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春风来得磨磨蹭蹭,黄土坡上的风裹着沙砾,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我叫陈家平,那年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在村里晃了两年,没能像考上大学的同学那样跳出农门,依旧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在村里人眼里,我识文断字能看报纸,算是个“文化人”,可在我爹娘心里,文化不能当饭吃,能赶紧娶个媳妇生娃,才是正经事。
我们家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连着几个月都在讨论我的婚事。终于,村里的王媒婆踏破了门槛,唾沫星子横飞地推荐邻村老李家的二姑娘李秀莲:“家平他妈,这姑娘我打包票!手脚麻利,性格温顺,屁股又大,将来保准能生养,是过日子的好料子!”
我爹娘听得眉开眼笑,当场就拍了板。为了这门亲事,他们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托人从县城供销社弄来了“三转一响”——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锃亮的上海牌手表、蝴蝶牌缝纫机,还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农村彩礼的顶配,往堂屋一摆,立马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可我看着那辆红得刺眼的自行车,心里却像压了块湿棉花,堵得喘不过气。
我只在相亲那天见过李秀莲一面。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的确良衬衫,全程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王媒婆问十句,她才细若蚊蚋地“嗯”一声。我对她的印象,就只是个模糊、怯懦的影子。那时候我刚看完电影《小花》,心里偷偷盼着能娶个像电影里那样有主见、敢说敢笑的姑娘,李秀莲显然不是。
订亲后,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就停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像个红色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我:你的后半辈子,就要和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绑在一起了。白天在地里干活累得腰杆都直不起来,可一到晚上躺在土炕上,我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象不出和李秀莲过日子的场景——我们能聊什么?聊麦子的长势,还是聊猪食的配方?我渴望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可看着爹娘期盼的眼神,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实在憋得难受,我偷偷给在县城纺织厂打工的远房表哥写了封信,把心里的苦恼和不甘心全倒在了信纸上。信寄出去后,我每天都在村口盼着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一个星期后,回信终于来了,表哥没说什么大道理,只一句话就刻进了我心里:“家平,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不能将就”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一个大胆的念头开始生根发芽:我要去退亲。这个想法让我既害怕又兴奋,我开始找各种借口躲着不去李家,内心的愧疚和对自由的渴望,像两只手把我撕扯得痛苦不堪。
秋收的忙碌暂时麻痹了我的神经,可等谷仓装满,爹娘又开始催着办婚事:“家平,拖下去对姑娘家名声不好,开春前必须把事办了!”我知道,这事再也拖不下去了。
我用了一个星期才鼓足勇气。那天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像块刚洗过的粗布。我让娘煮了六个鸡蛋,用红纸包好揣在怀里——按村里规矩,就算是去退亲,也不能空着手。我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擦得锃亮,链条上足了油,心里一遍遍演练说辞:“叔、婶,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和秀莲不合适……”每想一遍,心就往下沉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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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李家村的路不过三里地,我却骑了像一个世纪那么久。李家的黄土院墙前种着棵老槐树,我把车停在树下,深吸一口气,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刚要喊人,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人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李秀莲,也不是她爹娘,而是她的姐姐李秀英。
李秀英在我们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听说她一个人能干男人的活,性格泼辣,说话像放爆竹。此刻她刚从地里回来,蓝布头巾包着头发,裤腿沾着泥,额头上全是汗,高挑的个子往门口一站,双手往腰上一叉,就把窄门堵得严严实实。她眼神像刀子似的扎过来:“陈家平,你三个月没登我们家门了,今天来干啥?”
她的直接让我准备好的话全卡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秀英姐,我找叔和婶,有点事……”
“啥事?”她步步紧逼。
我一咬牙,低着头把话说了出来:“我和秀莲……不合适,我想退亲。”
院子里静得只剩槐树叶的沙沙声。我等着暴风雨来临——叫骂、哭闹,或者把鸡蛋砸在我脸上。可什么都没有。李秀英沉默几秒,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有轻蔑也有了然:“不合适?我早看出来了。你看不上我妹妹,行。那——要不你看看我怎样?”
我当场就懵了,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李秀英却像没事人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力气大得惊人,硬是把我拽进院子,没让我见她爹娘,直接推进西边偏房,按在小板凳上。
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我局促地坐着,屋里光线很暗,只有柴火的淡味。不一会儿,她端着个大碗出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卧着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辣油香味直冲鼻子。她把碗“咚”地放在桌上:“吃了再说。”
在她的目光下,我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面。面条筋道,汤味香辣,可我吃着却五味杂陈,辣油和热气呛得眼泪直流,分不清是辣的还是心里难受。李秀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完,递来一块毛巾才开口:“我知道你看不上秀莲,她性子闷,配不上你这个‘文化人’。退亲对她也好,省得将来受委屈。”
我刚想说“对不起”,她却话锋一转:“但这亲不能就这么退了。我妹妹以后在村里怎么做人?李家的脸往哪儿搁?我这个当姐的,不能看着家里被人戳脊梁骨。”
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偏房里,李秀英展现出的精明果敢,不像个农村妇女,倒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她说明彩礼会想办法还,但为了两家面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然后她身体前倾,盯着我的眼睛,再次问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彻底傻了。看着眼前的李秀英,她皮肤不算白,常年干活有些粗糙,但眼睛特别亮,像淬了火的星星。她的坦率带着泥土里长出来的野性,这种力量是我从未在别的姑娘身上见过的。“秀英姐,你别开玩笑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开玩笑。”她打断我,“我没读过多少书,但脑子不笨,能吃苦也敢闯。我知道你想出去闯荡,不想一辈子困在村里。秀莲不行,她离了家活不了,但我可以跟你走。”
她的话像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退了妹妹娶姐姐?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两家都会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话。可看着她坦荡的眼睛,我却生不出一丝嘲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个女人,竟敢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抓在手里。
那天下午,我最终没给出答复,几乎是落荒而逃。骑在车上,身后李秀英的身影像雕像似的立在槐树下。接下来几天,我失魂落魄,爹娘问起退亲的事,我只说李家要考虑考虑。可李秀英的样子、那碗辣面汤,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排斥她的提议,甚至被她的勇敢深深吸引。
经过三天三夜的煎熬,在一个黄昏,我做了决定。我没去李家,而是骑车去了两村交界处的麦秸垛——这个时节,她每天傍晚都会去那里割猪草。夕阳把田野染成金色,我看见她背着竹筐正要回家,喊住了她:“秀英!”
她回头看见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走到她面前,心跳得厉害,却直视着她的眼睛:“你那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慢慢漾起水光。她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事在两个村子掀起了轩然大波。我爹娘气得差点打断我的腿,李家亲戚骂李秀英“疯了”。但她顶住了所有压力,用她的泼辣和坚韧挡回了所有闲言碎语。最终,两家父母拗不过我们,这桩“换人的婚事”就这么成了。
一晃快四十年过去,我和秀英早就离开了小山村。我们一起在县城摆过地摊,后来在城里开了家小饭馆,日子越过越红火,孩子也已成家立业。她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嗓门大,是家里的主心骨。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
李秀莲后来嫁了个本分的同村人,生了一对儿女,生活平淡安稳。我们两家偶尔走动,她见了我还是腼腆地笑,话不多。
如今夜深人静时,我常会倒杯酒,想起1987年那个下午。想起堵在门口的李秀英,想起那碗滚烫的辣面汤,想起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常常想,那天我换掉的不只是结婚对象,更是一种按部就班的人生。秀英就像那碗辣面汤,给我平淡的生命添了酣畅淋漓的滋味。
我感谢她当年的“荒唐”和勇敢,是她把我原本可能如水的人生,搅动得五味杂陈,却也热气腾腾,回味无穷。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缘分——不是一眼惊艳,而是遇见一个能和你并肩闯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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