双坠入海河,电影很成功,两人却不得不离开电影行业,历经艰难,开创了琉璃的事业。我突然脑子里出现了杨惠姗和张毅夫妇在新天地他们的琉璃工坊里的情景……那日,风和日丽,我们坐在二楼的房间里喝咖啡,阳光明媚,反射在装置得十分艺术的玻璃墙面和他们制作的玻璃艺术品上,映衬这对温文尔雅的夫妇,那天说了什么,我基本记不住了,但这个画面一直停格在我的记忆里。后来,他们又请我到马当路上的“琉璃工房博物馆”参观。从进门开始,空间里的一切,包括过道楼梯,就是一个多彩的琉璃艺术世界。三楼的一尊白色观音坐卧佛像,在灯光的衬托下,美得让人瞠目结舌。记得上海世博会期间他们在田子坊的“琉璃博物馆”揭幕,我被邀请去剪彩。那天声势浩大,热闹非凡,可谓海上盛事。夫妇俩人意气风发,左右照应,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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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生日宴
宴席间,先勇叔的话题从上海谈到纽约,从北京谈到台北,从昆曲谈到电影,从谢晋谈到胡伟民,真的是纵横天下,丰富多彩。裹着热气“寿桃”端上了桌,先勇叔拍着手说,“寿桃,我喜欢!” 八十八岁的他充满了童真。我拿出一块雪白观音菩萨和田玉,“先勇叔,这是给您请的。”我把玉观音端呈给他。先勇叔接过,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谢谢!我收下了。”我们一起合影,“停格”这珍贵的时刻。生日蛋糕也来了,上面插了八根蜡烛,在我们“Happy Birthday”的歌声中,先勇叔许了愿,吹灭了蜡烛。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惊春谁似我” 这句汤显祖写给《牡丹亭》男主角柳梦梅的词。
惊春谁似我
2017年,也是先勇叔八十岁那年,程乙本《红楼梦》出版,他到上海参加活动,我请他到上海戏剧学院开“大师讲座”。
那时,我在上海戏剧学院电影电视学院担任院长。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是“上海戏剧专科学校”,1945建校,今年是80周年校庆。当年建校有两个专业:“话剧科”和“电影科”,分别由黄佐临任先生和张俊祥先生任主任。所以,上戏的DNA里有“电影基因”。1952 年更名为“上海戏剧学院”时,电影专业被停办。吴仞之副院长提出要继续办电影专业,终于在 1959 年办了一个电影班。20世纪80 年代,陈恭敏院长大声疾呼,上戏一定要办电影专业。1989 年,上海戏剧学院和上海电影制片厂合办了一个电影班。到 1999 年,张仲年副院长建立电视系,2005 年改为“电视艺术学院”。那年,我正式被聘任为“特聘教授”,荣广任院长和贺寿昌书记亲自为我颁发聘书,我带了在上戏的第一个研究生。2012年,在各方支持下,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终于创立了“上海戏剧学院电影电视学院”,我是首任院长,学院的办学方针为“创作实践、综合专业、精耕细作、育人成材” 将两年的通识教育和两年的专业训练有机结合,要求学生专业基础理论和实际操作能力并重兼容,成为兼具理论素养和实践能力的全面型人才,在源头上为上海电影的复兴提供优秀的人才资源和制作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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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海报
白先勇要到上戏开讲座的事在学校传开,学校的宣传栏上也早早贴出了讲座的海报信息。师生们都想十分期待这个讲座,包括外校的人也积极踊跃要求参加。讲座是在“上戏实验剧场”,剧场的门口拉起了大横幅“热烈欢迎白先勇先生”。那天,我在“米亚艺术中心”接待了先勇叔,向他展示了中心对数字影像智能技术艺术的研究成果。我向他介绍,米亚中心(Media Image Art Center 直译为“数字媒体形象艺术”)是一个汇集媒体、电影、数字技术、舞台艺术、感官艺术于一体的综合艺术中心,是上海建立的第一个综合高科技和新型媒体影像艺术研究中心,致力于研究数字影像技术在球幕空间里的戏剧、电影和高科技的融合艺术,它也是全院唯一一个跨学科平台,文化部在上海的唯一的一个“数字媒体艺术集成平台”。先勇叔参观后,感慨道:这是高科技,是对未来的艺术研究啊!在米亚中心,先勇叔送了我一套程乙本《红楼梦》和《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上下卷,并在书页上留下了签名。我也送他两本书《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及《胡说——导演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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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书
先勇叔讲座的题目是《白先勇:姹紫嫣红开遍-记录·话语》,分两个部分。前面放映讲述白先勇的纪录片,影片展示了白先勇的个人生活与文学创作,刻画了他跨越时代的创作视野和勇气,融合中西文化的深厚艺术功力和细腻内在情感,有记录他的生死之交王国祥的段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交响诗般的激情贯穿在影片里;后面是我与先勇叔的访谈。剧场里坐满观众,先勇叔一出现在舞台上,立刻响起了雷鸣般掌声。想必他们是被刚看完的纪录片深深打动,也是向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家致敬。
先勇叔首先讲到了他在上海童年的岁月对人的一生影响,他不仅懂上海话,还能讲上海话。谈到他写小说《游园惊梦》,十岁那年,他在上海美琪大剧院观赏了由梅兰芳、俞振飞两位大师联袂上演的昆曲《游园惊梦》,出自《牡丹亭》第十折“惊梦”。“爱情征服死亡、超越时空”的浪漫故事深深印在了童年的他的心里。从事文学创作后,萌发了要写一个“爱情可以征服一切”的浪漫故事,他还要把“昆曲表演艺术的高贵和精致”融入到他的故事中。终于,他把童年时代一位唱昆曲的女士写进他的《游园惊梦》。“她”就是“钱夫人”的原型。他的故事很简单,钱夫人这个曾经秦淮河上“天字第一号”的昆曲名角,以唱《游园惊梦》闻名遐迩,从台南到台北参加昔日的秦淮卖唱姐妹的达官贵妇举行的家宴。丰盛的酒宴、悠扬的笛声、昔日的友情、现场的感怀,勾起了主客的重重记忆,传达出“人生如梦”最终主题。话剧《游园惊梦》以“梦中梦、戏中戏”的叙述方式讲述了昆曲名角蓝田玉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将传统艺术昆曲的节奏与诗意融于现代戏剧的语境和韵律之中。
他特别谈到了1988年与我父亲胡伟民及上戏的教授周本义、金长烈、余秋雨一起参与的那次大陆版《游园惊梦》的合作,称为“令人难忘的成功演出!”他提到《牡丹亭》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临川四梦”中最重要的一部戏剧,汤显祖是与莎士比亚一样伟大的戏剧家,他们出生在同时代,而且都是1616年去世。“昆曲无他,得一‘美’字,词藻美、舞蹈美、音乐美、人情美,是中国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是中国古典文化高度发达的产物,是世界级的艺术。”话音未落,观众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们聊了许多话题,当我讲到“白先勇对女性的刻画,可能是‘五四’之后,当代中华第一人”时,剧场里又响起了掌声。我提到了看他的散文《树犹如此》这篇“以血泪、以人间最纯真的感情去完成的生命之歌”感动千万人,也深深地感动了我。先勇叔说,他写这篇散文时,自己也一直沉浸在情感里,这是“包括朋友、爱人、儿时默契的伙伴等多重含义和情感”。最后,学校为先勇叔颁发了“教授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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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在上海戏剧学院实验剧场
两个月后,我在加州又与先勇叔见面,是在南加州一个华人社团举办的“白先勇80岁生日庆典”,数百人参加了活动,他们还演出了话剧《游园惊梦》的片段。先勇叔上台感谢了大家,场面热烈。又过了几年,南京大学举办了白先勇文学影视作品研讨会,我应邀参加了这个论坛作了题为《白先勇<游园惊梦>舞台演出1988》的演讲,第一部分讲述了演出的“缘起”,第二部分分析了演出的“主题和构思”,结语:广州版《游园惊梦》演出以一流的制作和出色的表演最终实现了在高层次文化上与白先勇先生的一次大师级的艺术对话。《游园惊梦》的成功演出,也让导演胡伟民再次提出大戏剧的概念:中国戏剧。最后,我放映了一段俞振飞、胡伟民和白先勇三人在《游园惊梦》演出结束后接受记者采访的珍贵镜头——
俞振飞:这台演出非常成功!听说台湾方面也演出过这个戏,主演是卢燕,她是梅兰芳先生的干女儿,能唱昆曲京戏,一定也是很不错……
白先勇:昆曲泰斗大师俞振飞先生能参加我们剧组,是对演出团队很大的鼓励!
胡伟民:现代艺术之间的借鉴越来越多,话剧一定要对中国传统的戏曲多多借鉴,中国有这么多优秀文化遗产,我们的艺术创作不去学习运用实在是很笨的。所以,我这次借白先生的这个戏在这方面做些努力。我特别要说的是,白先生本人就是这方面一个努力的追求者,而且做得那么好……
看着影像中三位大师生动的样子,其中两人早已作古,参会者无不动容。这也是我所看到的父亲仅有的两条影像之一。同时,也深深地庆幸,另一位大师白先勇的健在,他是中国文化界无与伦比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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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南加州白先勇80岁生日留影
2024年的12月1日,我专程去南京探望先勇叔,也是参加青春版《牡丹亭》540场庆演。那天下午先勇叔在东南大学有活动,晚上我在剧场见到了他,依然红光满面,让我想起了十九年前在同济大学大礼堂的情景。先勇叔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看他旁边围了很多人,我就告诉他,自己的座位很好,就没过去。灯光渐暗,熟悉的音乐响起,演出开始。这是一台原班人马的演出,仍然是沈丰英的杜丽娘,俞玖林的柳梦梅,仍然美丽,仍然动人,只是当年二十出头的青春少年,已然步入成熟中年。在热烈的掌声中,八十七岁的白先勇大师登场谢幕、致辞,他为演出对昆曲的振兴作出的贡献而骄傲。他说,一出戏启动了昆曲复兴,是演员们二十年的努力让这出戏有了生命!昆曲与商朝的青铜器、宋朝的瓷器、华夏的山水画一样伟大! 看着台上精神抖擞,荡气回肠的先勇叔,这第540场青春版《丹牡亭》演出,令人心潮澎湃,感触良多……
演出结束后,我在台上向俞玖林、沈丰英两位主演祝贺,并与先勇叔合影留念。他告诉我还要去前台与观众见面签字。宵夜是在紫峰洲际酒店顶楼,我们都住在这家酒店。大约一小时后,先勇叔的助理郑女士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过去。宵夜非常丰富,淮扬菜风格。先勇叔感谢了南京大学对他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支持。他与南大结缘甚早,1987年在南大演讲,介绍台湾现代诗与现代小说,讲堂曾经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何应钦的公馆。宴席上在座的刘俊教授,也是《白先勇戏剧影视作品研讨会》的组织者,是那次讲座的记录员,还在攻读硕士。先勇叔还感恩南大戏剧家陈白尘、吴白匋带他到江苏省昆剧院朝天宫去观赏昆剧“旦角祭酒”——张继青的绝活表演《惊梦》《寻梦》《痴梦》。他说,后来张继青担任青春版《牡丹亭》的艺术指导,对戏的成功起了关键作用,她专门传授了沈丰英杜丽娘一角。他还回忆起2004青春版《牡丹亭》首演是在苏州大学存菊堂,也是校园巡演的第一站。三天大戏,六千多张票一扫而光。第二年2005年“昆曲进校园”,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天津南开大学、上海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场场爆满,反响热烈。最后一站就是南京大学,正是南大103年校庆,青春版《牡丹亭》成了院庆演出。这顿“宵夜”从11点多开始,一直到凌晨1点多钟结束,大家仍然余言未尽,依依不舍。第二天,我回上海,先勇叔一行回台北。回到上海,我给先勇叔发去了几张日前南京演出的照片,当天我收到了先勇叔的回信:
雪桦:
这次你特别从上海到南京来看我,来看青春版牡丹亭二十周年庆演第540场,我很感动,也很高兴。犹记19年前在同济我们一同看戏的状况,一恍如昨,这次重聚也是缘份,希望我们保持联络,谢谢你寄来的图片。
祝 快乐平安
先勇
2024年12月2日
从先勇叔身上,我们晚辈真是感受到中国传统的良好礼仪,什么是谦谦君子、什么是温良恭俭让、什么是宠辱不惊、什么是大智若愚、什么是平易近人、什么是淡泊明志、什么是宁静致远、什么是修心正身…
生日Party的第二天,先勇叔发来邮件:
雪桦:
昨晚的生日派对太圆满、太欢乐了!在台北又见到你们兄妹再加上Lino实在难得,这都是我和胡家的缘分。希望你们台湾之行愉快。
我有一件事情忘了问你,我跟我的学生何华正在编一本书:《白先勇的戏梦人生——小说改编电影、电视、舞台剧》今年年底由联合文学出版社出版,里面有许多照片,我想问你,你手上有没有令尊导演的《游园惊梦》的剧照或花絮照片?如果有,请你挑几张比较清晰的用电邮传给我。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先勇
2025-8-15
此刻,我脑海里出现了先勇叔在他家过道接电话画面,他的略略弯曲的背影叠印在墙上写着“台北人”的镜框里,想着这个走过了八十八个春秋的“文化大家”,桂林—上海—台北—纽约—加州—台北,他的文字中的物是人非、春夏秋冬在我们时代文化长廊中终究为“则见风月暗消磨 月落重生灯再红”。
这就是我的“白先勇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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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日见报的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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