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滚动播报
(来源: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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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摄影师丹尼尔·奥乔亚·德奥尔萨的取景框,美墨边境呈现为一种冷静的荒诞。他耗时数年,用镜头丈量这道蔓延两千英里的疤痕。在他看来,那些耗资亿万、绵延不绝的钢铁与混凝土墙体,并非安全的象征,而更像是一出盛大的失败宣言。
“这是一门生意,”他直言不讳,“没有阻止移民,只是让犯罪分子发了财。”边境墙将得州最西端埃尔帕索的秩序井然与墨西哥华雷斯城的混乱活力生硬切开,却切不断人流、货物与暴力的复杂暗涌。它迫使最脆弱的人们走向更危险的荒漠与河流,并将他们推向犯罪网络的罗网。在这道物理与政策的双重壁垒两侧,希望与绝望以不同的形态滋生、膨胀,然后,在现实的挤压下,无声碎裂。
失落的预约
希望曾经那么具体,具体到一个手机屏幕上的确认页面——1月22日,上午10:30,伊达尔戈。那是路易斯和儿子小安赫尔用一年多的等待,加上一点运气,从CBP One应用程序那反复崩溃的系统里抢到的预约。它像一张薄薄的纸,却承载着全部未来。
抢到预约后九天,是这一家人此生中最轻盈的时光。连雷诺萨收容所里混着汗水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闻起来都似乎没那么滞重了。他们小心地折叠起那份打印出来的预约确认函,像守护着易碎的圣物。小安赫尔才五岁,不明白“庇护”的含义,但能从父亲松弛的眉梢和偶尔哼出的小调里,嗅出安稳的气息。路易斯甚至开始悄悄规划,到了得州,先找个什么零工,安赫尔该上幼儿园了……希望像沙漠里罕见的一场小雨,让龟裂的心田短暂地舒展、泛绿。他们数着日子,仿佛1月22日不是日历上的一个数字,而是通往新生的入口。
然后,1月20日,一切瞬间冰封。
特朗普就职的新闻画面还在角落的旧电视机里闪烁,而他们的世界已然崩塌。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着合法路径的预约图标灰暗下去,无论怎么刷新、重启,都再也点不亮。路易斯和小安赫尔,连同少数几个同样被取消了预约的家庭,成了被遗留在上一个政策周期的“活化石”,搁浅在时间的沙滩上。
“我们只差两天,”埃迪——一个同样被困的十七岁洪都拉斯少年,反复对他的母亲说,语气里满是无法置信。埃迪的母亲在长久的沉默后提出了返回的可能,却遭到埃迪激烈地反对:“回去?”他眼睛里烧着一种近乎愤怒的光,“那我们这九个月算什么?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全都白费了吗?”他无法接受,所有的牺牲最终只换来的是起点。
逆向的河流
古斯塔沃在墨西哥西北边境城市蒂华纳经营收容所已有近20年。他熟悉那种汗液、尘土和希望混合的气味,熟悉中美洲移民们眼中燃烧的急切。他们通常只停留几天,补充物资,打听最新消息,然后便像候鸟一样继续向北。他的工作,曾经是帮助这些疲惫的旅人短暂休整,为他们出发前提供最后一点温暖。
但近半年,收容所里的空气变了。那种指向未来的焦躁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来自过去的沉重。中美洲的过客变得稀稀拉拉,像退潮后零星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填满空位的,是另一群人——刚从北边、那个曾被称为“家”的美国,驱逐回来的人。
这条河流,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且规模庞大的逆向流动。
古斯塔沃最先注意到的是声音的变化。收容所原本是西班牙语的天下,掺杂着洪都拉斯或萨尔瓦多的俚语。现在,角落里、床铺边,开始不断飘来英语的碎片。不是游客那种好奇的语调,而是深植于日常生活的、带着疲惫和无奈的口语。他听到有人在电话里用英语焦急地解释:“我的车还停在那儿……”“老板说工作只能保留一周……”“告诉孩子们,爸爸很快就能回去……”
这些声音里没有憧憬,只有哀悼。他们哀悼的不是虚幻的美国梦破碎了,而是具体而微的生活:亚利桑那州凤凰城一份稳定的建筑工工作,刚刚付了首付的二手车,加利福尼亚一间租了十年的小公寓,后院那棵亲手种下的柠檬树。
一个叫卡洛斯的男人,在加州生活了二十年,孩子都是美国公民,一次交通检查让他失去了一切。他对着古斯塔沃,像对着一个不会泄密的树洞,喃喃自语:“我的家就在墙那边,却比月亮还远。”
庇护的价码
罗萨利纳是那种把恐惧编织进沉默的女人。从危地马拉出发时,她只带着两样东西:一个装满全部家当的褪色背包,和一个必须活下去的信念——臂弯里年幼的女儿。家乡的帮派像藤蔓般勒紧了日常呼吸,最后的通牒是交出女儿,作为“入伙”的投名状。那之后,穿越危地马拉和墨西哥的数千公里跋涉,不过是身体在承受苦难,心却被“到达就好”的念头吊着一口气。
雷诺萨,这个距美墨边境仅一河之隔的城市,漫长煎熬的终点前,最后的歇脚处。当地一个挂着“移民援助”牌子的矮房子,在疲惫的黄昏里向她敞开了门。它看起来和别的收容所没什么不同,拥挤,简陋,但至少有个屋顶。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罗萨利纳错觉自己听到的是安全落锁的声音。
最初的善意很快像雨水渗入沙地一样消失了。那个自称管理员的矮壮男人,眼神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个新来者,评估着他们身上可能榨取的油水。所谓的“床位费”高得离谱,远超她们微薄的积蓄。饮用水需要额外购买,使用那部吱嘎作响的破旧电话,费用是外面的五倍,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威胁。
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她的心脏。她不敢让女儿离开视线半步,夜里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听着隔壁床铺压抑的哭泣和远处模糊的引擎声,无法合眼。她听说,付不起钱的女性会被威胁“以工抵债”,被送入华雷斯城的暗巷;身强力壮的男人则可能被强迫去为卡特尔运毒,成为可抛弃的骡子。
罗萨利纳回忆:“那儿不是庇护所,是一个捕兽笼。”深夜,当看守的男人在角落里打盹,鼾声粗重地响起时,罗萨利纳做出了决定。她握紧女儿冰凉的小手,向着黑暗深处跑去。
铁河的彼岸
当边境因为严苛政策而显得“安静”时,墨西哥内陆的一些地方,暴力却从未停歇。库利亚坎,这座拥有80万居民的城市,是强大毒品集团的老巢。在这里,人们谈论边境,焦点不是移民,而是另一条源源不断、被称为“铁河”的暗流——从美国走私入境的枪支。
教会学校的老师阿尔玛的课堂里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墨西哥,她用红色图钉标记着学生们祖辈来自的地方;另一张是美国地图。但最近,她在讲解“北方邻国”时,喉咙里总像堵着一块硬石。
当电视新闻里反复播放着美墨边境变得“安静”的画面,当政客们炫耀着拦截移民的数字时,阿尔玛所在的社区,枪声却像盛夏的暴雨,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学校的窗户有时会被远处的交火震得嗡嗡作响,孩子们早已训练有素地迅速趴到课桌下。这种“安静”与喧嚣的对比,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谬。
“他们说边境封锁了,安全了?”她摇摇头,“看看我们这里。那些家伙(指犯罪集团)手里的家伙越来越猛。”墨西哥全国只有一家合法枪支商店,位于墨西哥城的军事基地。而边境另一边的美国,枪支商店和展销会如同便利店,为“铁河”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源头。
来自美国的军用级武器助长了帮派之间以及他们与安全部队之间高度致命的地盘争夺。倒在枪口下的,远不止罪犯,普通公民常常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回到课堂,她取下了美国地图。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两条并行的、箭头方向相反的线。一条线上,她写下“人流”,在边境被高墙和政策死死拦住;另一条线上,她用红色粉笔重重地写下“铁河”,箭头粗重地指向墨西哥。
原标题:《冰封的希望:镜头下的美墨边境》
栏目主编:刘畅 文字编辑:刘畅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文汇报 余润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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