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五）

翻译：陈博 钱星文 编撰：冯晓晖

本系列发布九江文史类研究文章。欢迎投稿，稿件要求及联系方式见自动回复。本篇较长，约两万字，计划分为多篇连续推送，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

续前篇：

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一）

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二）

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三）

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四）

【正文】

1927年3月24日，程潜将军率领国民革命军攻入南京，劫掠施暴，杀害英美侨民数人，凌辱妇女，并打伤英国领事。为掩护困守于美孚石油公司山上宅邸里的外侨撤离，英美巡洋舰自江面发炮，在山丘周围实施火力压制。此等“野蛮行径”之示威，加上九江、汉口事件，使革命政府颜面尽失。

数日后，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保守派与受苏俄影响的中共派决裂。在上海，曾为兵不血刃占领该市立下战功的数千名共产党人，经两家势力强大的秘密帮会青帮和红帮之手，遭处决或暗杀。据称蒋介石与其关系密切。

留守武汉国民政府（苏俄影响最盛之地）的国民党要员，宣布其派系为唯一正统，并将蒋介石开除党籍。然而，他们未能令军队响应。至七月，形势演变至鲍罗廷等苏联顾问不得不仓促撤离，经陆路返俄。九江虽然地处这些动荡的中心，但当地紧张局势有所缓和。我们于四月返岸。然而直到年底，英国当局方认为局势已稳定，足以允许撤离的妇孺返回。九江本是个规模不大、不甚重要的地方，租界地位的改变，其意义并不在于当地事务的调整，而在于其树立的新先例。中方委派专员监理各项市政，若此次变更确实抚平了长期以来关于“主权丧失”之痛，那其益处也足以抵消那些小小的不便。比如，下水道的气味更难闻，警察效率略降，市政厅书记员人数暴增五倍。

年底前，国民党内部政治纷争不断，九江租界的行政长官竟三度更换。每任更迭，都连带着市政人员和警察队伍的全面洗牌，因为新官上任总要安插自己的亲信。其中一位卸任官员甚至惊惶至此，竟请求英军炮舰护送，仓促撤往上海。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本节的最后一部分不宜直译，原文如上。

【译注与解读】

* 1927年南京事件：1927年3月24日，北伐军占领南京（其中包括此前曾驻防九江的贺耀组部队）。随后，南京城内发生大规模骚乱，部分民众与士兵对外国侨民及其财产实施侵扰，造成多名外籍人员伤亡，部分外侨住宅遭洗劫。事发后，英、美军舰以保护在华侨民安全为由，对南京沿江地区实施炮击，导致一批中国军民伤亡。

参与南京事件的美国海军驱逐舰“诺亚”号

在此次事件中，贺耀组部队因此前在九江期间亦发生过抢劫外侨先例，遭到部分舆论和外交机构的指责，被视为屡次滋事之部队。此事件对中国外交关系和北伐进程产生了较大影响，进一步激化了当时复杂的国内外局势。

* 青红帮的处决和暗杀：即蒋介石在上海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 宁汉分裂与合流：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立刻宣布不承认国民党左派为主导的武汉国民政府。1927年4月18日，蒋在南京又组建了一个国民政府，武汉方面即下令开除蒋介石的党籍并予以通缉。7月15日，武汉国民政府的汪精卫决定与中国共产党决裂，8月，武汉国民政府宣布迁都南京。

【正文】

这些事件对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首先其一 ，蒋介石愈发依靠上海的富商与银行家的支持，稳固其政治 基础。其二，清除左派后的国民党与所谓"共党"种下死仇（如同其他威权政府，蒋介石政权惯将所有反对者冠以“共党”之名）。此次政坛动荡埋下了国民党内部左右派矛盾激化的种子。1927年国共分裂后，政治对立持续加剧，并最终演变为全国性武装冲突。自1927年起，内战阴影笼罩全国，延续十年，直至1937年，方才在抗日的共同战线上达成一份脆弱的休战。国内局势长期动荡，直至1937年对日全面抗战爆发，主要政治力量方暂时搁置内部纷争，达成有限的合作。

其三，上海两大秘密帮会，凭借其与当局的暗中勾连，巩固了对黑社会的控制，从而垄断了各类非法营生，在这座种族纷杂的巨大熔炉中蓬勃滋长。鸦片、、赌博业，以及对工会的政治操控，皆为他们带来丰厚的收益。

娼妓

中国幅员辽阔而结构松散，被无数种族与方言的差异所割裂，统合维艰。诚然，要使民族运动获得成功，必须找到足以动员大众、统一方针的强烈号召。我并不认为应苛责掌权者，他们既握有决策权，选择以“反外”为号召动员，也情有可原。

怨恨能使人团结。民国政府成功地煽动了大规模的反外情绪，达成了短期目标，也赢得了表面的胜利。然而，那些以不准确、甚至虚假的名义去煽动情绪的人，仍须承担沉重的责任。时间终将证明，他们能否驾驭放出的那头“猛虎”*。

【译注与解读】

* （原注）骑虎难下（Riding the tiger）：中国成语，喻指骑上虎背后无法脱身的窘境，亦比喻政策失控之险。

如果说本篇此前的内容主要着眼于事件本身的记录，那么最后这一段，则体现出作者蒙罗-福尔所具备的历史视野。任何历史事件，都具有多重维度的影响，且事件越重大，其影响越深远，也绝不会只有单一后果。

以1927年汉口、九江收回英租界为例，其正面意义毋庸赘述，但一些负面效应同样不可忽视。左派激进行动，势必引发右派的警觉与排斥；而倘若借助黑帮作为打手，自然也要付出“保护费”，甚至养虎为患、尾大不掉。爱国主义固然是团结各方力量最有效的旗帜，然若民众情绪过度鼓动，往往会超出既定掌控，甚至反噬于操盘者自身。

被民众占领后的汉口英租界

【后记】

笔者原计划在篇尾对九江收回英租界事件做一个全面讲述，分析其中一些背后的缘由，比如：这场运动究竟是自发还是有组织？为何只针对英租界（汉口有五国租界），而未波及当时国人最为排斥的日租界？英国政府为何最终选择退让，而没有出兵干涉？

但后来也认识到，一方面是研究尚未深入，史料占有仍有不足；另一方面，这样的讨论也并不适宜写在本文中，毕竟这只是一篇译解性质的文章。

虽然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但所有付出仍是值得的。笔者在九江近代史研究中，常常困惑于难以描摹那个时代的真实轮廓。尽管存留下一些老照片，却远远不够。我们并不了解当年九江各阶层人物的衣食住行，因此就难理解他们的思想与行为逻辑。这是因为，对于像九江这样规模中等的城市，社会记录文字实在太少了。

正因如此，笔者尤为欣赏蒙罗-福尔这篇细节翔实、叙述生动的记录。它为我们提供了一道时代风景，虽只是管中窥豹，但却是相对可靠的历史碎片。

在解读过程中，最令我意外的是那两艘英国军舰。直到看到照片，才真正明白当年为何只能煽动民众、却不敢贸然直接与英军对抗。这两艘长江巡防舰火力强大，足以夷平一座城市，北伐军的武器全然不是对手。这也正是后来南京事变中，国民政府因行动过激而颜面尽失的重要原因之一。

1943年，在地中海执行护航任务时的飞龙号

在整篇文章中，最具画面感的一幕，莫过于英国人降旗离去的场景。不禁让人联想到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个历史时刻。随着号声响起，象征殖民统治的米字旗缓缓降下，昔日趾高气扬的英国士兵和商贾，垂头丧气，收拾行李，带着瓶瓶罐罐，灰溜溜登上那些曾轰开中国国门的炮舰，黯然离去。

1927年汉口、九江人民收回英租界的壮举，之所以成为中国外交史上的重大转折点，正是因为它让千千万万中国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我们可以站起来了。这一胜利让备受压迫的国人看到民族复兴的希望，也让世界见证了中华民族顽强的斗争精神。它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中国人民有决心，也有能力捍卫自己的主权和尊严。

收回九江英租界（油画） 作者：孙青峰 孙俊伟（2019 年在中国美术馆展出）

必须指出，这篇文章带有明显的殖民主义者视角，其中对中国人的若干评价和描述，今日读来颇令人不适。然而我们也应当认识到，历史叙述从来没有绝对“客观中立”的存在。每一位历史的书写者，都有自己的立场、印记与目的。我们所能做的，是辨清其视角，从中择善而取。

在本文的编写过程中，一批海外报道与影像资料陆续被发现，其中许多在国内文献中从未被译介或引用。本文所采用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这些海外资料固然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同时也揭示出某些在国内叙述中被有意或无意忽略的史实。举例而言：汉口事件的发生，被认为是在我党与国民党左派的推动下形成的；那么，九江呢？须知当时北伐军总司令部设在南昌，总司令蒋介石频繁往返于南昌与九江，九江是其势力范围。在这场事件中，蒋介石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作为一场震动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1927年的汉口与九江，有太多值得深入探讨的方面。但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笔者的研究只能暂止于此。

最后，关于作者保罗·埃克托·蒙罗-福尔，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这位曾参与殖民活动的英国人，作为中国人，我们仍应对他心怀敬意。正因为有他及那批外国友人的努力，南京安全区得以建立，无数无辜生命免遭劫难。历史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复杂而多面的。

蒙罗-福尔，这位来九江经商的英国人，也是一位值得九江人民记住的人。

保罗·埃克托·蒙罗-福尔

编纂本文是一场跨地域、长时间的合作。初译由陈博先生完成，译文修订及海外资料搜集由钱星文女士负责，笔者承担全文的解读与整理。

感谢九江籍画家孙青峰先生发来的画作，他以艺术家的笔触展示了对该事件形象化的描绘。

在此，谨向陈博先生、钱星文女士和孙青峰老师致以诚挚的谢意。

全文至此，感谢您的阅读。

【本文史料主要来源】

https://www.jstor.org/（原文网站）

https://www.specialforcesroh.com/（特种部队荣誉榜，原作者简历）

https://zh.wikipedia.org/zh-cn/芒罗·福勒（原作者简历）

朱成山《亲历南京大屠杀的外籍人士人数考》，《抗日战争研究》，2005 年第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