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八月份离世后,到过完五七,丧葬的事情算是忙完了。姑姑的头发白了一大半,她又给染了染。身份证上显示她六十一岁了,实际五十八岁。几十年前登记年龄时,填大三岁是为了早早成年,成年了就能干更多的活了。干活多,自己就能吃饱点,也能匀出一点补贴家用。
奶奶的五七过完后,姑姑她就又去找活干了。打烟叶或是掰玉米,拣烟叶或是摘辣椒,四五十天了,她一天都没有闲着。从早五点开始,干到天完全黑下去,似乎只有这样的忙碌,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奶奶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我为资助学生事宜专门回家了一趟,姑姑见了我很高兴,杀了鸡招待我。我和她干一天活,体验一下姑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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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鸡叫的时候姑姑就起来了。她每天起床后的流程很固定:先煮上鸡蛋,然后趁空洗漱,紧赶着拌个饲料喂鸡。之后吃饭,两个鸡蛋加一碗热水,就是早饭了。早上冷,姑姑给我找了件棉袄挡风,她简单收拾一下,就骑车出门了。拣烟叶的地儿离家里八九公里,得在七点上工之前赶到那儿。
我们一路上穿过好几个村庄。早上六点多,就有收割机在地里忙活了。十一月份了,还有许多农户的玉米没有割。原因无他,还是前俩月过量的雨所致。姑姑说,前段时间乡里已经派了挖掘机,在积水严重的地块挖了壕沟排水,但没有十天半个月,水排不完,地也干不了。估计有的农户,得少种一季麦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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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地里种的辣椒,因为七八月份天旱燥热,病虫害多,姑姑已打了多次药,谁想到九月份又一连下雨,辣椒倒伏不少。往年姑姑这时候都要在地里摘辣椒,但土地大多时候是不养人的,需要人去刨食,刨不多了,就得换种活法,就是去帮忙拣烟了。拣一天七十块钱,挣一点算一点了。
七点,我和姑姑到拣烟叶的农户家里时,已有几个帮工开干了。所谓的拣烟叶,意思就是按照当地烟站(烟草公司统一收购烟叶的地方)标准,根据质量等级对烟叶进行分类的过程。我在去年所写文章中,已详细记载打烟、挂杆、烘烤等的过程。拣烟是其烟叶烘烤之后的一个必要流程。这是个技术活儿,技术表现在对烟叶质量等级的把握和判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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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走的时候,我姑姑十五岁,我爸九岁。纵使我奶奶干的再卖力,她一个人所挣的工分也很难顾全家人温饱。我姑姑不得不在十五六岁扛起家庭的担子来。村里人都心疼她,不让她干。我姑姑跟我说,她很适合当演员,因为小时候她就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只要你显出来什么样,大家就会觉得你是什么样。所以她小时候干活,就不能显出来累,一显出来累,奶奶就不让她干了,她要是不干,奶奶一个人就得全干。她于心不忍。
姑姑染头发是为了显年轻,虚报年龄是为了显成熟。亲近的人知道这些,要是不说,别人不会知道。你只要“显”出来什么样,那别人就认为你是什么样。所以姑姑分拣烟叶的时候,也从不“显得”累,从不“显得”疲倦,总有使不完的劲——她是个熟练工,分拣的又快又好,不一会儿就拣出一堆又一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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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姑姑分拣好的烟叶搬起来,按照等级码放整齐。就这么着干到中午,主家管一顿饭。汤面条,味道还不错。吃完饭,就又得紧赶着上工了。
一下午的时间,她干的很卖力,如机械般挥动着手臂,我知道这种感觉。有时候你必须把自己置入到一种“投入”的状态,才能使人短暂忘却现实的痛苦。奶奶走的时候,我姑姑哭的几次背过气去,那是她的妈妈。我爷爷走得早,我奶奶在,她心里就有底,即使年纪再大,也有可诉苦的对象,有时时牵挂着的人。我能明白我姑姑,她不敢停下来,就像小时候的她下地干活一样,她必须“显得”轻松,只要不露疲态,别人就觉得她扛得住,别人都觉得扛得住了,那就一定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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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到灯亮了,也就该回家了。晚七点,我和姑姑到家。我在外面烧柴煮饭,她在屋内和面烙馍。姑姑说,小时候我奶奶烙馍,没有那么多白面,就是一个馍和我爸分着吃,她和我爸争着吃那块小的,她争不过我爸,但姑姑只要显得吃饱了,我爸就会吃那块大的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柴火燃烧有时会发出噼啪声,院子里的鸡时而咯咯咯的叫。我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去描述一天干活的流程,因为很枯燥,乏善可陈。枯燥吗?泛善可陈吗?对的,我觉得枯燥,我姑姑也觉得没什么可记录的。打烟一天八十,拣烟一天七十,在镇上服装厂一天九十,摘辣椒一斤四毛,忙一天摘一二百斤,也就是六七十块钱。几十块钱,在农村不算少了,养老金一个月也就几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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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人向来是不喜欢表现得沉重的,很少埋怨什么,也不会苦大仇深,因为那不解决问题。反倒是在终身劳累中练成了一种活法,就是承认这一代已然如此了,但期待下一代会更好。我们说,人活着就是为了那几个瞬间。意思是在人的一生中间,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或是金榜题名或是春风得意或是小有所成,或是某个闲来无事感受到的静谧的夜晚,人在过得不好的时候就会回味这几个瞬间,以支撑人继续走下去。
父辈们会有这样的几个瞬间吗?这样的问题我问过姑姑,也问过我爸妈,得到的答案都是模棱两可。他们很少回忆自己的少年与青年时代,或许是很早就干农活的原因,他们过早就进入了人的中年。他们都不敢年轻,似乎年轻就意味着轻狂,意味着躁动,只有中年才意味着稳重——过早地担起了责任,也就过早地步入了中年了。姑姑跟我说,一些事情得想得开,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姑姑说了两个“得”,河南话中的“得”,有种迫不得已和无奈接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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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姑姑的这种活法,没人喜欢种地,也没人愿意土里刨食,只是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她早已习惯了用劳作的忙来对抗生活的苦。她不敢停下来,她一停下来,奶奶离去的痛苦会再一次将她包裹,她不能沉溺在悲伤里面。那不是一个老农民该有的底色,应该往前看。
但,姑姑“显得”不累,姑姑就真的不累吗?你问我姑姑,以及其他干活的农民,她们为什么干?她们说,闲不下来,说闲着也是闲着,挣一点算一点。这是实话,但也很模棱两可。为谁而干?为自己吗?那当然不是,他们挣了也不舍得花。为子女吗?可是子女也定然不会缺那几十块钱,子女大多也愿意让他们在家歇着。那,为谁而干呢?恐怕我姑姑也答不上来。可是我知道答案,老农民老农民,农民两个字,坏就坏在它成了一个身份,而不是一份职业。
是啊,职业终有退休的时候,可是身份,又怎么能轻易摆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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