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喜宴上的惊雷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我爸说,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踏实稳重,少说多做。但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我爸半辈子为人处世哲学的延续——忍,和,让。
我结婚那天,阳光特别好,透过酒店十八楼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满堂的喜庆镀上了一层金边。我爸陈建军,一辈子没这么风光过。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努力向上的老杨树。他穿梭在酒席间,跟每一位来客握手,递烟,脸上的笑纹深得能夹住一只苍蝇。
我妈王桂芳也是,换了三套说辞,跟不同的亲戚解释我媳妇林晓有多懂事,我俩的工作有多体面,我们在城里买的房子地段有多好。那语气里的骄傲,像是要把前半辈子受的闲气,都在这一天扬眉吐气地呼出去。
我知道他们高兴。为了这场婚礼,我几乎掏空了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但我看着他们那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样子,心里却莫名地有点发堵。
这份发堵,在我大伯陈建国出场时,达到了顶峰。
大伯是掐着点来的,开席前十分钟,在一众亲戚的簇拥下,像个领导视察一样,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比我爸高半个头,肚子也大一圈,那张与我爸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与我爸截然不同的东西——精明,傲慢,还有一种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
“建军,忙着呢?”大伯的声音洪亮,一开口,满堂的嘈杂仿佛都被压下去几分。
我爸立马像被按了开关一样,一路小跑迎上去,脸上堆的笑比刚才更真诚了十倍。“大哥,你可来了!快上座,主桌给你留着位置呢!”
“嗯。”大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在我身边穿着婚紗的林晓身上,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印着烫金“囍”字的红包,那红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他没有直接给我,而是拿在手里,像攥着一枚帅印,在空中不轻不重地晃了晃。
“陈默啊,今天你结婚,大伯也没啥好东西给你。”他顿了顿,享受着全场目光聚焦在他手上的感觉,然后提高了嗓门,一字一句地说:“这里是五万块钱,你跟小晓拿着,好好过日子!以后有啥事,言语一声,大伯给你兜着!”
五万!
这两个字像一颗惊雷,在喧闹的宴会厅里炸开。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接着便是潮水般的惊叹和议论。
“哎哟,建国大哥真敞亮!”
“五万块!这可是大手笔啊!”
“还是亲大哥啊,就是不一样!”
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是极度的兴奋和荣耀带来的。他激动得有点哆嗦,一把抓住大伯的手:“大哥,你这是干啥!太多了,太多了!孩子结婚,你来就是最大的情分了……”
“哎,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大伯把红包往我手里重重一塞,那厚度确实很可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以后成了家,就是大人了,要孝顺你爸妈,也要多跟你堂哥陈浩走动走动。都是兄弟,互相帮衬着点。”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指尖传来一阵不真实的触感。我看着大伯那张志得意满的脸,看着我爸那副快要感动到流泪的表情,看着周围亲戚们艳羡又带着点嫉妒的目光,再看看身边林晓那略带诧异和不安的眼神。
那股堵在心里的气,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凝成了一块冰。
酒菜的香气混合着白酒的辛辣味,蒸腾起一片虚假的热闹。酒店里明亮刺眼的灯光,像一个巨大的舞台追光,把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把我和我爸,照得无处遁形。
我攥紧了那个红包,对着大伯,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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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块的“厚礼”
我爸妈彻底被那五万块钱的荣光冲昏了头。
整个午宴,我爸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端着酒杯,逢人就说:“我大哥,那真是没得说!亲兄弟,就是不一样!”他喝得满脸通红,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光彩。
我妈则拉着林晓的手,坐在主桌,听着大妈口沫横飞地吹嘘大伯最近又做了什么“大生意”,堂哥陈浩又认识了哪个“大人物”。我妈一边听,一边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嘴里不停地说:“是是是,还得是大哥有本事,陈浩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我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我的无力感,又一次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家的那碗水,从来就没端平过。
小时候,大伯家条件比我们好一点,他是村里第一个买黑白电视机的。每到晚上,他家院子里就挤满了人。我眼馋,也想去看《霍元甲》,我爸却总把我拽回家,说:“别去给你大伯添乱,咱家没东西,去了让人笑话。”
后来我考上重点高中,是村里那几年唯一的大学生。开学前,我爸咬牙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可第二天,大伯就领着比我大三岁、没考上高中的堂哥陈浩来了。陈浩一眼就看上了我的新车,骑在上面不下来。大伯嘬着牙花子说:“建军啊,你看陈浩也大了,出去找活干,没个车不方便。默子反正住校,也用不上。这车,就先给你哥骑着吧。”
我爸愣了愣,看了看我满脸的不情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默子,你是读书人,要懂事。让给你哥。”
那辆我只骑过一次的自行车,就这么“让”了出去。后来我听说,不到半年,就被陈浩不知道在哪输钱给抵了。
这样的事,太多了。我的新文具盒,我的过年新衣服,我妈偷偷给我攒的零花钱……只要大伯家开口,我爸永远只有一个字:“让”。仿佛我是多出来的那个,我的东西,天生就该填补堂哥的窟窿。
我爸总说:“你大伯是咱家的顶梁柱,我是老二,让着他是应该的。”
可这根“顶梁柱”,除了给我家带来无尽的索取和压制,又真正支撑过什么呢?我上大学的学费,是我爸妈挨家挨户借的,是他俩在工地上搬砖背水泥挣的。我毕业后留在大城市打拼,最难的时候,一个月啃了二十多天馒头,我爸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还是:“你大伯说陈浩想去你那转转,你多照顾着点。”
我恨过,也闹过。但每次换来的,都是我爸更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家和万事兴”。
久而久之,我学会了沉默。我拼命工作,挣钱,买房,就是想离那个让我窒息的家远一点,想证明我不需要“让”也能活得很好。我以为,当我足够强大,当我能像今天这样,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时,那碗水,总该能端平了吧?
可我错了。大伯的五万块钱,像一块巨石,瞬间把我所有的努力都砸回了原形。
“默子,来,给你大伯和你哥敬杯酒。”我爸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木然地站起身。
大伯已经喝得面色红润,他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陈默啊,以后你这房子……也挺大。你哥呢,工作还不稳定,要是……要是去你那住一阵子,你可不能嫌麻烦啊!”
我爸连忙附和:“就是就是!你哥俩好,互相帮衬!”
我妈也在一旁帮腔:“对啊默子,你那不是还有个小房间吗?空着也是空着。”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一唱一和,像是在演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我突然觉得,那个红色的、沉甸甸的红包,在我口袋里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晓在桌子底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有点凉,但那份力道,却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酒精和油腻菜肴的空气,让我一阵恶心。我从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了那个红包。
全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爸以为我要发表什么感谢感言,脸上笑开了花:“大哥你看,这孩子,懂事了!”
我没看我爸,也没看大伯。我的目光,落在了坐在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二伯身上。
二伯叫陈建民,是兄弟里最老实巴交的一个,在乡下种地,皮肤黝黑,指甲缝里总是黑的。他今天来,随的礼是两百块钱,红包瘪瘪的,给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红包,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我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音响,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今天,是我和林晓的大喜日子。收到了很多祝福,很多厚礼。尤其是……”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举起那个红包,在空中晃了晃,就像刚才大伯做的那样。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撕开了那个红包的封口。
我爸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默子!你干什么!?”
大伯也愣住了,脸上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
我没有理会他们。我从红包里,抽出了一沓钱。不是红色的,是绿色的。崭新的一张,五十元面额的。
我把它抽出来,捏在两指之间,对着灯光。那上面的头像,清晰可见。
红包里,就只有这一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连空调出风口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大伯的脸,则由红转青,由青转紫,像一个调色盘。
我捏着那张五十块钱,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角落里的二伯。
我对着麦克风,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清晰地,大声地喊道:
“谢谢二伯!谢谢二伯您老的五十元厚礼!您老不容易,还给这么多,我跟小晓,给您磕头了!”
说完,我拉着林晓,真的就朝二伯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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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场婚宴,两处战场
我的话音刚落,整个宴会厅就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三个人身上来回扫射——我,脸色铁青的大伯,和已经完全傻掉的二伯。
二伯陈建民,那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砸懵了。他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默子,我……我就随了两百……”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此时格外安静的大厅里,却像一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大伯的脸上。
“陈建国给五万,红包里就五十?”
“我的天,这脸丢到姥姥家了!”
“我就说嘛,他儿子那德行,他哪来五万块闲钱!”
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爸妈的耳朵里。我爸的身体晃了晃,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指着我,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这个……逆子!”
“我逆子?”我转过身,直视着我爸,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爸,从小到大,你教我忍,教我让。我忍了,也让了。我让出了自行车,让出了新衣服,让出了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房子的一个房间!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连我老婆的面子都快让你给让出去了!这碗水,你到底要端到什么时候?!”
“你给我闭嘴!”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林晓一步上前,挡在了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爸:“爸,陈默说的是实话。我们自己的家,凭什么要让别人指手画脚?”
“你……你们……”我爸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看着一脸决绝的林晓和同样倔强地站在她身后的我,那股支撑他一辈子的“长兄如父”的信念,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而真正的风暴中心,我的大伯陈建国,终于从极致的羞愤中反应了过来。他“嚯”地一下站起来,把面前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
“陈默!你他妈的翅膀硬了是不是!”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子今天给你脸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当众打我的脸?!”
我冷笑一声,把那张五十块钱的纸币和那个空红包一起扔在桌上:“大伯,我没打你的脸,是你自己把脸伸过来让我打的。五万块?你拿得出来吗?你儿子陈浩在外面欠了多少赌债,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想拿这五万块的空头支票,来绑架我们家一辈子,给你儿子擦屁股吧!”
这番话,是我压在心里很久的。陈浩的事情,是其他亲戚偷偷告诉我的。我一直没说,是想给大伯,也是给我爸,留最后一点面子。
但今天,我不想留了。
“你……你血口喷人!”大伯的脸涨成了紫黑色,他冲过来就要动手。
酒店的保安闻声赶了过来,及时拉住了他。
“大哥!大哥你消消气!”我爸终于缓过神来,冲过去抱住大伯的胳膊,回过头来冲我嘶吼,“陈默!你还不快给你大伯道歉!快点!”
我看着我爸,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凉了。到了这个地步,他想的,依然不是我的委屈,而是他大哥的面子。
“道歉?”我一字一句地说,“爸,该道歉的不是我。是你,你该为你这半辈子的懦弱和糊涂,给我妈,给我,给这个家,道个歉!”
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拉着我的胳it,又想去拉我爸,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别吵了!别吵了!大喜的日子,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整个婚宴,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宾客们有的尴尬地低头假装吃饭,有的幸灾乐祸地看着戏,有的则悄悄起身,准备溜走。
大伯被保安拉着,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大妈和堂哥陈浩,早就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终,大伯一把甩开我爸和保安,指着我们,恶狠狠地撂下一句:“好!陈建军,陈默!你们好样的!从今天起,我陈建国没你这个弟弟,也没你这个侄子!我们走!”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带着老婆孩子,在一片狼藉和众人的注视下,愤然离席。
他们走后,大厅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爸粗重的喘息声。
那满桌的美味佳肴,此刻看起来无比讽刺。酒菜的香气,闻起来也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油腻。
一场精心准备的婚宴,就这么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看着我爸,他没有再看我,只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地上摔碎的酒杯碎片,仿佛他一辈子所信奉和维护的东西,也跟着那只酒杯一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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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曲终人散
大伯一家走后,婚宴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亲戚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他们三三两两地过来,跟我爸妈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诸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然后就借口有事,匆匆告辞。
不过半个小时,原本热闹非k的宴会厅,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主桌上的一片狼藉,和我们一家四口——我,林晓,还有像两尊石像一样沉默的父母。
服务员过来小声地问是否可以收拾了,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开始。盘子碗筷碰撞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回家的路上,是我开的车。我爸妈坐在后座,一路无话。车里的空气,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我爸靠着车窗,一动不动,窗外的城市霓虹在他苍老的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亮他眼里的半点光。我妈则一直在低声啜泣,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林晓坐在副驾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过手,紧紧地覆盖在我在档位上的手。她的手很暖,但我整个身体,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到了我家楼下,我停好车。
“爸,妈,到了。”我轻声说。
后座依然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我爸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我跟你妈,就不上去了。”
我心里一沉:“为什么?”
“你那个家,太金贵,我们老骨头住不惯。”我爸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失望,“今天,你把我的脸,把陈家的脸,都丢尽了。你满意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爸,我丢的不是脸,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窝囊日子了。那不是脸,那是枷锁!”
“枷锁?”我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是你大伯!是我的亲大哥!我爸死得早,是他拉扯着我长大的!我让他一点,怎么了?我欠他的!”
“他拉扯你长大,就可以一辈子骑在你头上吗?就可以把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像包袱一样甩给我们吗?爸,你醒醒吧!你欠他的,早就还清了!是我们,是我妈和我,这辈子都在替你还债!”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
“够了!”我爸猛地一拍车门,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大道理!陈默,我只问你一句,你今天这么做,后悔吗?”
我看着后视镜里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沉默了。
后悔吗?
当众撕破那层虚伪的窗户纸,看着大伯一家狼狈离场时,我内心深处,确实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但此刻,看着父母苍老而受伤的脸,那点快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苦涩。
我像是打赢了一场战争,却发现战场上除了我,都是我的亲人。没有胜利者,只有一片废墟。
见我没说话,我爸惨然一笑:“你不后悔,我后悔。我后悔没早点把你这孽障打死!我后悔养了你这么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说完,他猛地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我无法读懂,有失望,有心疼,也有无奈。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跟着我爸下了车。
我看着他们两个相互搀扶着,走进老旧小区的黑暗里,背影佝偻,脚步蹒跚。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好像被挖掉了一块。
林晓轻轻地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在她的肩膀上。“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没哭。我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那晚,我和林晓回到了我们的新家。那个我用尽心血打造的、明亮宽敞的家,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旷和冷清。
我没有开灯,只是和林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那扇我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家门,也许,我也亲手把它给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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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婚礼成了一场闹剧,我和父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没有回过家,也没有给他们打过一个电话。他们也同样保持着沉默,仿佛我这个儿子,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蒸发了。
这种冷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ax。
林晓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倒是很开明。岳父只说了一句:“家里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好。但记住,小晓嫁给你,是跟你过日子的,别让她受委屈。”
林晓成了我那段时间唯一的光。她从不指责我做得对或不对,只是在我深夜因为噩梦惊醒时,默默地抱紧我;在我烦躁不安时,拉着我去公园散步。她总说:“陈默,你不是一个人。”
是啊,我不是一个人了。可一想到父母,我的心就像被一块湿透的棉花堵住,沉重得喘不过气。
关于大伯家的消息,我是从其他亲戚那里零零碎星星听来的。
据说,那天之后,大伯“五万随礼变五十”的“英雄事迹”,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家族乃至老家村子。大伯成了十里八乡最大的笑话。他那辈子最看重的面子,被我撕下来,扔在地上,还被无数人踩了无数脚。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半个月没出门。大妈出去买菜,都能感觉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堂哥陈浩,据说跟大伯大吵了一架,嫌他丢人,然后又不知道跑哪去鬼混了。
我二伯陈建民,那个老实人,反倒成了“名人”。好几个亲戚特地打电话给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建民哥,发财了啊?五十块钱就让侄子磕头,这礼随得值啊!”
二伯被闹得哭笑不得,只好一遍遍地解释。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他叹着气说:“默子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可你爸他,也不容易啊。你大伯当年,确实……确实帮过他不少……”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爸的愚孝,知道大伯的虚荣,知道这个家所有问题的根源。可知道,不代表就能接受。
我以为,这场战争我赢了。我捍卫了我的小家,摆脱了道德的绑架。可我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我的心里,是空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爸。想起他教我写字的粗糙的手,想起他背着我去看病的宽厚的背,想起他拿到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他爱我吗?当然爱。但他更爱他那套“长兄如父,家和万事兴”的陈腐观念。他想维护的,是他心中的“秩序”,而我,不幸成了那个秩序的破坏者。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大伯又来我家拿走了我的新东西。我爸还是那样,拍着我的肩膀说:“默子,让给你哥。”
梦里的我,不再像从前那样默默流泪。我冲上去,大声地喊:“不!那是我的!”
然后,我爸的脸,就会在梦里变得模糊,最后碎成一片一片。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发现,我虽然撕破了大伯的脸,却也像那个梦一样,亲手打碎了我和我爸之间,那层虽然脆弱但一直存在的父子情分。
这场战争,根本没有胜利者。我们每一个人,都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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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粘好的红包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稀释剂。
一晃,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里,我跟父母的关系,处在一种微妙的“有限接触”状态。逢年过节,我会带着林晓和我们刚满周岁的儿子“安安”,回去吃顿饭。但那种感觉,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饭桌上,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爆情绪的话题。不提大伯,不提过去,只聊孩子,聊工作,聊天气。我爸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抽烟,或者逗弄孙子。他看安安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但他从不主动跟我说话。
我妈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你爸说,天冷了,让你多穿点。”“你爸问,安安的疫苗都打了吗?”
那道在婚礼上被我亲手划开的裂痕,从未真正愈合。它就像一道丑陋的疤,横亘在我们父子之间,我们谁也不去碰,假装它不存在。
大伯一家,我再也没见过。听说陈浩在外面欠的债越来越多,大伯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替他还债,一家人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们像一阵风,从我们的生命里彻底刮走了。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我忍了,接受了那个“五万块”的谎言,现在会是什么样?也许,我的生活会被搅得一塌糊涂,会被陈浩无休止地骚扰。但至少,我爸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像个 потерявший душу的躯壳。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上个星期,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默子,你快回来吧。你爸他……住院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我和林晓连夜开车赶回老家。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看到了我爸。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呼吸微弱。不过三年时间,他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头发全白了,脸颊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发现得太晚了。
我在医院陪了三天三夜。我爸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看着天花板,目光呆滞。
第三天下午,我妈让我回家去取几件我爸的换洗衣物。我打开了那个我离家后就再也没进去过的卧室。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还放着我上大学时的旧照片。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樟脑丸和旧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几件内衣。抽屉里,放着几本我爸的老相册,还有一个红色的、皱巴巴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伸出手,颤抖着,拿起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红包。一个印着烫金“囍”字的红包。它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布满了折痕。最显眼的,是封口处那道清晰的、被撕裂的口子。那道口子,又被人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小心翼翼地粘了起来。
就是它。
三年前,在我的婚礼上,被我当众撕开,又被我扔在桌上的那个红包。
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更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把它留着,还用胶带粘好,放在他最重要的床头柜里。
我捏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红包壳,仿佛捏着一颗沉甸甸的心脏。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三年前婚宴上酒菜的余温,也残留着我当年决绝的愤怒,和我爸那天的绝望。
这三年,他是不是在无数个夜里,拿出这个红包,看着这道被他儿子亲手撕开的裂口,就像看着我们父子之间那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粘上的,是这个红包壳。他想粘上的,又是什么呢?是他那破碎的面子?还是他那份说不出口的、对儿子的牵挂?
我不知道。
我拿着那个红包,回到医院。
我爸已经醒了,他看着我,眼神比前几天清明了一些。
我走到他床边,坐下,把那个粘好的红包,轻轻地放在他的枕边。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个红包上,身体微微一颤。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我们父子俩,就这样,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生死的距离,默默地对望着。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干枯的眼角,缓缓滑落。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那个红包,想跟他说点什么。我想说,爸,对不起。我想说,爸,我原谅你了。
可我的手,在离那个红包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收回手,默默地、轻轻地,为他掖了掖被角。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那只被胶带粘好的红包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无法消除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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